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jié)
俱泰睜開左眼來,似乎隱隱欲吐,捂著嘴強忍住了,往后一攤:“辦成了?” 阿繼點頭:“行卷已經投出去了。不過既然您本來就有官職,就算是沒有行卷,也可入考。” 俱泰揉了揉眼:“說是糊名,哪能完全斷了裙帶關系,我無公卿推薦,只得先靠行卷搏一把名。畢竟國子監(jiān)內收行卷有兩位博士,家中都有子弟在隴右道為官。別在會試就跌了,連御前都去不了?!?/br> 阿繼將地上酒壺撿起來,圣人公布制科細則已有幾個月,如今距離會試不過幾日,長安城內涌入了上萬名考生,單是國子監(jiān)就快被踏碎了門檻,遞交行卷之人排至了坊外。 國子監(jiān)如今變動也極大,收行卷從兩個月前已經開始。而就在收行卷開始的不過幾日后,圣人以受賄、私招門生之名,貶前國子監(jiān)祭酒去往洛陽為國子監(jiān)丞,任命蕭煙清為正四品國子監(jiān)祭酒—— 此事一處,震驚朝野。 這個女人在兩年前獲得五品博士之位,后因女子之身、制講精彩,逐漸在太學、國子學內博得名聲,多次向朝廷獻計,又與太后薛氏多有來往。但與名聲相對的是,主流的士子對其多有鄙薄,拒不來往。 或許圣人就是想利用誰都看她不順眼的這一點,避免了國子監(jiān)與各姓、朝臣的緊密聯(lián)系,能切斷部分國子監(jiān)與朝廷藕斷絲連的裙帶關系。 當然也有大量士子之流對蕭煙清多加諷刺,曲水、國子監(jiān)、城南梅苑各處常有士子題詩的影壁上,多了不少指名道姓對女子管國子監(jiān)的諷刺,認為天下士子出路竟由女人把控,甚至大肆寫出蕭煙清與薛太后、安王妃刁氏之間的關系,隱喻女子之間結成朋黨意圖染指朝政。 畢竟這種地方寫詩不留名,又傳誦極廣,此事討論的愈發(fā)激烈。 蕭煙清甚至在幾次出門時,遭到了一些多年進士不成,清貧且激憤的老士子的圍攻,她也因此受輕傷。蕭煙清倒是堅決沒有退讓,依舊在國子監(jiān)內召開制講,改內制,擴招十科。 早在任職之前,刁琢就曾與她見過幾面,細聊之后,才說是圣人意欲召見,讓她先來探探她對于制科的意見。 蕭煙清還記得當年圣人還為九皇子,連王爺封號也沒有的時候,跑來國子監(jiān)的事情,只是她視力一向很差,也記不得當時殷胥的樣貌了。 再見時,她作為五品博士,慣是沒有入朝資格,也無官服朝服,穿著道袍來的宮內。 年輕的圣人,提出此事時,蕭煙清滿臉震驚。 她從來就在國子監(jiān)多受排擠,再這樣越級受任國子監(jiān)祭酒一職,還不知怎么被對待。 殷胥道:“你想從五品博士做起,慢慢升遷?獲得旁人稱贊理解?以文服人?這是不可能的。蕭博士,你不論在國子監(jiān)熬多少年,他們都不會認可你的?!?/br> 蕭煙清何曾不明白這個道理。 殷胥:“坐至高位,逼的他們認同你,才是一線機會。國子監(jiān)祭酒之位,其實以你的能力未必能擔得,畢竟能力不只是學識、見解,還有人脈、裙帶關系。現(xiàn)國子監(jiān)祭酒與你年齡相當、學識或許稍弱于你,但他身為男子很容易招收門生,蔭庇生徒,在朝堂與生徒之間的窄橋上作手段,輕易便可獲得權勢?!?/br> 殷胥跟聰明人說話,慣常不會去有意夸大或隱瞞,畢竟他兩世加起來,在說話技巧上也未必斗得過這些人,他道:“但我要你承國子監(jiān)之位,的確是有我的目的。跟我想推行新政,跟有意刺激殘留的世家子弟都有關系。