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對著空白的搜索框,她牙齒輕扣拇指的關(guān)節(jié),犯了難,哪個冬,哪個逸。 屏幕黑掉之前,突然收到了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他問:「手機充上電了?」 梁霜影很是驚訝,也沒想就回:「你怎么知道的?」 那邊,坐在酒店沙發(fā)里的溫冬逸,輕笑了出聲,傻嗎這小孩。 他把手機扔到一邊,俯身向茶幾,開了電腦就沒心思再理會其他的事兒。 等了好一會兒,遲遲不見回復(fù),梁霜影起身從衣柜里搬出一套家居服,打算洗完澡再回來接著刷題。 浴室的隔音不好,她一邊脫著衣服,一邊還能聽見客廳里,覃燕煲電話粥的聲音,說的是老家方言,對方應(yīng)該是姨媽。 打開淋浴噴頭,冷水濺到身上,刺得她一個激靈,水聲嘩嘩作響,外頭的聲音就聽不真切了。 當(dāng)天晚上,她的表姐馮念跟姨媽覃玫吵了一架。馮念說人家找的是霜影,她死皮賴臉的貼上去不好,會讓人賤看了。覃玫則說,你臉皮薄,你到頭來就什么都討不著! 兩人不歡而散。 次日早晨,覃玫打來電話,說馮念答應(yīng)去了。 梁霜影坐在玄關(guān)穿鞋,聽她mama接電話的時候說,念念是女孩子,怕丟人很正常,能說通就好;放下電話又說,死乞白賴找人吃飯就沒想要臉面,這會兒扭扭捏捏的,裝什么矜持。 舞蹈教室在這棟商業(yè)綜合體的二十層。 溫冬逸走進可以直達的全景電梯,中午的陽光青翠,一切都是暖和的,如此美好的天氣,應(yīng)該拿來睡覺。他想著,順便打了個呵欠。 電梯門一開,就是普通的寫字樓層,能聽見些音樂,于是循聲而往。接近下課的時間,兩三個有家長樣的中年人,在教室外頭守候。 他走到窗框前。 那么多年輕鮮活的人兒,他一眼就看見了梁霜影,只看見了她,然后就忘記了「后悔出門」這檔子事兒。 她抱著膝蓋坐在角落,黑色的練功服勾勒著身體的線條,頭發(fā)沒有規(guī)則的扎在腦袋后面,并不凌亂,垂落都有它們自己的弧度,皮膚白的像塊豆腐,肩骨窄而明顯,瘦的整個人輕飄飄,雖然沒有嶙峋到令人反胃的地步,也確實不太健康,但是足夠了。 溫冬逸前半生所見,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比她更吸引人的了。足夠了。 這里練舞的女孩都與她年紀相當(dāng),她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教室外的男人,言情小說的泛濫、風(fēng)靡一時的韓劇,讓這個外形貼合幻想的男性,打撈起了一陣躁動的荷爾蒙。羞怯的偷偷打量,膽子大的竊竊私語。 一旁捏著名冊的女老師,神情微慍地拍了拍手,一下都噤了聲。 前一個單人小測的女生結(jié)束,梁霜影懊惱的撇開視線,偏偏是輪到她跳的時候,誰讓他來這么早的! 她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教室的中心,閉上眼深呼吸,睜開眼是一面落地鏡,老師重新播放音樂,她從節(jié)拍里進去。 可是,那個穿著煙灰色的呢料風(fēng)衣,白色高領(lǐng)羊毛衫的男人,他兩手放在外衣兜里,斜倚著那扇茶色的窗,在看她。 緊張感影響了她的發(fā)揮,舞蹈最忌諱的是想,所有的動作都應(yīng)該是用身體來記憶,當(dāng)她去想下一個舞步的時候,就已經(jīng)跳錯了。 下課之后,梁霜影抱著羽絨服從更衣室出來,女老師朝她招了招手。 教室外頭的溫冬逸看著她走向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左右的年紀,頭發(fā)梳的緊繃光滑,消瘦的面頰使得顴骨凸出,有些兇相,或者確實打算兇人。 他轉(zhuǎn)身把自己藏在這扇窗后面,背靠著窗玻璃,眼前是寡淡的墻,覺得這里該掛點兒東西,畫也好,字也罷,總會有需要維護小姑娘的自尊心,而選擇盯著這面墻的人。 女老師一臉痛惱,“該讓我怎么說你呢,勤能補拙知道什么意思嗎?非要我說大白話才能懂?別把自己太當(dāng)個角兒,你要是不愿意努力,多得是可以代替你的?!?/br> 梁霜影無法為自己申辯,只能以沉默回答。 “下一周,希望你能讓我看到點進步,而不是每次覺得差不多就算了?!彼龘u頭說,“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態(tài)度……你自己想想吧?!?/br> 教室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溫冬逸看了過去,她從里面走出來,身上罩著黑色的羽絨服,拉鏈頂?shù)较掳汀W呓恍?,才見她抿著嘴,眼睛泛著水潤,眼眶紅的一圈,像剝了一半殼的荔枝。 他微愣的問,“哭了?” 她立刻搖頭,腦袋低得比垂落的頭發(fā),還要低。 他直了腰板,與她并肩走向電梯,驀然有些無所適從。記得開下停車場時,在商場一層看見了星巴克,于是他提議去那兒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一進咖啡店,熙熙攘攘的場景,對得起周末的行情。 他看著上面的菜單,問她,“喝什么?” 她哽著聲音說,“都可以……我去那邊等你……” 她指了里面靠窗的座位。 溫冬逸瞧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模樣,說話都不敢太出聲,“去吧?!?/br> 梁霜影被批評的時候,想到最多的,還是她mama。家里曾有一盒托人從馬來西亞帶的燕窩,覃燕自己都舍不得吃,聽說這次表演賽要挑一個領(lǐng)舞的,立馬拎著燕窩去接她下課。她仍記著母親巴結(jié)著臉把燕窩遞給女老師,那矮人一截的姿態(tài),一起練舞的女孩們都看著,她既羞惱,又能懂得覃燕是為了她才這么做的,心里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五味雜陳。 學(xué)舞蹈本來就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兒,如果沒有「熱愛」的支撐,那更就可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這份苦和累,究竟有什么意義。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沒人問她喜不喜歡,就擅自把期望的擔(dān)子掛上她的肩膀,每天往她的骨架里敲進一枚釘子,將她固定成能讓他們滿意的樣子。 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一下子宣泄出來,攔都攔不住。 溫冬逸手里端著兩只杯子走來,比剛剛更手足無措,就看她坐在那兒抹眼淚,默默的,手背上全是水痕,可憐兮兮的。他以為做學(xué)生的被訓(xùn)幾句是常事兒,沒想到這么嚴重呢。 她聞到一陣濃郁的巧克力香味,眼前的桌上就出現(xiàn)一杯擠滿奶油的熱飲,然后他又遞來一疊紙巾。因為哽著喉嚨,連謝謝都說的含糊。 溫冬逸接著就發(fā)現(xiàn)他們這一桌,太受矚目了。原因在于那個只顧著擦眼淚的小孩兒,搞得像被他欺負了一樣,有點頭疼。 沙發(fā)椅座很低,又隔著一張矮桌,他要彎著背脊,才能離她近一點,“想吃火鍋嗎?” 梁霜影用紙搓著臉,搖了搖頭。 他繼續(xù)問,“西餐?牛排?” “大閘蟹呢?” “冰淇淋吃嗎?” 一串莫名其妙的發(fā)問,也莫名其妙的把她逗笑了。 他松了肩膀,自己感嘆道,“不容易啊……”總算哄笑了。 但是經(jīng)過這一遭,溫冬逸有點不敢招惹她了。 因為小孩的屁事兒多啊。 梁霜影平復(fù)了情緒,捧起馬克杯,手里還握著一團紙巾,她嘗了一口,是熱可可。它與店里放的爵士樂似乎很般配,節(jié)奏慵懶如同穿過巴黎的街道,嗅著暖融的氣味。 她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他是自然的兩腿分開坐著,端著杯子,不緊不慢的抿了口咖啡。第一次見有人只是喝個咖啡,就能喝出一種雋永的味道,賞心悅目,大概是成熟男性的魅力? “你叫溫冬逸?” 他微微皺眉,思考狀,“好像是吧?!?/br> 又惹她勾起了笑,“怎么寫的?” 他放下咖啡,說著,“把手伸來?!?/br> 梁霜影沒想太多,一手仍是握著馬克杯,一手伸了過去。 他馬上說,“那只手?!?