第81節(jié)
但大國師給出的理由也并非沒有道理。太.祖皇陵不得入,朝中又是多事之秋,沒有什么時間給文武百官們傻站著曬太陽。禮部官員被斥回后,新上任的這批以務(wù)實為驕傲的大臣只能硬著頭皮,勉強換道去新皇陵。 七十二個壯碩大漢吃力地將車弘永的棺槨抬進車山昌皇陵一側(cè)新修好不久的皇陵中,眾人大拜三次;禮祝開始祭祀,眾人又拜三次;禮祝驅(qū)動機關(guān),整座皇陵從穹頂開始緩慢合上,在震動中向著地下沉沒一丈高,只在地上留下一座金碧輝煌的陰宮,眾人再拜三次。 粗大的香柱插在銅鼎中,頂端通紅,白煙繚繚而起,如死去之人一般升入天空,化進風(fēng)中消失不見。 另一邊,太.祖皇陵中,禮祝們終于找到問題出在哪里。 “上次皇陵被虞賊闖入后,太.祖皇陵里起了一些變化,今日外面更是打開了一層結(jié)界,只允許血親進入?!蹦撬愠黾盏亩Y祝渾身顫抖地對車山雪道,“……結(jié)界并非不可解,但解了之后,皇陵中會如何,下官們無法保證。” “也就是說只能我進去了?!避嚿窖┛偨Y(jié)。 “下官無能。”禮祝頭垂得更低。 “無事,”車山雪揮揮手,“我送父皇回去,你們先返城中吧?!?/br> 禮祝驚訝道:“那怎么可以,接下來的儀式還沒有做完,大家至少要等到您從皇陵中出來……” 他沒說完,便聽到大國師壓低了聲音道:“今天這個吉日一點也不吉啊。” 這是在指責(zé)他所算吉日錯誤嗎?禮祝昏頭昏腦地想。可是算吉日的工作雖是他主持,其他幾個大禮祝也是參與了的,總不可能他們一起出了錯。 那這個“不吉”是表面的意思嗎?聽聞大興小興嶺的虞氏掌握著夢占的秘術(shù),大國師身軀中流著虞氏的血,莫不是看見了什么? 回想這次下葬遭遇的不順一件多一件,禮祝面色蒼白。很快應(yīng)是告辭,將返程回宮的消息告知公卿大臣和儀仗樂師們。 這個消息頓時讓人群炸開了鍋,無數(shù)大臣輪番上陣,雄辯之士一一出手,依然被車山雪給勸了回去。 等所有人不情不愿地踏上歸程,車山雪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再次呼喚來風(fēng)精匯聚而成的大手。 諶巍還沒有回來,他不知對何人開口說道:“走吧?!?/br> 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槨緩慢沿著墓道進入皇陵,車山雪走在后面,毫無障礙地通過了皇陵外的結(jié)界。 他目光掃過墓道兩側(cè)和頭頂?shù)谋诋?,在其中尋找讓他眼熟的身影,和記憶對照,只覺得陌生非常。 這般一路走到墓道盡頭,車山雪見到主墓室大門敞開,一個稍小些的棺槨擺放在中央偏右。 虞cao行當(dāng)日打開棺槨,取出虞氏的骷顱后,并沒有將蓋子合上。車山雪手指輕彈,讓車炎的棺槨在一側(cè)落下,繼而走到另一具棺槨前,打量那失去了頭顱的白骨。 裝著骷顱的匣子被他施展了縮小的秘術(shù)放在懷中,車山雪將匣子取出打開,雙手捧起骷顱,放進棺槨中。 然后他再次仔細觀察棺中,似乎想從白骨上見到那個他記憶中面容模糊的女人。 整個主墓室都在安靜地屏息,半晌后,想不起什么的車山雪嘆了一口氣,后退幾步,不顧地面的冰涼和灰塵,雙膝著地跪下。 他視線盯著金磚地面上整齊的紋理,思忖了一會兒,低聲道:“幺兒不孝,讓他人驚擾父皇母后安眠。大衍三代,更是差點在我手中毀于一旦。幸而元文這孩子天資聰穎,性子又好,不驕不躁,看到他,還有其他一些年輕人,就好像能看到將來一樣?!?/br> “我已經(jīng)一百零七歲了,至今尚未成家,一直讓你們擔(dān)心……” 車山雪遲疑片刻,才繼續(xù)開口。 “若能平安度過此劫,我大概會放下攝政乃至大供奉院的事。元文已經(jīng)證明他能做很好,至于大供奉院,就算老大不能返回,老三應(yīng)該也能接下這個擔(dān)子。如果……如果你們同意的話……” 這一回他遲疑得更久,久到讓人以為他已經(jīng)早就說完了話。 好半晌,車山雪才下定決心。 “如果你們同意的話,以后我想住到青城山去,死后安葬,也不太想落在鴻京這邊了?!?/br> 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車山雪還是將這句話作為問題又說一遍。 “你們同意嗎?” “我想姨父姨母是不會同意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下一刻,一截尖銳的白骨剎那擊穿了車山雪渾身的禁制,從他背后戳到胸口。 