我能給你官職,卻未必能給你保護,以后指不定你被罵的一無是處,甚至被部分心懷憤恨厭惡女子參政之人謀害,最后落不得一個好下場。這條路很難得善終,你愿意么?” 蕭煙清木屐簪發(fā),做女冠打扮,此刻卻抬頭:“天下士子,多少人愿名留青史,而不顧往后。我也是士子?!?/br> 大鄴女子有官品者,不外乎女官,六局管二十四司,不過是掌服飾、膳食。 女子有實權者,不外乎來自丈夫、家族,從班婕妤到已故太皇太后袁氏、如今的薛菱。 然而她卻不同。 蕭煙清對外雖留姓,但由于她早早入道成為女冠,在戶籍上就是完全獨立于家族的女子,是“無主”的,她不屬于這世上任何的一個男子。 她為官,就是完完整整的她本人為官,沒有姓氏家族的支持,沒有丈夫權勢的影響。 若她能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縱然世間短暫,縱然圣人另有謀劃利用她,她也想一搏!不論后人如何評價、不論后世有多人寫詩文譏諷,她以作為文官的身份,將出現(xiàn)青史之上! 正是因此,蕭煙清對于如今的一切嘲諷或攻擊都能接受。 這次投行卷的兩個多月過程中,不但是袒胸露乳的波斯、阿拉伯人,更有當年不少一兩年前私自投行卷戲弄公卿的世家女子。這些行卷大多被駁回,不少女子怒而在國子監(jiān)的影壁上題詩,嘲諷蠻夷戎狄可投行卷,父為累世公卿的才女卻看也不看就被扔回。 當時國子監(jiān)幾張影壁上的罵戰(zhàn),沸沸揚揚持續(xù)了一個多月,三天刷一次影壁都不夠他們寫。剛剛刷過的影壁,到了午后,就能被詩文疊了幾層。 甚至有人抄篆蕭煙清那些通古博今的詩文,與那些嘲諷他的士子的行卷做對比,高下立判,明顯是國子監(jiān)內生徒所為。 蕭煙清以安撫激憤為名,在國子監(jiān)開設只有二十名額的女班,但并不具有參與科考的資格。 一時間圍繞著國子監(jiān),議論紛紛揚揚。 不過誰都知道朝堂缺官員,圣人在選一批親信,縱然再怎么跳腳怒罵,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進士和激憤辱罵女子的年輕士子,都還是必須要參與這場制科。 等到會試三日的日程公布,總算有幾個人品過味兒來了。 雖不知圣人的目的,但他挑選的時機太好了。國子監(jiān)事務繁忙,天下考生更多的精力要去擠進會試,縱然再怎么怒罵,也不能放棄這次機會,而蕭煙清只要主持過這樣一場臨危受命的會試,再怎么罵,她也要站穩(wěn)腳步了。 然而這些也不能阻止會試的進行,既然阿繼投成了行卷,也就是俱泰如愿以償獲得了會試資格,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他習字不過兩年多,詩書讀過卻很淺,當初投考的行卷都不是他寫的。會試縱然糊名,但是從字跡文風,依然能辨別出本人來。 他顯然要行弊。 此時俱泰抹了抹臉,從床上爬下來喝了兩口水,阿繼道:“圣人推行此法,為的就是防止行弊,您若是如此……圣人一旦知曉了,后頭就難辦了?!?/br> 俱泰換了定制的褂衣,道:“你以為就會只有我一個人行弊?” 阿繼面露難色:“此事終究是不對的,別人行弊,也不是您這樣做的由頭啊?!?/br> 俱泰笑了笑:“阿繼,我做過的腌臜事兒還少么?我是來當官的,如今這條路都不愿走,往后也別想爬得更高。我屬意戶部的官職,在隴右道干到老死也未必調得到長安來。圣人難道不知曉我以前不識字更沒讀過詩書么?