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傷處主要集中在脖子上,涂些名貴藥慢慢養(yǎng)著就行。左手食指與中指的指甲因為太用力抓著什么從中間劈斷了,需要上藥仔細包扎。右手手腕一圈黑青色指印,腫的不像樣子,小心摸了骨頭后發(fā)現(xiàn)是脫臼了。 金太醫(yī)忙到天明,總算是將他能看的地方都醫(yī)治了,被子下面的,他不敢看也不能看,他猶豫再三,對一直守在側妃身邊侍女模樣的人悄悄說了幾句。 周君澤頭發(fā)濕漉漉的貼在后背上,嘴唇?jīng)]有血色,長久地盯著屋檐下的冰棱出神,曉秋在一旁連著叫了三聲才回過神來。 他目光沒有焦點,仿佛在夢游一般問:“何事?” 曉秋心懷懼意不敢看他,低頭道:“金太醫(yī)說,夫人的傷……病,最好請宮中會醫(yī)術的嬤嬤來更穩(wěn)妥?!?/br> 周君澤聽完好一陣沒有說話,忽然間他走下臺階,走了兩步又驚醒般停住,說道:“進宮把慶祥宮的……”他說到一半沒了聲音,似乎回憶了很久:“于嬤嬤接來?!?/br> 他說完又出神了,立在冰天雪地中不肯動,曉秋身冷心也冷,打著顫站了一會,見他沒有反應,悄悄離開了。 于嬤嬤是原先周君澤母后身邊的宮女,在他記憶里,母后有了什么病先讓太醫(yī)診治開藥,藥方由于嬤嬤把關,所以他猜測于嬤嬤應當是懂醫(yī)術的。 于嬤嬤年過半百,身材高瘦,臉上的法令紋顯得她嚴肅刻板不茍言笑。 她進來的時候沒有見到周君澤,直接進了內屋。屋內光線昏沉,特別的曖昧腥氣與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讓她心里明白了三分。 曉秋小心翼翼掀起薛嘉蘿身上被子,頭轉向一邊不敢看,于嬤嬤眉頭一動。 “側妃多長時間沒有醒了?” “一直沒有醒過?!?/br> 于嬤嬤點頭:“我說幾樣東西你去備來,也請金太醫(yī)不要走,我說一個藥方,請金大人幫忙看看是不是可行。” 曉秋被她鎮(zhèn)定的氣度折服,低頭應道:“是?!?/br> 于嬤嬤從屏風后走出來時,周君澤正坐在外屋,他看著于嬤嬤,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于嬤嬤跪下道:“給王爺請安。” “起來吧。” 于嬤嬤沒動,繼續(xù)跪著說:“看在老奴曾伺候過太后的份上,奴婢倚老賣老說句話,殿下若是厭惡了屋里那位側妃,盡可以冷落她,攆她出府,甚至賜死她。但是在女人身上使出如此陰損的招數(shù)實在不是堂堂男兒所為。” 周君澤臉上肌rou抖動,咬著牙關,萬分艱難地說:“我知道,是我不對。” 于嬤嬤不知道周君澤這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認錯,將他認錯的艱難錯認為成了不甘心:“側妃傷得很重,比手腕上的更嚴重,如果再有一次……殿下也不必召奴婢出宮了,直接為側妃準備后事便是。這世上女人那么多,殿下何不去尋一位讓您能展顏開懷的?何苦跟一個弱女子較勁?!?/br> 周君澤手掌遮著半張臉,閉著眼睛沉沉呼出一口氣,低聲道:“是我錯了?!?/br> 整整兩天了,薛嘉蘿還在昏睡,似乎準備永遠也不醒了。 早上于嬤嬤回宮了,留了一個小宮女在王府,與曉秋一起按照她的指示為薛嘉蘿換藥擦身,不斷用濕潤的帕子擦拭她的嘴唇,用筷子沾水一點點喂進她嘴里。 床上被褥都是全新的,屋里也沒有了那種味道,但是這種氣氛讓曉秋覺得難以呼吸,她自從進來也沒有再出去過了,不知道薛嘉蘿是怎么忍受下來了。 “太壓抑了。”曉秋說,旁邊的小宮女一臉莫名看著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開始自言自語了,“想讓夫人換個地方,一睜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多好。” 曉秋說做就做,她不再跟張管事商量,而是趁著周君澤還在,直接跟他說了:“夫人在這里受了驚,奴婢怕她醒來看到這個地方會再想起來,奴婢覺得,是不是能讓夫人換個院子?” 周君澤坐在床邊,雙手緊握在一起不敢碰到薛嘉蘿一下,目光放在她臉上,過了很久才說:“張管事會安排的。” 