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冬逸下車想抽根煙，小區(qū)外面一條街道都被菜館支起的涼棚、散步的大爺大媽和違章停車搶奪先機(jī)的塞滿，他想開遠(yuǎn)點(diǎn)，又擔(dān)心停遠(yuǎn)了她找不著，只好忍受著飄來的一股燒烤攤子味兒。

    快要抽完一根煙，有些感應(yīng)，他抬頭。果然，便利店的燈光照著她，黑色的t恤，黑色的長褲，原本就是一雙筷子腿，又包裹的筆直，臉和手臂的皮膚透白，倒是很顯眼。

    來此之前，溫冬逸準(zhǔn)備了開場白，有些話最好是開始就說完，省得日后麻煩。結(jié)果，小姑娘往他懷里一撲，下意識地穩(wěn)穩(wěn)接住，味道像桑葚般的軟軀，沖撞得他忘了要說什么。

    不知道哪兒來的水，濕了他的襯衫，貼著他的手臂。

    溫冬逸按著她的肩膀，將兩人拉開了距離，目光掃過她的頭發(fā)，“洗頭了？”跟著，他松開了手說，“不吹干就下來。”

    因?yàn)橄肟禳c(diǎn)見到你，她正要這么說，他已經(jīng)走到駕駛座的那邊，下巴一撇，示意她上車。

    行車路上，梁霜影沒少打量他，隱忍不發(fā)。他身上一件白襯衫，沒有嚴(yán)謹(jǐn)?shù)膭e進(jìn)皮帶里，袖子疊了幾折堆于小臂，正經(jīng)的衣服被他穿得不正經(jīng)，居然顯得年輕，又比青澀粗莽的男生好看太多太多了。

    車子停在山腰下，離掛著匾額的門樓，還有幾步。是到了上回一起來的瀾殊院。炎夏的夜晚，盤踞的吊燈下，攢動著細(xì)小的飛蟲，穿著背心褲衩的老大爺，拿著蒲扇或是旅行社的宣傳單，天再熱些就來不了了。

    雖說看起來是并肩而行，溫冬逸卻一直稍快了她半步。

    不是她的靈敏，是與他往常動手動腳，可行的話車?yán)锞湍馨咽聝恨k了的態(tài)度，一對比，疏遠(yuǎn)的太刻意了。

    于是，邁上青石板階的時候，梁霜影欲要拉住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被他察覺，彎起胳膊肘，避開了。

    “自己走?！睖囟菡f著，也將手往西褲的兜里一放。

    梁霜影蹙起眉，“你不牽我不走了?！?/br>
    他跟著一起停下，只頓了頓，即利落的轉(zhuǎn)身說著，“那回去吧?！?/br>
    “……不回?！彼颇莾阂粍硬粍?，賭氣的說，“我就站在這兒，你別管我了。”

    溫冬逸想發(fā)火又得壓著氣，說話便不怎么好聽，“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把你扔在這兒？”

    夜風(fēng)吹動遮住吊燈的樹葉，那些殘存的碎光搖搖欲墜，就像梁霜影此刻的眼睛。不到一會兒，她扭頭向石階上走去。

    拾級上山的途中，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干透，絹柔的披在背后，夏裝突顯了她纖瘦的肩膀，溫冬逸收回視線，多往上跨了一階，與她步伐相同。

    現(xiàn)在的象牙塔里，也關(guān)著老虎崽子，不過沒露牙而已，集合起來算是個小社會。她的性格要是不改改，恐怕很難融入，就是被排擠了按她的脾氣，只會自己悶著不讓別人知道。溫冬逸思及此，開始向她教授起處世之道來。

    啰嗦了半天，他最后說著，“也別吃虧，占著理就鬧，不占理就裝啞巴?！?/br>
    梁霜影低頭走，沒理他。

    溫冬逸無可奈何，到了廟宇的歇腳處，買了一碗三十五塊的刨冰，向她賠禮道歉。她接過來，冰涼的塑料碗放在掌心，卻融化了表情上薄薄的霜，看樣子是消氣了。

    他們走來寺廟旁的回廊坐下，檐下的燈籠紅幽幽，小孩從身后叫嚷著跑過，被他的母親抓起來教訓(xùn)，香壇里冒出的青煙，仿佛十年如一日的旺簇。

    怕她聽不見，肩向她傾了去，他問，“不去許個愿？”

    “那叫祈福?！?/br>
    她戳著冰沙，嘀咕說，“求了沒用，浪費(fèi)錢?！?/br>
    這碗刨冰用料少的可憐，也像是色素做出的果醬，大概成本就是售價的零頭。紅紅綠綠的椰果，澆在白色的冰上，讓她想到，“今年的圣誕節(jié)……”

    溫冬逸好笑的打斷，“佛祖不靈驗(yàn)就想起西洋總教頭了？”

