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我們的問題和朝廷的使君一樣,既然掌門已經(jīng)給出回答,那我們就不多問一遍了。只是……” 黑衣祝師抬起頭,面無表情。 “……請容我代青城山供奉觀大小三十一名祝師辭行?!?/br> “等等!”不等諶巍說話,劉副掌門便大喊出來,“諸位助青城良多,和我宗門弟子相處也很是愉快,為何要突然要辭行?” 黑衣祝師昂揚道:“大國師可謂我等再造恩師,我等不能報仇便罷,怎能和殺人兇手為伍?” “……” 諶巍又看了一眼車山雪的明亮燭火。 “今后供奉院也不會派遣祝師前來,”黑衣祝師揮袖而去,“請諶掌門好自為之吧!” “哎呀,王祝師留步啊,其實……”劉副掌門急忙追了出去,同樣忘記了和諶巍道別。 剛才還挺熱鬧的君子堂,再次只剩下諶巍一人。 被人甩臉的他沒發(fā)覺自己反而露出了難得的真實笑意,用力敲了敲黃銅青蓮燈。 “供奉院的人哪個性子像你?” 燭臺被敲動,燭火也搖晃也一瞬,仿佛是在回答諶巍的話。 諶掌門沉默了一瞬。 “你再不出現(xiàn),我真的給你掐滅了?!?/br> *** 一連幾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適宜出行。車山雪已到了青城山腳下,和閔吉以及影子里的十萬三千厲鬼一起。 他很難受,十分難受,難受得恨不得去死。 “吐完否?”閔吉拿著水囊,關(guān)切地問,“先生頭可還暈?” 權(quán)傾朝野,名可止啼的大國師虛弱地扶著樹,有氣無力地搖手。 在他們身后,是轟鳴聲不斷的鐵龍站,商客來往,人流如織,好一派繁華景象。 閔吉不得不感嘆:“我從未見過像夭公子這般能暈車的人?!?/br> 又一只妖獸拉著長長鐵龍奔跑起來,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才止住反胃感的車山雪聞聲面色一白,又低下頭,吐出來的已經(jīng)不是飯食,而是藥水和膽汁。 “我覺得我以前不暈車的,”半晌后他才有力氣反駁,“大概是頭傷影響了五感……給我喝口水?!?/br> 閔吉連忙把水囊遞給他,見他掩面漱口,便移開視線。 在他們周圍,如車山雪這樣嘔吐不止的人還有很多。 鐵龍車也是近幾年才出來的新玩意兒,白澤局打造了長長的磁軌,又鑄造沒有輪子的長車,請被馴化的妖獸來拉。雖然很多人害怕山一般大的拉車妖獸,也不覺得沒輪子的車跑得快,但乘鐵龍勝在價錢便宜,人也好,貨也好,統(tǒng)統(tǒng)能上車。先是膽大的商人在用,后來形成潮流,幾年過去,田野老翁也不覺得乘鐵龍奇怪了。 只是很多人無法適應(yīng)鐵龍車搖晃的車廂和巨大轟鳴,上車吐,車上吐,下了車還是吐。 閔吉本人適應(yīng)良好,年輕人車上車下一樣活蹦亂跳,車山雪光是聽著都羨慕。 “去青城鎮(zhèn)的大俠看這邊,五文一人,好公道嘞!” 又有趕車的過來唱,閔吉見夭公子呼吸漸漸平穩(wěn),便揮手招了那喊客的來,道:“伙計!包車!” “好嘞!”趕車伙計高興地打了個呼哨,街對面的毛驢抬起蹄子跑來,拉著車停在閔吉前面,“客人上車!” “先生,這里有臺階……好,您坐穩(wěn)?!遍h吉先扶著車山雪上去,自己要上車時瞥了一眼趕車伙計,發(fā)現(xiàn)他面上神色古怪,問,“怎么?” “哦,沒事,”伙計轉(zhuǎn)過頭,笑嘻嘻道,“小的沒見過您這般貴氣地長相,所以多看了兩眼。” 閔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夸他的人,頓時感覺更奇怪了。 可是天色漸晚,宵禁后不可入城,為了避免被關(guān)在城門外,閔吉便放過了那一點奇怪感覺,僅僅催促了幾句。 趕車伙計揚鞭趕驢,在宵禁鐘敲響之前,將他們送到青城鎮(zhèn)外的馬車行。 下車前,伙計又古古怪怪掃了兩眼閔吉,然后盯著車山雪看了半天,才慢吞吞收下錢。 收完錢他道:“客人若要投宿,前面的李家客舍最好,說是小四介紹,掌柜的能給兩位打九折?!?/br> 目送他趕著驢車離開,閔吉回頭道:“那就李家客舍?” “換一家吧。”車山雪說。 閔吉自然無異議,礙于車山雪的身體,兩人并沒有走太遠,就在街口選了一家客舍入住。給掌柜看路引時,閔吉聽到喧嘩,側(cè)目見到一群青衣劍仆打著火把氣勢洶洶從門外跑過。 “就在李家客舍!”閔吉聽到他們喊,“莫叫那兩人跑了!” 李家客舍?閔吉愣住。 客舍掌柜的也見到了那群青衣劍仆,他將路引還給他們,又催促道:“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霉人得罪劉家了。房間是甲三,公子們快上去,免得被這些武人沖撞——小板凳!給公子們拿行李!。” 閔吉一縮頭,謝絕了小二的援手,自己拿著行李,匆匆推車山雪上樓。 走在樓梯上時,他往客舍外望了一眼,見到已經(jīng)沖過去的青衣劍仆們又突然跑回來,揮舞著火把,站在大街上左右眺望。 閔吉:“先生……” 車山雪豎起手指在唇前,噓了一聲,道:“嗯,是沖我們來的?!?/br> 第8章 死究人,生究利 閔吉有些慌——平民百姓十六年,不是誰都有聚眾打架的經(jīng)驗——同時又感到無語。 