曉秋心里隱約知道這次熙王一定同意,心里并不如何驚喜,很平靜回道:“奴婢明白?!?/br> 第三日了,薛嘉蘿身下被褥還有新鮮的血跡,早上她眼睫微動,眼睛似乎睜開了又似乎沒有。 張管事想等薛嘉蘿徹底醒后再挪動地方,曉秋卻非常堅定現(xiàn)在就要搬,一刻都不能多等。 “要不是我看熙王那個樣子太嚇人,我甚至想讓他放側妃出府,遠離王府一陣子說不定好得更快。” “這種話就別說了。”張管事皺著眉說,“京城內最近不安穩(wěn),熙王日日被召入宮,他萬不可能答應側妃在這種時候離開王府?!?/br> 曉秋很失望,喃喃自語:“那么美那么溫順的一個人,誰不盼著她好呢,居然能下得了手……” 張管事截了話頭:“晚上搬去涼風院,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側妃貼身事物你去安排。” “我明白?!?/br> 張管事突然嘆氣:“眼見就能送你出府了,卻又遇到這種事……哎……” 曉秋說:“我原來還日夜思念女兒,怕她餓了哭了,怕婆婆沒照顧好,現(xiàn)在才知道我的女兒有多幸福,她身邊那么多親人,沒有一個會讓她淪落到如此境地?!?/br> 挪動薛嘉蘿很是費力功夫,不過說來也怪,薛嘉蘿回到?jīng)鲲L院不久,她就醒了。 她眼睛半睜,眼神黯淡無光,不知道在看哪里,臉上也沒有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疼。 曉秋在一旁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們好好養(yǎng),誰也不見,不會有人再碰你一下,很快就能好了,等到開春,帶你去看杏坡桃花,可漂亮了……” 薛嘉蘿胸腔緩緩起伏了一下,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人偶 他好像一縷輕煙飄浮在屋頂, 俯視著下方與他模樣相同的人一臉猙獰,握著薛嘉蘿的手腕將她從柜子里不分輕重地拽出來。 薛嘉蘿跟不上他的腳步絆倒在地, 那人毫無知覺拖著她往床的方向去,因為她掙扎得厲害, 一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生生將她的手腕弄得脫臼,軟綿綿垂下來。 薛嘉蘿痛得尖叫, 往后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更凄慘。 他看得見她臉上恐懼和痛苦,眼見的景象讓他難以呼吸, 他被困在屋頂?shù)慕锹錈o能為力。 下方的刑罰終于結束了, 忽然間天地旋轉,嘴唇邊沾著血的人是他, 控制著薛嘉蘿的手的人是他,從她體內抽出身,帶出汩汩鮮血的人也是他。 刮骨凌遲莫過于此。 周君澤坐起來靠在床頭急促地喘息,夢中的暈眩惡心完整地保留到現(xiàn)實中, 他狼狽地撲到桌邊拿起茶壺往臉上倒。 可是冷水無法緩解,他的心臟快要從嘴里跳出來了。 他必須去看一眼薛嘉蘿。 即使深夜, 薛嘉蘿的屋子既然亮著燈, 當他越靠近她,心悸的難受感覺也漸漸消失了。 燈亮著,薛嘉蘿好好的睡在里面,他沒有失去她。 心臟一點點放回原來的位置, 肩上的重壓消失了,全身放松,他竟然沒有了進去看她一眼的力氣。 他脫力一般靠在窗臺,額頭抵著窗棱,低聲道:“哈巴狗……”說完他莫名笑了,屋內光線照亮他半張臉:“我是真的錯了……” 年關將近,京城內強所未有的死寂,北境之地的災情接連不斷地傳入皇宮,仿佛天上的黑云一般籠罩著,讓人無法喘息。 周君玟臉色呈現(xiàn)出青灰色,干枯瘦弱的身體被寬大威嚴的皇袍遮住,一動不動仿佛沒了活著的跡象。 他嘴唇微微動了動,站在他身側的鄭庸低頭聽了一會,“熙王殿下……熙王殿下……” 周君澤沒有絲毫反應。 鄭庸看了一眼皇帝臉色,小心對身后的小太監(jiān)使了使眼色。 小太監(jiān)會意走到周君澤身后:“殿下,陛下在喚您?!?/br> 周君澤這才反應過來,一拱手,神色恍惚的樣子:“臣弟在。” 周君玟的嘴唇又動了動,鄭庸代為說道:“陛下有旨,派熙王率領五千馬前往雍州救災,隨行糧草萬石,車馬千匹。” 