第90章 殺就殺,別廢話 猝不及防。 車山雪腦中空白了一瞬, 用手捂住淌血的胸口, 接著才轉(zhuǎn)過頭。 一具白森森的骷髏站在車山雪背后,用它失去了血rou遮掩的兩排整齊牙齒沖著車山雪笑。 車山雪痛苦地喘了一下,再抬頭往前看。只見車炎的棺槨不知什么時候從內(nèi)向外打開,里面空蕩蕩,本該躺在里面的白骨消失不見。 這么說不太對, 實際上, 是白骨趁著車山雪恍惚神游時, 悄無聲息走到了他身后。 就是如今被虞cao行附身的這一具。 “表弟, 你是看不起我, 還是對我沒防備?”虞cao行用那車炎的骨架咔噠咔噠笑著問,“你明明知道我在秘術(shù)上比你鉆研得深,你也知道,是煉尸煉魂之道我遠在你上, 這樣的你竟然敢放心和落在我手中過的尸體共處一室,真是天真?!?/br> 被指為天真的車山雪臉色煞白。 “我以為……” 被穿透的肺腑讓氣流無論進還是出都給車山雪帶來莫大痛苦, 以致他只說出三個字就被劇痛打斷了。但車山雪只停頓了一個呼吸, 便讓聲音平穩(wěn)下來,仿佛胸前并沒有冒出一截白骨般說道:“我以為,我父親待你很好。” “姨父?”那骷髏偏了偏頭,“他的確是個好人, 而且很大方。將身體借我用一用, 他也不會生氣吧。還是你覺得我因為過往而手下留情?這不該啊,你是最不會產(chǎn)生這種錯覺的人才是。畢竟, 無論是落雁湖,還是武夷山,都是你看得到的先例?!?/br> 車山雪吐出一口血,咬牙道:“我以為……那是因為你恨著虞家,還有這血脈……” 這句話才出口,整間墓室便一下子冷下來了。 這絕非車山雪的錯覺,無力支撐自己身軀的他已經(jīng)側(cè)躺在地,手指間綠光閃爍,卻怎么也止不住涌出的鮮血。 戳穿他的是虞cao行自車炎身上取下的彎曲肋骨,用血脈做媒介的詛咒一接觸車山雪的鮮血便被激發(fā)了,漆黑的呪力覆蓋在傷口上,就像是吸血的妖魔一般迫不及待地張開嘴中獠牙,而麻木很快沿著傷口蔓延,追隨劇痛的道路而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車山雪流出更多的血。 他的血很快在身下化為一攤淺淺血泊,遭遇到墓室中冰冷的風(fēng)后,這珍貴的液體冒出了沸騰茶水一般的白霧。 不對,等等,相當(dāng)于人體溫的血怎會顯得如此guntang? 開始變得遲鈍的大腦如此疑惑著,身前那具骷髏已經(jīng)一腳踏入血泊中。 須臾之間,緩慢向外擴散的血泊就像是落入油鍋中的水珠一般跳起,向著骷髏奔去。它們首先沿著腳底纖細復(fù)雜如同葉脈的血管前行,也像葉脈中的汁水一樣從遠處的末端匯聚到近處的主干。車山雪只是眨了下眼,那早就失去血rou的白骨右腳右小腿就覆蓋上了數(shù)條像模像樣的血管,并且還在不斷生長著——以車山雪的血為養(yǎng)分。 虞cao行道:“我這么需要它,你竟然覺得我恨它?” 車山雪已經(jīng)感到身體越來越冷了,那炙熱到不正常的鮮血并沒有給他帶來半分溫暖。但聽到虞cao行這句話,他還是一下子清醒過來,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明白……” “你當(dāng)然不明白,因為你到底不姓虞?!?/br> 白骨爪子伸到車山雪面前,抬起他的下巴,讓他能和骷顱空洞的眼眶中兩點幽藍的火苗對視。虞cao行難得仔細打量自己這個表弟,由衷地感嘆道:“就算你長得真的很像二姨……也一樣?!?/br> 車山雪一巴掌打開了他的手。 他撐著讓自己后背靠在不知那一具棺槨上,手背到身后,摸索著想把鋒利肋骨取出。稍動一下身軀便是一陣抖顫,還要分出精力和虞cao行對話。 “你竟然有臉敢提她?!?/br> “為什么不能提?”虞cao行并不在意他掙扎的舉動,反問,“她可是最后一代虞氏圣女,我恨不得自己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我那個瘋了的女人的,這樣我就能從她身上獲取更多來自虞氏血脈的力量……更多來自燭龍的力量?!?/br> 終于說到這里了。 車山雪想立刻揪著燭龍這個線頭問下去,思路卻停滯在虞cao行前一句話里。 瘋了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車山雪對應(yīng)該被他稱為姨母的人毫無印象。 虞飛光的長姐虞飛虹在祝呪上沒有留下什么建樹,也沒有什么人稱贊過她的美貌。力量上更是平凡,以致她年大幾歲,卻無法和虞飛光爭奪圣女的位置。 