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哎喲,夭弟,”劉伯光聽車山雪話里的意思是想去試一試,連忙勸道,“青云路的陣法可是我青城護山大陣的一部分,就算是威力減半,也不是隨便哪個能走上去的。我那掌門賢侄不知道是被哪個惹生氣了亂發(fā)脾氣,你現(xiàn)在山下等一等,我去勸勸他?!?/br> 傳話的青城弟子哼了一聲,劉伯光面色不好,帶著自己的簇擁轉(zhuǎn)身要上山。他才走沒兩步,就聽到身后雜亂的驚叫,連忙回頭。 只見那位夭弟闖過了青城弟子們的阻攔,已經(jīng)一腳踏上了青云路。 車山雪影子里的厲鬼無法跟隨,直接被彈出了青云路。霎時鬼影漫天,狂風(fēng)大作,卷著枯葉沙塵遮蔽了人的視線,等這突如其來的妖風(fēng)散開,厲鬼們再次藏匿,青云路上已經(jīng)不見人蹤。 “完、完蛋了?!眲⒉庀?。 圣上派來搞諶巍的人要是死在這里,他該怎么向鴻京解釋。 “快去稟報掌門,”劉伯光滿頭大汗地催促道,“請他暫且關(guān)閉一下這邊的陣法呀。” 青云路上,車山雪自然不知道有人為他一條小命cao碎了心。 腳下的石階濕滑,青苔遍布,因為沒有人清掃過,落葉幾乎遮蔽了小路的一半,堆積在一起,散發(fā)著腐爛的臭味,瘴氣縈繞墨色竹林間,天光下見著泛起淺紫色的光暈,能嚇暈一群識毒的大夫。 但是車山雪看不見,他一雙眼睛至今不能睜開。 世間從未有傳言說過大國師是一個瞎子,可是車山雪自從在和和鎮(zhèn)蘇醒后,對于什么也看不見這一狀況十分適應(yīng),足以見得曾經(jīng)他非常習(xí)慣雙目不便的生活,就算失魂,身體本能也可以熟練應(yīng)對。 這些天里,他就這樣摸索著來到青城山,一路上哪怕再不方便,也不曾產(chǎn)生過要睜眼的沖動。 但現(xiàn)在,車山雪卻突然很想睜開眼,很想看一眼這青云路。 他覺得,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 曾經(jīng)氣喘吁吁地攀登,為了去見…… 見誰? 車山雪身形一頓,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什么呼之欲出。 而黑暗竹林里鬼鬼祟祟的聲勢也越來越大,就在車山雪停下腳步的一剎那,一陣妖風(fēng)卷著竹葉向他撲來,竹葉邊緣泛著銳利的冷光,瘴氣也蠢蠢欲動地候在一側(cè),只等他自投羅網(wǎng)。 但車山雪恍然未覺,在他一片黑暗的視野里,那個胡亂出現(xiàn)的爹……不,大衍開國皇帝車炎又冒了出來。 他依然是銀甲紅袍的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招呼車山雪:“幺兒,你看,這是竹刀陣,像我們這樣踏入其中,便會觸動其中牽引的氣機,竹葉射出來了,對吧?但竹葉再多,能有天上的星子多?這個時候,該用紫微劍歌里的星羅棋布……這樣!” 耳邊聽到的是竹葉破空的颯颯之聲,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星雨般的劍光,失去視力的雙目讓車山雪仿佛在這一刻身處不同的時空中,他袖中的右手一顫,想拿出自己的劍,卻沒有摸到。 是了,他很早就不用劍了……如今他擅長的,是興盛之祝,和衰亡之呪。 這個念頭仿佛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無數(shù)字句在腦海中如卷軸般展開,各種秘術(shù)各種符咒下一刻就能誦念出,仿佛從未遺忘過。完全不用思考如何應(yīng)對,車山雪揮袖一卷,一陣更強的風(fēng)向著竹葉妖風(fēng)撲了過去。 風(fēng)與風(fēng)相抗,只能阻上一阻,那一把把小刀般的鋒利竹葉卻破風(fēng)而來,攜著一股遮天蔽日之勢,不把車山雪穿十七八個窟窿誓不罷休。 車山雪卻退也不退,以袖掩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海中鯨吞一般的吸法,偏偏不驚動射來的竹葉,不驚動腳邊的朽木,也不驚動青云路兩邊的竹林,只有淺紫色的瘴氣向著車山雪涌來,無法抗拒地被吸入車山雪的肺腑。 只是一個呼吸間,周圍的瘴氣竟然被吸了個一干二凈! 做完這一切,車山雪屏氣片刻,接著,他緩緩地,緩緩地,又將肺腑中的瘴氣吐了出來。 