有大臣忍不住偷偷抬頭看周君澤臉色,陛下身體有恙,又要派熙王離京,這其中如果沒有別的意思恐怕沒人會信。 但周君澤面色如常,平淡回道:“臣弟領旨?!?/br> 剛剛閉上眼睛的周君玟倏然睜眼,直直看向周君澤。 周君澤不避不退與他對視。 過了一陣,周君玟首先避開視線,側過臉對著身邊鄭庸說了幾句,鄭庸高聲道:“熙王殿下與高大人、李大人請書房外面稍等片刻,陛下該喝藥了?!?/br> 周君澤并未依言在外面等候周君玟喝藥,周君玟最近脾氣古怪,喜怒不定,上次說讓他在門外等候,結果直到晚上了也沒有召見他,似乎是想故意激怒他。 他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心思跟周君玟周旋,他們之間的接觸越少越好。 周君澤騎馬出宮,徑直入了孫除府上,孫除一見他就露出愁容:“殿下是真的想好了?” “是?!敝芫凉勺谒麑γ?,“今日周君玟派我出京,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無法再撐下去了,所以去肅王封地的人要盡快安排下來。” “肅王……當年是犯了錯被先皇逐出京城的,這樣做,恐怕有些老臣反對?!?/br> “是接他兩個兒子入京,又不是讓肅王入京。肅王兒子進京后,將他牢牢困在封地上不許離開一步,若他有任何異動,瞞著他兒子殺了他?!敝芫凉赡罅四竺夹模皬母富誓抢锪粝聛淼某欣铣?,哪一個不是孫大人的莫逆之交?” 孫除悚然一驚:“殿下——” “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敝芫凉烧f,“肅王大兒子十七,小兒子不過九歲,不論推哪個坐上那個位子都有利弊,你好好想想吧?!?/br> 孫除再勸他:“殿下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您父親的意愿,您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千辛萬苦得來的江山……” 周君澤坦然道:“我實在不適合。”他話頭突然一轉:“再說,我實在不想看到我與孫大人翻臉的那天,我對付懷有二心的權臣除了斬草除根外,沒有別的計謀。” 孫除被他說得絕了最后一絲期望,他苦笑著說:“不知為何殿下對老臣偏見如此深。” 周君澤微微一笑。 孫除看他臉色不怎么好,說話也是一如既往地桀驁不馴,但態(tài)度非常平和,似乎有點轉了性子,能與他閑聊上兩句了。 “殿下昨夜似是沒有休息好,臉色略有疲憊?!?/br> 周君澤看了他一眼,接著扭頭看著窗外,沉默許久后說:“薛大人最近在做什么” 孫除一頭霧水:“薛大人最近與戶部在整理這一年各州上報的賦稅收支,看看能不能挪一部分出來用于北地?!?/br> “如果……”周君澤說完這兩個字又是沉默,半天了他突然說,“無事,我先走一步。” 回熙王府之前,周君澤特意在薛府門前繞過,薛府跟其他官邸沒有區(qū)別,紅門青瓦,大門閉著,安安靜靜。 薛嘉蘿就是在這里度過了十六年。 他剛才有沖動想讓薛嘉蘿回薛府休養(yǎng)一段,等差不多了再接回身邊,但與這個念頭隨之而來的是說不上來的恐慌,他怕薛嘉蘿一離開就再也不回來了,他也無法忍受她離開,哪怕一天。 周君澤看了一眼,放下轎簾,說道:“回府?!?/br> 熙王特別的安靜,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過薛嘉蘿那種熱切依戀喊他“熙熙”的聲音了,他一邊走一邊想,每次當他走到這個地方,她都該發(fā)現(xiàn)自己撲過來了。 他在主屋門口站了一會,侍女進去把曉秋叫了出來。 “給殿下請安。” “今天怎么樣了?” 曉秋低著頭回答說:“比昨天醒的時間長了,稍微喂了些粥,吐了兩遍,下午才不吐了?!?/br> “太醫(yī)怎么說?” “太醫(yī)說是長時間沒有進食導致的,往后慢慢會恢復過來?!?/br> 周君澤在門口來回徘徊,不斷向里面張望,曉秋身體緊繃就怕他突然進去,準備隨時跪下攔住他。 “她醒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