他有意在與我通信中,提及制科一事,就是要我來。” 阿繼驚:“你的意思是圣人要您行弊……” 俱泰:“他可不會這么說。只是圣人告訴我,他如今缺可信的內臣,能到了御前,他就肯用我,至于怎么到御前,我就自己想法子吧。天底下沒有哪種制度,是毫不藏污納垢的,圣人沒有年輕人自信滿滿的毛病,制定此舉,也知道其中有門路,但誰做事都不能太死,他暫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更何況,他行弊過會試,就算是圣人手里的把柄,日后他這個臣子若做事沒邊兒了,圣人還能拿這個污點來捏他。 他這兩年在隴右道,從一州小官,爬至州別駕,此官看起來位置低,卻有批駁之權。再加上俱泰的手段,私下商賈身份的作用,他在隴右道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俱泰野心可不止在隴右道,既然為圣人做事,在殷胥登基前就與他多次通信,登基后又助其對隴右道的通商稅率改革,他多次顯示出自己的野心和忠心。 如今就是殷胥對他的認可,對他直言往后為防各地如山東河朔這般叛亂,將會削道、州權力,且對他遞出了一道往朝廷的登云梯。 只是…… 俱泰換了衣裳,打算出門拜訪崔式。 阿繼替他披上外衣,束好腰帶道:“崔式如今是禮部尚書,又是圣人一手提拔,此事既有圣人授意,他必定會暗自幫忙。只是本來打算借的是您與崔家三郎的相熟,托其父行事也算有個門道,誰能料到……” 賀拔慶元已死的消息傳遍了隴右道,但崔季明死于鄆州的消息,是俱泰來了長安才聽說。 他的利滾利,自崔季明將二十個金餅返還于他,他本此次要還的是承諾的權勢,卻無人可還了。 俱泰想著兩年未能與崔季明再聯(lián)系,再見面總要有些拿得出手的禮,還叫人去往如今被漢朝滅的差不多的波斯國,尋了把上等波斯彎刀,一路包在皮革中,想她見了必定歡喜。 他若能在長安為官,也算是和崔家三郎在一座城內,或許能時常見面,同立于慣常也指不定…… 卻不料,他兌現(xiàn)承諾,來了長安。 該立足于朝廷上意氣風發(fā)的人,卻逝于濟水。 俱泰擺手:“不必說了。人死不能復生,圣人早之前屠戮鄭、王兩姓,與三郎不無關系,若我真有復仇之意,理應協(xié)助圣人將山東、河朔收復?!?/br> 他說罷,不愿多露感懷之色,邁出腿跨過對他而言高高的門檻,快步朝外走去。 而此時,在大興宮內,殷胥罷朝后卻又收到了王祿提來的東西,四下無人,王祿只說是珠月姑姑從建康送來的,說是三郎予圣人的生辰賀禮。 殷胥剛剛在朝堂上沉著面色,如今聽了這個卻隱含笑意:“她終是記著我還要過生辰,莫不是又送來了什么新奇玩意?” 看著王祿提了個沉重的銅鑒來,驚道:“這是冰鑒?難道是建康時鮮?魚鮮?荔枝?” 王祿面色簡直如土,來人提醒過里頭的東西,可生辰賀禮四個字又是三郎原話,不傳不行。殷胥越想,話越多,道:“難道又是一痛建康湖水?我可去過建康,她這沒再有心意了?你知曉是什么?” 王祿想開口,殷胥又搓了搓手,搖頭道:“你別說別說。我可不想沒拆開就提前知道了?!?/br> 王祿:……我怕您嚇著了。 他艱難道:“路上雖然只要是經過州縣就從冰窖中加冰,但也未必能……新鮮。圣人你往后退一步,我打開給您看。您、您坐穩(wěn)了。” 王祿先拿了個托盤來,才把冰鑒里頭那層銅器拎出來,然后倒扣在了托盤。 