瘴氣進入車山雪肺腑中時不過是淡淡紫色,如煙氣一般從車山雪口中冒出時,色澤已經(jīng)趨于夜幕般的深紫,詛呪與毒液濃稠數(shù)倍。 向車山雪射來的無數(shù)竹葉小刀一沒入這深紫的瘴氣中,就化為了青煙道道,不容掙扎地融化其中。 被瘴氣包圍的車山雪提步,繼續(xù)往上走。 深紫的瘴氣在他周圍縈繞不散,籠罩的范圍越來越大,若是有人跟在車山雪身后走上這青云路,便會發(fā)現(xiàn)一路上石階光滑無塵,青苔不見,朽葉不見,如剛清洗過的干凈。而車山雪本人則通過了竹刀陣的區(qū)域,進入了下一個關(guān)卡。 一道溪流蜿蜒而至,伴著青云路前行。 青巖流水,該是一道美景了,但此地卻見不到什么溪水歡快地拍打卵石的景致。那水流漆黑,水面平靜,明明只是一條淺淺溪流,看起來卻仿佛深不見底,能將人魂也攝去。 “八千亡魂陣,”記憶中的車炎朗聲道,“既然魂從水,當以星火一招破之。” 車山雪眼前再一次閃過一個劍招,只是橫劈一劍,卻來勢如火,足以燎原。 但他卻用不上這紫微劍歌中的招式了,畢竟,火再怎么克水,哪里有祝師克幽魂來得實在。 面對一萬三千厲鬼之軍,車山雪尚能面不改色,這八千亡魂陣就算有青城護山大陣的加持,和周小將軍的一幫同袍比,差距依然如路邊石頭較之上古美玉。 在陣中亡魂的嗷嗷慘叫聲里,車山雪輕而易舉地踩了過去。 之后又有雪人陣,六煞陣,殘劍陣……車山雪一路破陣,一邊覺得年幼時的記憶在腦中漸漸蘇醒。 他的身高好像在變矮,變得只有成人大腿那么高,他的手腳好像在縮短,上山邁臺階邁不過去,只能蹦上去;貼著骨骼的皮膚逐漸帶上了胖乎乎的rou感,他裹著棉襖加皮襖,就像一個球,握著車炎的手,滿身汗地走在青云路上。 沒錯,他是走過青云路。 很多年前,大衍才立國,邊境又起魔災(zāi),車炎便一國之主的身份,屈身前往青城劍門求助。 而那時戰(zhàn)亂初平,所有人都覺得馬上又會打仗,哪里會將力量借給不久前才交戰(zhàn)過的敵人。 青城劍門閉門不應(yīng),車炎便帶著自家幺兒走青云路。 當時車山雪才七歲,為了讓他跟著上山,車炎是怎么騙他來著? “這山上有個很厲害的小哥哥哦?!?/br> “哦,有我厲害嗎?” “比你厲害呀,他只比你大月余,學(xué)劍也比你晚,但你恐怕打不過他?!?/br> 車炎是武道大宗師,他既然說車山雪贏不了,車山雪必定贏不了。 但跟著父親走在青云路上的小團子并不服氣,鼓著臉詢問:“他是誰?” “他叫諶巍,是青城掌門唯一的弟子,論天賦比你不差,更何況……啊,到盡頭了?!?/br> 一大一小邁過了最后一級臺階,而青云路的盡頭,早早有人等候。 是個穿著單薄青衣的年幼劍童,懷中抱著一把比他人還高的木劍。 “我家掌門等候多時了,”那劍童躬身行禮道,“陛下,請隨我來?!?/br> 說完劍童抬起頭,他人矮,視線低,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貴客身邊的一個毛茸茸小團子。 什么東西?年幼的諶巍心道,山里的胖竹熊跑出來了? 毛茸茸的團子也看到了他。 “你是諶?。俊贝┑奶嗟膱F子笨拙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劍,“拔劍吧,我要挑戰(zhàn)你!” 諶巍一愣,沒問任何問題,接下了挑戰(zhàn)。 后面,他是贏了?還是輸了? 記憶戛然而止,將巨大的懸念留給車山雪本人。 相隔百年,他第二次踏過了青云路的最后一級臺階,爬山爬得氣喘吁吁,頭暈眼花,恍恍惚惚中幾乎以為臺階盡頭處依然站著那個青衣劍童。 但是沒有。 青云路的盡頭一個人也沒有。 因為不認為無名祝師能通過青云路,沒有一個人在此等候。 第12章 敲重鼓,唱大戲 人都在陽青峰的君子堂。 外事堂以及庶務(wù)堂的劉副掌門,藥青峰的林苑長老,以及傳教長老蘇信等人,諸多青城劍門的大人物齊聚一堂,呈對峙之勢,圍住了諶巍。 懵懵懂懂的弟子分別跟在這三位長老身后,劉副掌門后面大多數(shù)是內(nèi)門外門管事,各種灰藍短打匯集。而林苑長老身后的藥青峰弟子都穿著一身棕不溜丟的袍子,背著斗笠,腰挎藥簍,個別手里提著藥鋤,臉曬得似黑炭,仿佛山下田舍翁。蘇信長老身后的人最少,卻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紀,輩分比諶巍高的老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青城劍門的各方勢力傾巢而出,諶巍站在中間,只覺得種種矛盾一目了然。 