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徐鎮(zhèn)聞言心驚,半晌無話,數(shù)秒才嘆息:“能怎么辦?就像老袁說的,大家都老了,能怎么辦?時代早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了。” “時代不是你們的,但家是你們的,記憶是你們的,感情也是你們的,為什么要對這地方愛這么深?因為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想留住家,難道不得靠自己?”于知樂維持著面色鎮(zhèn)定,對于幾分鐘前,心里的乍現(xiàn)靈光,她其實也沒什么底氣,但她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你們年紀大了,是沒法跟他們硬剛,但我們還能文斗?!?/br> 袁老師現(xiàn)在很信服這幫年輕人活絡(luò)的腦袋,與時俱進的思維。 他雙眼一亮:“你說,你什么建議?” 客廳里安靜徹骨,有人掐滅了煙,仿佛它也能發(fā)出聲息。 于知樂掃了眼所有人,好幾雙飽經(jīng)滄桑,此時也滿懷期待的犀利眼睛,此刻放都在她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鲎约旱南敕ǎ?/br> “我在想,能不能……為我們的陳坊申遺?!?/br> 話音剛落,滿屋沉默,繼而竊竊私語。 這樣陌生宏大的訴求方式,讓在場所有人,想都不敢想。 “會很麻煩吧。”有人提出異議。 于知樂回道:“不試怎么知道?陳坊的弄堂很有特色,但依北京胡同看,申請物質(zhì)文化的可能性極小。但我們不用非得申請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我記得上海有類似的建筑風格,就成功申到了國家非遺,我們也可以試試這個,不光建筑,還有這里特有的風土民情,傳承手藝,我們的弄里戲,織錦技藝,漆器工藝……都可以一試?!?/br> 袁老師頗為訝異:“你是剛想到的?” 于知樂望回去:“是,前年我去上海待過幾天,逛過田子坊,那兒的弄堂與我們大同小異,但上海弄堂的房子洋氣偏重,我們更趨向于國風?!?/br> 言及此,女人唇角微勾,眸里忽然閃現(xiàn)出一種格外鮮明的自信神采:“發(fā)現(xiàn)了嗎,陳坊有這樣多的資本,為什么不配活著,那些早就入土的先輩,苦心創(chuàng)造留下的時間精華,難道是為了讓我們伏在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面前茍延殘喘,難道不是為了讓我們保護也好保護我們的最佳途徑嗎?” 一番話,令袁老師毛骨悚然,同時也精神抖擻,他緊迫地追問:“申遺的流程你查過嗎?是要向政府申請?現(xiàn)在官.商好得很,怕有些難辦?!?/br> 這根救命稻草,讓懸崖邊的徐鎮(zhèn)長終于找回了勁頭:“再難走的路,也要走走看,萬一走出去了呢?!?/br> 于知樂拿出手機查,兩面人都湊上前看,末了他答:“□□門,文化局文化廳吧?!?/br> “文化廳?”袁老師突然呵呵笑了,有巧妙,也有慶幸。 旁邊徐鎮(zhèn)也跟著想到:“你家慕然就在省文化廳上班吧?” 袁老師興沖沖掏出手機,離遠了瞇著眼撥號:“是啊,太巧了!真是太巧了,我現(xiàn)在就叫他過來!” ☆、第三十七杯 袁老師打完電話,于母給一桌人添滿了茶,就聽見人說:“慕然來了。” 眾人紛紛朝著院落瞧過去,薄夕里,一個敞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正信步走近。 于知樂早前就聽說過他,袁校長的兒子,袁慕然。高學(xué)歷,好工作,鎮(zhèn)上中老年婦女眼里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佳婿首選。 確如他人所言,袁慕然長得很正,是的,很正,修剪得當?shù)钠筋^,鼻梁挺直,下頜線條剛毅,一副框架眼鏡又給他增上了幾分書生文氣。 他一進門,不等爸爸吩咐,就熟練地喚了一圈長輩,大家都聽得眉開眼笑,禮貌的小孩誰不喜歡。 最終目光定格在于知樂身上,年輕女人坐在一群老者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像朽木叢中生出了一株半開的潔白茉莉。 