    雖然梁霜影瞥了他一眼，心里卻想著，也是，遠(yuǎn)著呢，到時候再說吧。撥開劣質(zhì)的果醬，單單含了口冰，也嘗到些正正好的甜意。

    而此刻，溫冬逸思考的是，如何似南方的季節(jié)變遷般，平靜自然的，從她的生活之中離開。

    所以，這吻是不能接的，即使難得她如此主動。

    在封閉的車?yán)铮瑴囟莅聪滤募?，光線黯淡，他表情不悅，“坐好?！?/br>
    街道在車窗外慢慢駛過，將光影扭曲，變成夜晚的鴉片，引人流連。梁霜影轉(zhuǎn)過頭來，深深看著他，厭惡這份寂靜那般，突然出聲，“我們?nèi)ラ_房吧。”

    她的目光執(zhí)著而凄凄，以為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因?yàn)樽约翰辉敢馀c他有性/關(guān)系。

    但是，聽到這句話，溫冬逸臉色明顯沉了下去，稍顯用勁的打著方向盤，停在了路邊。

    他不耐煩的找著煙盒，找到了又狠狠扔下，再看向她，“其他先不談，當(dāng)下有個問題我必須跟你講明白?！?/br>
    “不管你以后有多喜歡、多愛一個人，都不要把自己放在低于他的位置，不要認(rèn)為你付出什么就能得到等價的東西，男人是你越把他當(dāng)回事兒，他就越不把你當(dāng)回事兒，懂我的意思嗎？”

    梁霜影眼睫輕顫，薄紅的唇抿成一線，瞬間解了安全帶，翻身下車。

    “上哪兒去！”他急了。

    下車僅僅幾步，就被人拽住，她掙脫不開，甩不掉，沖他喊著，“我煩透你了，真的煩透你了！”這樣不是，那樣不對，沒有奢求別的，只是回到之前的相處距離，都不行。

    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拎到面前，“……就你一人煩？”

    責(zé)問之前，還有一句臟話，被他自己生咽了回去。

    溫冬逸是性情高傲，脾氣不小，畢竟家世和自身優(yōu)越的條件擺在那兒，他有資本不可一世，然而，怎么都料不到，有人能把他磨得一點(diǎn)脾氣沒了。

    腕上的骨頭快被捏碎了，她疼得眼眶滾出熱淚，也犟的不肯吭聲。

    溫冬逸當(dāng)即松開了手，一下將她摟進(jìn)懷抱，擰著眉嘆息，“別哭了。”

    他的溫柔不在這三個字里，是那樣疼惜而無奈的語調(diào)，從他的胸膛里傳來。梁霜影推抵他的動作緩緩?fù)Ｏ拢ё×怂?，感覺到他低下頭，碰著她的發(fā)頂，就像親吻。

    這一切，就像是一團(tuán)亂線，越想解開，纏得越緊，他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

    暑假結(jié)束前，梁父經(jīng)營的廠子誤工賠了很多錢，打算把廠房抵押給銀/行貸款，a4紙鋪了一桌，紙上密密麻麻的條款，眼鏡順著他的鼻梁滑下，他的下巴則越揚(yáng)越高。

    愁緒粉刷了他的鬢角和后頸，忘記了自己女兒開學(xué)的日子，也情有可原。

    覃燕陪著她去報到的當(dāng)天，陰沉沉的云遮了烈日，縱得天公作美，仍是悶出了一身汗。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了傳媒學(xué)院音樂表演系，原來是與土木工程學(xué)院合并了。

    宿管處取了鑰匙，晚了半天，竟還是第一個來到宿舍的。

    攏共四個床位，覃燕千挑萬選，總算定下，開始整理鋪被，一邊把在家里對她說過的，變著花又叮囑了一遍。梁霜影低垂著眼簾，認(rèn)真地擦著床下的書桌，也不嫌她嘮叨，也不給個回應(yīng)，連個表情都沒有。

    覃燕瞅了她一眼，暗自懊著，這不討人喜歡的性子，就是有條件好的瞧上了她，又被她冷跑了怎么辦？

    莘莘學(xué)子們陸續(xù)到來，門外有行李箱滾動的聲音不足為奇，直到——“霜影？”

    梁霜影回頭，眼前出現(xiàn)一個穿著白t恤，棉麻長裙的女生。她面露驚喜的說，“我看門上貼的名字，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呢?！?/br>
    目前為止，梁霜影認(rèn)識的女生里，最具有文藝氣質(zhì)的，渾身上下寫著歲月靜好的，只有安寧，這個曾經(jīng)誤判她是小偷的高中同學(xué)，也是她的新室友。

    安寧歡欣雀躍的說著，晚上可以跟她睡一頭的時候，只見梁霜影爬上樓梯，把床帳一拉，覃燕不好意思的對她mama解釋，自己孩子身體不好，請了病假，不參加軍訓(xùn)了。

    開學(xué)之前，梁霜影在電話里抱怨了一句不想軍訓(xùn)，隔天就收到他寄來的一封快遞，里頭是一份病例和一份醫(yī)生建議信。

    關(guān)于這件事兒，梁父主張磨練意志，梁母稱這是花錢受罪。奈何，在家中瑣事上，梁耀榮向來沒有話語權(quán)。

    十五天的軍訓(xùn)，伴著蟬聲嘶鳴，如火如荼的開始了。梁霜影夢到一聲哨響，醒來看見自己房間的天花板，下床梳洗，去醫(yī)院探望梁少峰。

    對床那個叫蘿卜的小男孩，轉(zhuǎn)入病房沒幾天，一見到梁霜影進(jìn)來，就送了她一個飛吻。長大可了不得，若能有機(jī)會長大。

    沒坐多久，萬思竹就把她趕走，叫她去朋友那兒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別老呆在醫(yī)院里。