車山雪背過虞氏乃至大多數(shù)宗門世家的族譜師承,依稀記得她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她死的那一年,虞cao行十歲。 “十年,遠稱不上成熟,是不是?”虞cao行說,“但這代表我接受過十年來自虞家最正宗的教導(dǎo),表弟你苦苦追尋的上古秘聞,必須從手稿字里行間推導(dǎo)出的秘術(shù),對我來說只是睡前故事。講實話,當(dāng)年我還是蠻喜歡聽的……但也只是聽聽罷了?!?/br> 虞cao行的上頜骨和下頜骨撞在一起,發(fā)出咔噠一聲,就像常人不滿地嘖了一聲嘴。 “因為我是男的?!?/br> “虞家不會讓男人學(xué)祝呪,按照虞家的規(guī)矩,虞家的女人生下女兒會跟隨他們姓虞,生下兒子就隨父親姓了。一開始我也不姓虞的,但是后來我母親在夢中得到占言,發(fā)現(xiàn)她的meimei,虞氏的圣女,未來沒有生下女兒。” “這可是晴天霹靂啊,”虞cao行笑著說,那由鮮血流動構(gòu)成的大小血管已經(jīng)蔓延到他胸前,分支流進了五臟六腑,“虞家后繼無人了。” “于是我母親將我從我父親那里抱回來,讓我姓虞,好讓這個名存實亡的姓氏能傳承下去,但是啊,表弟你信嗎,就算這樣,就算我已經(jīng)是虞家唯一的繼承人,我依然不能學(xué)祝呪?!?/br> 虞cao行講到這里有些不滿:“男人不能學(xué)虞氏的秘術(shù),呵?!?/br> “你偷學(xué)了?!避嚿窖┑?。 “偷學(xué)?不,我沒有你那樣的才華,”虞cao行搖搖頭,“我只是等到她死而已。你看,我是虞家之主了,誰能阻止我學(xué)祝呪呢?” 車山雪聽到這里,深深皺起眉。 他不覺得虞cao行在祝呪上多費過什么精力,這個人的確掌握許多秘術(shù),同時他也棄祝呪的正道于不顧,這才給了車山雪迎頭趕上的機會。 至于祝師的早晚課,冥想,車山雪甚至一次不曾見到他做過。 虞cao行好像知道車山雪在想什么,為他解惑道:“那個時候,我對祝呪其實也沒那么感興趣了,我之所以鉆研,是為了搞明白,整個大興小興嶺的祝師都沒有傳女不傳男的規(guī)矩,為什么偏偏至于虞氏這樣?為什么偏偏只有虞氏每代要選出圣女?” 車山雪:“為什么?” 虞cao行:“因為龍血,燭龍之血藏于虞氏的血脈中?!?/br> 這句話讓車山雪的瞳孔猛縮了一下,虞cao行沒注意。他即將成功,可惜除了車山雪,其他人聽不懂他的話。 “我想你已經(jīng)搞明白七百年前的事,也曉得上古人族誕生之前的事吧?”虞cao行問,一點也不意外車山雪不說沒有。 被他cao縱的骷髏身上已經(jīng)有心臟在跳動,兩肺肝膽胰脾腎大腸小腸一一都能分辨出,就像活的一樣跳動蠕動。只跳躍著幽藍火苗的空洞眼眶里被填上了兩個眼珠。燭龍之種,被封印在車山雪眼底的燭龍之種長鳴一聲,在虞cao行漆黑的眼珠中靈活游動。 它詫異著自己為何換了居所,接著透過薄薄一圈虹膜,看到將它養(yǎng)大的人躺在地上垂死。 虞cao行道:“我們的祖先,殺死燭龍后,偷藏了一份燭龍的精血和龍魄。” 就算聽到虞cao行說起龍血時,車山雪就隱隱有了猜測,但真的聽到虞cao行說出,他還是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表弟,你總以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大公無私,舍己為人?!庇輈ao行搖搖頭,“這樣不好。” 講到這里他又笑道:“好在你腦子轉(zhuǎn)得還快,猜出發(fā)生什么了嗎?” 虞氏的先祖,在萬眾齊心殺死燭龍之后,偷藏了燭龍的精血和一片龍魄。 可能她是為了研究燭龍,可能她是為了…… “生死能成就一方天地,那樣的偉力,誰見到不會向往?”虞cao行用詢問的語氣說出,并早就用行動給出答案,“用秘術(shù)將其混入虞氏自己的血脈中,燭龍為陽,便定下傳女不傳男的規(guī)矩,女子的陰和燭龍的陽相和,不像男子的陽和燭龍的陽相沖,可以避免龍血暴露。又用封印著龍魄的燭龍卵殼提純血脈使其不被稀釋……雖然有壽命太短的弊端,但代代虞氏圣女在祝呪上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帝王,絕不會被人超越,想出這個主意的祖先真是個天才,就是太膽小了些?!?/br> “你要……”車山雪已經(jīng)冷到感覺不出自己的身軀了,就算如此,他依然竭力張開嘴,“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