于母又斟了碗水過來,端凳子讓他坐下,就在袁老師旁邊。 道了聲謝,袁慕然開門見山問:“爸,找我什么事?” 袁老師說明意圖:“想和你打聽一下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事情。” 袁慕然稍顯訝異:“誰家要申遺?” 袁老師答:“具體還沒定好,想先問問流程。” 袁慕然頷首:“申遺不是簡單事,需要很多資料,過程比較漫長,結(jié)果也未必成功?!?/br> 袁老師失笑:“復(fù)雜我們能猜到,不然讓你過來干什么,”他偏了下于知樂的方向:“你曉得的,咱們陳坊既然要被拆,我們就爭取爭取,想把老祖宗的東西留下來,這不!小樂提了個建議,就是申遺,文化遺產(chǎn)是什么東西,國家保護的東西,有了這份底氣,旁人還敢隨便動嘛?” 袁慕然瞥了眼于知樂:“我簡單說下吧,如果想申請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必須先定好具有當?shù)靥厣臇|西,這個東西可以是民間文學(xué)故事,傳統(tǒng)的音樂,舞蹈,戲劇,曲藝,美術(shù),技藝,醫(yī)藥等等,都可以。但它必須獨特,有歷史厚度和淵源,質(zhì)量高,傳下來的時間越長,可能越容易通過,而且我們遞交的材料和申請,先要經(jīng)過市里面專家過目和評估,認為符合標準,才會由他們遞交到國家文.化.部,再由那邊的評審團進行審議和認定,上一批,也就是第四批非遺,申報的有一千多個,最后通過的不到300個?!?/br> 他認為大家把一切都想得過于輕松。 “這么低?。俊毙戽?zhèn)長咂舌。 “是,尤其近年來申遺熱,評選認定會變得更加嚴格,”袁慕然看了看父親,繼續(xù)往下說:“爸,你說是為了阻止拆遷,但我上面說的這些東西,都是非物質(zhì)的,我不知道這么說你們能不能理解,非遺是無形的財富,申到了當然是好事,因為一旦進入國家級名錄,這個地方就有名氣了。但國家保護的是技藝,并非技藝的所在地。很多地方消失了,但技術(shù)還是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就是這個道理?!?/br> 于知樂抿了口茶,提出異議:“上海里弄為什么沒有被拆?” 袁慕然看回去:“你說的上海石庫門建造技藝吧,確實是國家非遺,但有的地方還是拆了?!?/br> 說到這里,青年遙遙望了眼大門:“我們陳坊的弄堂,跟那個差不多,有了先例,后面的就很難再出頭?!?/br> 于知樂反駁:“兩者風格并不一樣,上海弄堂不也先借鑒了北京四合院?!?/br> 袁慕然回:“但上海弄堂很有特點,太.平天.國時期,它是外國人在自己租界里建造出來供江浙滬有錢人避難用的,它的門的設(shè)計非常與眾不同,中西合璧的風格也很強烈,有代表性,是老上海的縮影?!?/br> 他有條不紊地陳述自己的觀點:“就像客家土樓建筑,也是非遺之一,我們一看也知道是客家土樓,陳坊想要在建筑技藝方面申遺,就必須拿出一些不一樣,一針見血的東西來?!?/br> 房子都是老一輩建造的,于知樂對此所知寥寥。 在場老人也陷入沉思,竭盡全力想找出別出心裁的地方。 當初建房子的目的很簡單,也很純粹,為了安居樂業(yè),誰會留心當中的特殊奧妙。 安靜的空檔里,袁慕然拿出手機,凝眉看了會,轉(zhuǎn)而遞給于知樂。 于知樂一愣,接了過去。 那上面是幾項傳統(tǒng)民居建筑相關(guān)的非遺項目,有徽派傳統(tǒng)民居營造技藝,四川的丹巴古雕石砌技藝、雁門民居、地坑院……等等…… 粗略翻閱了幾張圖片,的確極具備當?shù)靥厣?,風格迥異。 于知樂把手機還回去,打破沉默:“你意思是,這個方法行不通?” 袁慕然微微搖頭:“不是,作為文化工作者,我當然也秉持著保護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態(tài)度,但我必須說明以下兩種情況——” “第一,申遺必須建立在給出的項目很有質(zhì)量的前提下,否則是無用功,白費勁。” “第二,即使申遺成功,陳坊也不是百分之百就能保留下來,拿你們一直說的上海弄堂打比方,之前我也說了,有一部分難逃被拆的命運,剩下的,多數(shù)也發(fā)展成了小型商業(yè)街和民宿?!?