他匪夷所思道:“搶占名額不成,眾目睽睽之下比武又輸了,咳咳,雖然我做了點小動作……但劉家竟然還有臉找上門?” “敵人在狠毒和愚蠢方面的下限比你認為地低很多,”車山雪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側(cè)耳傾聽大街上的吵鬧,一邊抓住機會教育還未收下的小弟子,“哪怕他們做出再出乎你意料的事情,也不要驚訝?!?/br> 閔吉:“那應(yīng)該怎么辦?” 車山雪略一思索,答:“把下限放得比他們更低。” 閔吉:“……先生是開玩笑的吧?!?/br> 車山雪:“沒開?!?/br> 把閔吉噎得說不出話來,車山雪笑道:“以前有人告訴我,世上最沒必要的就是高手驕傲,那劉少爺就是對自己那招太過自滿,若他對你穩(wěn)扎穩(wěn)打,我就真的只能讓鬼使替你作弊了,以后你和別人打架呀,什么猴子偷桃,撩陰腿……” 閔吉好像羞恥地說了句什么,車山雪笑意更深,表情卻突然一僵。 無垠無光的黑暗里,他耳邊好像響起一渾厚的男聲,對他諄諄教導(dǎo)。 “怎么贏青城那小子?”那人哈哈大笑,“你上次踹他襠里那一腳不就挺好?!?/br> 說話的人出現(xiàn)在黑暗中,他面貌模糊不清,卻能看出身處高大魁梧,身著戎裝,獵獵披風(fēng)猩紅如血,卻坐沒坐樣地依著案幾,沒骨頭一般對車山雪招手。 “幺兒,”他拍拍腿邊的地面,讓車山雪過來坐,道,“只記得青城的小子,不記得爹啦?” “……”車山雪。 這句指責(zé)太讓人出戲,他立刻從浮起的記憶里清醒,下意識退后一步。 他忘記現(xiàn)在腳下是樓梯,若不是閔吉手疾眼快在后面撐住了,車山雪怕是要順著樓梯滾下去。 “先生?”閔吉問,“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車山雪搖搖手,同時,他耳邊那渾厚男聲就好像個嘮叨的老太婆一樣,沒有停下嘴。 “幺兒,你真想打贏青城的小子,那就只能繼續(xù)苦練基礎(chǔ)了——基礎(chǔ)有什么好練的?我說你啊,打贏一堆庸手就驕傲自滿要不得,驕傲就會有空隙,有空隙就會死,為了不死呢,你只能先殺了打探你空隙的人,別讓他活下去?!?/br> “爹,”車山雪聽到自己用陌生而稚嫩的聲音說,“我可不是嚇大的?!?/br> “怎么說你都聽不進去是吧?不是個當(dāng)皇帝的料啊,罷了罷了,江山已經(jīng)有你大哥繼承,你啊,當(dāng)個只會打架的王爺吧?!?/br> “咳咳、咳!”青城鎮(zhèn)的客舍里,樓梯上的車山雪彎下腰,以袖掩嘴,吐出了一口血。 “先、先生,”閔吉被嚇到,“您您您這可不像沒事的樣子。” “真沒事,”車山雪喘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我現(xiàn)在好多了。” 閔吉根本不聽,一臉緊張地推著他上樓,同時大街上的青衣劍仆們散開,闖入一家家客舍搜查。 他關(guān)上甲三號房間的房門的時候,還能聽到客舍老板小心翼翼應(yīng)對青衣劍仆們盤問的聲音,想來追上樓不過是時間問題。 閔吉附耳于門,試圖第一時間聽到青衣劍客們上樓的腳步聲,他太過全神貫注,因此沒看到車山雪從自己的影子里拽出一只厲鬼來,丟了出去。 那只厲鬼罵罵咧咧,穿過地板下樓,閔吉等了半天沒等到劍客們上樓的腳步聲,卻聽到幾聲尖叫。 “鬼打墻啊——” 閔吉一臉莫名,而車山雪深藏功與名,招呼他道:“明天還要去青城山門,早些歇息,養(yǎng)精蓄銳。” 小祝師便迷迷糊糊地洗漱上床,吹滅燈火后不久,車山雪就聽到另一張床榻上傳出了細細鼾聲。 大國師本人毫無睡意。 他還在想剛才憶起的往事。 皇室譜系早就了解過,能讓車山雪喊爹了,只有大衍的開國皇帝車炎本人。周小將軍的講述里,這位先帝的先帝英明神武,一手開創(chuàng)當(dāng)今的太平盛世,是座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神像,絕不可能站沒站樣坐沒坐相,一口大白話淺顯易懂。 可是從剛才想起的一點片段看,車山雪深以為自己的不靠譜是得了車炎的九分遺傳。 不過,聞名不如見面這種事,也不是只發(fā)生一次兩次。 他本人正是個最大的例子,周小將軍話里那深不可測的大國師,車山雪并不覺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半分相像。 剛才記憶里的車炎不也意見相同,權(quán)勢滔天這個形容,距離他再遙遠不過。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才讓他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車山雪的神智暈暈乎乎地沉入睡夢,最后想起的是在鐵龍車上聽到的只言片語。 “諶巍那混蛋,竟然敢說殺了我……” 他無意識地呢喃。 “把你坑得媽也認不出哦……” *** 劉園。 青城鎮(zhèn)北面,這座富麗堂皇的莊園,屬于青城劉家。 劉家在自己面前加上青城兩個字還是不久前的事情,似乎還沒過多久,這個家族在青城劍門中的地位就如開花的芝麻一般,以迅雷之勢節(jié)節(jié)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