/br> 她頓了下,腦袋一片空白的,換了另一只手。 他握著她的手翻過來,把她緊攥的紙團拿走,然后用指腹一筆一劃的,在她手心寫著,“是這個冬……這個逸?!?/br> “記住了?” 溫冬逸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眼睛望著她,嘴角在笑。 他指了指她的腰際,實際是指動靜的來源,“有人找你?!?/br> 梁霜影回過神來是有點慌的,所以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手機的動作,更似扯拽,來電人是馮念。 ☆、c06 店里開著暖氣,坐久了就有些燥熱難耐,梁霜影脫下羽絨服,里頭是一件純黑的圓領(lǐng)毛衣,她用雙手捧起白瓷的杯子,一邊喝一小口,一邊與他交談,一句一句,窗外陽光何其燦爛而悠然,盡管路人來去匆匆。 “我剛剛開車過來,就離這兒不到一公里吧,經(jīng)過一個隧道,旁邊的山上是寺廟?” 他問著,腦海里出現(xiàn)朝著那光亮前行的畫面,開出隧道,反季節(jié)般茂盛的林木,蓬勃如春,令人恍惚。遠遠眺望到一座古代建筑的金頂,居于山腰上,是廟宇又似道觀。日頭正好,頂上一片片琉璃瓦,光鱗似海波蕩漾,有幾分登仙的味道。 “瀾殊院,拜佛的地方。”梁霜影坐公交來的時候,也經(jīng)過了那兒,所以她很肯定的說。 溫冬逸覺得這個名字耳熟,“景點?” 她點點頭,又說,“挺高的,而且晚上去才有意思……” 梁霜影聲音漸止,轉(zhuǎn)過頭,一個女人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眼前。她頭發(fā)齊肩露出耳朵,臉上是淡淡的妝,打扮簡單干練,襯得人干凈舒服。 來的路上,馮念起草了一肚子寒暄的詞,到了這兒瞧見梁霜影,卻給硬生生卡住了。那個像白瓷做的表妹眼睛和鼻尖都透著紅,她羽絨服都脫了,總不會是凍的,況且馮念跟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從小一哭就紅鼻子。 于是,馮念揣著滿腹的懷疑,看向桌對面的男人。溫冬逸直腰整了下衣領(lǐng),正要撇清自己的嫌疑—— “睫毛掉進眼睛里了?!绷核跋葘λf著。 比起這個可信度略低的解釋,溫冬逸一臉所聞即實情的平靜,稱得上毫無破綻。 周末商場里的每家餐廳無論評價好壞,都是人滿為患,排號的廣播拐個彎還能聽見,舌尖上的國人。除了快餐式的拉面館,只有這間叫不出名字的意大利餐廳,門可羅雀。 翻開他們的菜單,也就能理解為何這間餐廳鮮人問津,和門前服務(wù)員高冷的杵在那兒,偏不吆喝的原因了。 溫冬逸坐在馮念對面,她坐在馮念旁邊,挨著落地窗。 食物沒有上桌前,她時不時就會注意桌上那只用來裝飾的玻璃杯。杯子里頭放著鋁殼蠟燭,一動不動的燭光小而寂寞,映著杯壁上白亮的雪花,光與熱都不能將它融化。 她沒見過真正的雪,猶記得前年圣誕節(jié),也是這個商場辦了個活動,他們要在室外人工造雪,大批前來圍觀的人,和小商販堵得整條街水泄不通。十點一到,鵝毛般的‘雪’就像吹出的肥皂泡一樣,稀稀拉拉的落下,小孩子都望天發(fā)愣,別說大人,心里大概有無數(shù)句阻礙文明進步的話,想對主辦方說。 模樣精致的美食擺了滿桌,溫冬逸與馮念卻幾乎沒怎么動,兩人只閑談閑事,常聊到溫哥華舊憶,無關(guān)風(fēng)月。 被晾在一旁的梁霜影低著頭安靜用餐,把他們的交談,一句一句,聽進耳朵里。原來他跟誰都能聊得起來,跟誰都能聊得自然輕松,他對誰都是親切友善,不論出自真情假意,她不是特例,不是恰似故人來的故人。 梁霜影不懂自己哪兒不對勁,就是喪失了說話的欲/望,一塊牛排切來切去,還是那么多。 終了,她都不記得自己吃了幾口東西。 馮念起身去化妝間。溫冬逸的目光自然就轉(zhuǎn)向,今天胃口不好的小姑娘,剛想問問她吃不吃雪糕,就看她迅速站起來,步伐匆匆地跟上馮念。 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馮念回頭看見是她,慢下了腳步,等她并肩,悄聲說,“等會兒我跟他說一聲就走,你是跟我一起……還是和他再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