/br> “未拆那部分存在的價值,除去它確實有特色,也因為它的有特色帶來了商業(yè)價值,所以它可以存活。” “為什么現(xiàn)在全國到處申遺,說到底還是為了掙錢,帶動當?shù)芈糜螛I(yè)。大家都圖新鮮,愛為自己沒見過的東西花錢?!?/br> 袁老師眉頭緊鎖:“那你就是說,無論如何,就算申遺成功,我們陳坊都必須商業(yè)化才能活下去?” 袁慕然呷了口茶:“是這個意思,歷史證明,固步自封閉關(guān)鎖國通常沒什么好結(jié)果,中國也是改革開放后才真正發(fā)展起來的?!?/br> “那我們這不是變味了嘛!”坐在他斜對面的老頭嚷道。 “變不變味,”袁慕然推了推眼鏡:“沒那么重要。你以為的變味,也并不意味著折辱?!?/br> 于知樂沉默著,她想,她理解袁慕然話間的意思了。 無論一個地方承載著多么濃厚的情懷和人文,利益還是世間的統(tǒng)領(lǐng)。十年間,為什么市政府一次又一次想要取締陳坊,因為它在外鄉(xiāng)人眼里,就是個拖后腿吊車尾的存在。 文化需要經(jīng)濟基礎(chǔ),文化本身就為經(jīng)濟服務(wù),這是高中生一節(jié)課都能明白的道理。 似乎察覺到了大家的灰心,袁慕然拍了一下掌,“我也見不得老家被拆,愿意為這里努力一把。這樣吧,今晚我就把需要的申遺材料內(nèi)容整理給我爸,你們負責討論發(fā)掘陳坊到底有哪些特色傳統(tǒng)文化項目,就根據(jù)我之前說的種類做判別,明早給我答復(fù),我再逐一甄選和淘汰,挑出品質(zhì)較高的幾個,貴精不貴多。初七前,我們爭取完成一切需要的文書和材料,包括要拍攝一些影像資料,年后一上班我就先交到市文化局?!?/br> 他在眾人逐漸放光的眼神里,停頓片刻:“如果申請國家非遺實在困難,我們就退而求其次,申請省級,也不失為一個機會,畢竟我在省廳工作,是吧。” 此刻,徐鎮(zhèn)長也緩緩立直了身體,發(fā)出最后的號召:“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們盡力而為,就不愧于心,就不會對不起這里!” —— 翌日,于知樂回了趟寧市出租房,去自己的租屋取相機。一個迷你單反,前年夏天從網(wǎng)上購入,卻一直沒什么外出旅游的機會。 昨天眾人在她家待到九點才回去,中途就吃了頓簡餐當晚飯。大任當前,所有人都已沒了閑散的過節(jié)情緒。 徐鎮(zhèn)一伙人已經(jīng)在如火如荼地聯(lián)系鎮(zhèn)里那些手藝人,沒準過兩天,相機就能派上用場。 昨晚睡前,她和景勝沒聊兩句,那小子就從微信上發(fā)來了視頻邀請。 于知樂:== 于知樂拒絕:我已經(jīng)躺床上了。 景勝:說得像是我從沒見過你躺床上一樣。 完了又彈視頻。 于知樂心想也沒什么好別扭,索性同意。 不想一開視頻,對面就是一張……“狼臉”。 于知樂:…… 那邊自己先哈哈哈哈大笑:“嚇到你了嗎?” 于知樂仔細一瞧,原來這二貨戴著面具:“沒有,你扮狗扮上癮了?” 景勝嘖了聲:“你看清楚了,這是狼,很兇悍的狼,覬覦你的色狼,嗷嗚——” 于知樂聽見那邊有其他男聲調(diào)侃:“母狗都比你叫得有勁。” 景勝:“滾!” 景勝把面具往上推,露出一張向來標致風流的臉:“你在家???” 于知樂回:“嗯。” 景勝勾著唇,交代自己的行蹤:“我在外面,被一幫弱智拖出來玩桌游?!?/br> 他快速地搓搓后腦勺毛:“我都煩死了!非要找我玩,我腦袋里都是你,填得嚴嚴實實的,跟地鐵上似的,腦子動都動不了,還要被迫玩這種智力型游戲?!?/br> “我的媽誒——” 旁邊有他的基友發(fā)出一陣假嘔bgm。 鏡頭大幅度晃了一下,景勝似乎蹬了他一腳:“有孕了就出去吐,別污染我們眼睛?!?/br> “勝子,你他媽示愛別拿我們無辜群眾當墊背好吧!”桌對面有人吼。 景勝昂頭瞪回去:“你算雞毛墊背,你就是我布景板?!?/br> 于知樂這邊就瞧見他傲嬌的小下巴,有點可愛,她不由自主彎了彎嘴角,去取床邊的充電器:“你還是好好玩吧?!?/br> “不要,”景勝單手撐腮,目光一下子變得鎮(zhèn)靜深長:“你把臉放正,對著我,讓我好好看會?!?/br> “到底誰??!”他身前湊過來一個毛腦袋:“也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