這些人傾巢而出,當然不可能是為了青云路上的某個人。 再過幾天,青城就要大開山門,迎接前來參加外門冬試的年輕人了。 外門冬試之所以名為冬試,自然是因為這一項考試通常都過年前。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農(nóng)家子弟都忙完了秋收,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趕來青城劍門。這些年輕人一部分是所在城鎮(zhèn)的官員選拔出來的優(yōu)秀種子,一部分是各方世家送來的后輩,還有一部分是青城劍門游方弟子在外教導(dǎo)過的不記名學(xué)生。他們只要通過冬試,便成了青城劍門的外門弟子,能夠?qū)W習(xí)青城真的傳劍法心法,真正開始了漫漫武道上的長途跋涉。 冬試兩年舉辦一次,上一次舉辦正好是諶巍剛閉關(guān)。正是趁著這個松懈機會,劉伯光將無數(shù)家中子弟或盟友塞入外門,靠著人多勢眾加背后有人撐腰,在外門里隱隱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這一次劉伯光本來想效仿上回,沒想到諶巍提前出關(guān),打斷了他的計劃。他只能忍痛拿出一大筆錢,讓安排好的劉家晚輩們?nèi)ネ饷尜I名額。 這個啞巴虧劉伯光吃得糟心至極,好在冬試的安排采買依然是他負責,有這樣的權(quán)力,無論是透題還是作弊都容易做到。所以劉伯光暫且按兵不動,等待羽翼豐滿。 他沒想到的是,他因為青云路一事帶人找上諶巍時,正好聽到諶巍在和蘇信等幾個老不死商量著要改變冬試的規(guī)則。 這很明顯是在針對他,劉伯光想,必定是林苑在掌門面前說了什么。他頓時覺得危機迫在眉睫,連青云路上的某人也管不上了。 “先代的規(guī)矩都有道理,怎可輕易改變!”劉伯光直接闖進去,喝到,“就算要改也必須等開長老會商議定下后,到下一次冬試慢慢來試,沒有個章程,累的可是老夫與庶務(wù)堂!” 首先全部否定,再松口一點,仿佛這件事可以商量。若不是諶巍見識過劉伯光的真面目,說不定真會被他這很有道理的一番話給唬住。 不過現(xiàn)在嘛,諶掌門覺得自己可以和車山雪學(xué)習(xí)一下如何使用詭計。 他抬眼一看,見到林苑已經(jīng)按照他的吩咐,帶著他藥青峰一群弟子來瞧熱鬧,其中藏著不少可謂大衍九府民間喉舌的說書人。另一邊,和蘇信長老站在一起的其他長老也對著劉伯光虎視眈眈。 劉伯光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多了,他們能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就少了呀! 唯一狀況外的可能只有蘇信長老,他太老了,腦子也有點糊涂。他聽到劉伯光的話,顫顫巍巍地轉(zhuǎn)身,以聽得人痛苦萬分的口齒不清說:“北廣啊,泥港地兜系對滴,闊系咧……” “咳咳,”另一個長老打斷他,按照計劃接口道,“今年冬試的試題泄露了。” 爆炸性大新聞,君子堂里掀起了嗡嗡討論聲的浪濤。 “怎么可能?!”劉伯光不相信,“明明!” 明明他還沒著手準備偷題! “這是真的,”作為消息靈通之人,林苑在這個時候開口證明,“青城山周圍的昆府,魯府,還有鴻京那邊,已經(jīng)有賣試題的人出現(xiàn),就連田野小兒都曉得了,不知為何,我們山上管事的反而到現(xiàn)在也沒有報上來?!?/br> 林苑這兩年明里暗里針對劉伯光,兩人矛盾已經(jīng)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哦,倒是剛出關(guān)的掌門可能不知道。 劉伯光眼珠一轉(zhuǎn),憋住內(nèi)息,將一張老臉漲紅,仿佛是因為感到侮辱而氣憤。 “林長老的意思是試題泄露一事和老夫有關(guān)?!” 林苑才不跟著他的套路走,這位神醫(yī)舉頭看天上,隨口道:“我可沒這么說?!?/br> 他沒想到劉伯光轉(zhuǎn)頭就奔向了中間默默喝茶的諶巍。 “掌門!”劉伯光噗通跪在堂下,響聲之大讓人擔心他膝蓋是不是磕破了,“老夫回去就求證此事,若是真的,那此事的確是老夫的失職,請允許老夫暫且放下庶務(wù)堂,去追查泄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