    寥寥無幾的友人之中，還真有一位，也不用軍訓(xùn)的。起碼梁霜影是有理有據(jù)的請假，而她是直接說自己曬太陽會過敏。敢把校方領(lǐng)導(dǎo)當(dāng)白癡的小公主，舍孟勝祎其誰。

    與她的不得已不同，孟勝祎是自己選擇留在珠江，并且進(jìn)了赫赫有名的、翻開畢業(yè)證一陣光芒刺眼的國內(nèi)三大學(xué)府之一。

    最熱的午后，她躲進(jìn)孟勝祎的家里，坐在空調(diào)下，喝著鮮榨果汁，擺弄梳妝臺上的化妝品。

    孟勝祎揭掉了面膜，拍了拍臉，視線無意間掃到她的鎖骨，細(xì)細(xì)的白金項(xiàng)鏈，小小一顆黑蝶珍珠，款式簡約精致，逃不過一雙閱遍大牌的火眼金睛。

    她伸出手去，勾起那根鏈子，“mikimoto？”

    梁霜影低頭看了看，又搖了搖頭，不知道。

    孟勝祎挑眉，“你男人送的？”品味不錯，不是直男style。

    每次提起那個高富帥，梁霜影的神情看上去，總是不置可否的意味，引得她非常好奇，“你們究竟……”

    四目相對。

    她接著，“上過車了嗎？”

    梁霜影眨了眨眼，有點(diǎn)卡殼的搖頭。

    孟勝祎納了悶，不禁最深沉的發(fā)問，“他圖什么呀？”

    她忽然想到，“硬不起來？”

    原來就是個生辣不忌的，自從告別高中生涯，孟勝祎全方位解禁了。

    梁霜影噎了下，磕磕絆絆的說著，“以前有過一回，我害怕了，就沒有繼續(xù)了?！彪U破禁忌的時候，的的確確，硬得起來。

    她再次深沉的問著，“那他到底圖什么？”

    梁霜影輕輕嘆氣，小聲的說“我怎么知道……”

    溫冬逸喜歡她嗎？至少有一點(diǎn)點(diǎn)吧。

    若不然，怎么會在她身上花費(fèi)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卻不想要得到她的回報；也可能是他志不在此，什么樣的女人沒狩獵過，說不定就缺她這一款，征服了她的心，才有成就感。

    孟勝祎著急的說，“你倒是跟他討個說法啊，多少異地戀，異著異著就稀里糊涂的分了，更何況你們……”還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關(guān)系。

    ☆、c20

    軍訓(xùn)結(jié)束之后，梁霜影回寢室的第一天，氣氛一直尷尬到了上/床睡覺，燈一關(guān)，女孩子們無話不談，醒來她就在四人的微信群里了。

    一段日子過去，這個群儼然喪失了聊天功能，全是網(wǎng)購地址、美妝視頻，難怪都說，幾乎每個高中女生到了大學(xué)都有所蛻變，最明顯的是在外貌上。

    課本墊電腦，化妝和護(hù)膚品各占據(jù)一片高地，明明在同一起跑線，留著齊耳短發(fā)，就像個小男生的彭曉雯，大呼自卑，上天不公，作為土木院建程六班唯一的女生，她被分到與傳媒學(xué)院的女生同住一寢室，備受打擊，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倆眼睛，差距咋就這么大。

    傳媒學(xué)院是從這一屆開始，才與同在南區(qū)的工程院合并，理由很簡單，因?yàn)閭髅饺松?，加上陽氣稀缺。土木工程是出了名的和尚院，僧多粥少，就算傳媒?nèi)部消化了大半，也會有剩余。

    短短半個學(xué)期，梁霜影榮登南區(qū)知名度最高的女生，不是她過于出眾，而是她既漂亮，又單身，誰都追不到之后，她就成了高嶺之花。

    在成就她的路上，廣播社要居頭功，當(dāng)時社團(tuán)經(jīng)費(fèi)緊張，社長想出了兩元點(diǎn)歌的門路，并往宿舍樓下貼了張大字報——兩元你買不了吃虧，兩元你買不了上當(dāng)。

    倘若要評選出感動社團(tuán)十大人物，一定有梁霜影，以及她的追求者。他們就像定了個包年業(yè)務(wù)，毫不夸張的說，有她的存在，養(yǎng)活了整個社團(tuán)。

    這一天，食堂里回響起了廣播站熟悉的音效——“建程系的鄧俊同學(xué)點(diǎn)播一首《最美》，送給音樂系的梁霜影同學(xué)，想對她說，你在我心中是最美?！?/br>
    梁霜影擱下筷子，讓她們別動她的藕片，她出去一趟，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