滿面期待的殷胥就看著一個還束著發(fā)髻的圓滾滾后腦勺先著地,在托盤里倒下滾了半圈,他沒反應過來,直到王祿轉過托盤來,他驚得彈起:“這是——!生辰賀禮?!這是誰——!” 王祿道:“圣人或許沒見過,珠月姑姑那頭傳信來,說這是李治平的腦袋?!?/br> 殷胥:“……” 他半晌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她去建康,殺了李治平?” 王祿點頭:“聽聞她只帶了一名隨從就去了建康,已經平安逃出。” 她居然殺了行歸于周的三公之一,這對于殷胥來說,的確是某一方面的喜訊,但就……拿這個當生辰賀禮么?!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王祿道:“三郎的意思是,還請圣人將李賊的腦袋,放置到賀拔公的墓前。” 殷胥雖然能理解她復仇的心意…… 但是搞了半天,居然連送個腦袋,也不是給他的!而是讓他轉交! 殷胥:“她沒有別的消息了?快收起來吧,回頭托人去做此事。她就連封信都沒有?也沒有多傳話?” 王祿連忙拎著發(fā)髻,將那腦袋裝回了冰鑒中,看著圣人撫額皺眉無奈至極的樣子,連忙道:“有有。不過此信不是從建康發(fā)出,而是從徐州,因為運送頭顱需要沿途填裝冰,比信件要慢,所以兩件東西不是同時發(fā)出的,卻同時到了長安?!?/br> 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好似草紙做成的信筒,上頭還有些污漬。 殷胥接過,竟捏著里頭還有別的硬物,他拿桌案上的小刀拆開信封,還沒來得及拿信,一枚粗糙至極的木梳從其中掉出來,才桌案上打了個轉才倒下。 第210章 殷胥愣了愣,拿起梳子翻看半晌,刀工實在是粗糙,梳齒有的細有的粗,外頭也沒有燙蠟,似乎打磨到一半,信封里還帶著一點木屑。 上頭倒是雕的鶴,比梳子像樣多了。似乎是她捏著刀尖連筆畫的,手摸過去還有尖銳的邊角。殷胥拈著那梳子,呆了呆,好似木頭上還有她用力捏過的指痕。 草紙的封筒內一張薄薄信紙。 他展開來看,崔季明率先辯白道:“我以為做梳子很容易,卻沒想著那么麻煩。做了三四把不成樣子,也就這個勉強看起來能像梳子了。某人心心念念要從崔府討把梳子去,我本意有想過將崔府那把舊梳拿來給你,可惜如今建康實在不是能亂跑的地方?!?/br> 她又如同訴苦一般道:“我手指都磨出血泡來了,黑檀木的木屑吸進鼻子里,特別難受。我覺得做一把梳子,我要病三個月?!?/br> 殷胥失笑:她以為這樣說,就賣夠了可憐,不會讓他在意到這把梳子的粗糙了么? 他將其捏在手里,這封信看起來寫的相當潦草,殷胥心中難免不滿,但崔季明實在雞賊,她南北亂跑,居無定所,不給他回信怒罵抱怨的機會。而后再不斷的嘴甜說些話,使他剛氣惱起來,夜里翻來覆去的時候又是思念更多,第二天只記得她幾句甜言蜜語,忘了自己的憤惱。 崔季明:“我估摸你頭發(fā)長得很長了,還是別剪的好,多可惜呀。如今在外,沒人能給我梳頭,還要靠自己,估摸著梳頭技術大漲,日后進宮給你當個梳頭娘子還是可以的。” 聽她這么說,殷胥忍不住抬手想捏捏自己頭發(fā),到底有什么值得某個人心心念念的,卻只摸到了發(fā)冠。 他雖然年紀不到弱冠,但畢竟是圣人,還是需要用小冠將頭發(fā)罩在其中。 崔季明:“因最近總是在路上,附近許多地區(qū)都在內亂,大大小小的仗打不完,不得不宿在荒村野廟內。夢里老是你一會兒惱怒、一會兒高興的叫我名字,我被你喊得一下子驚醒過來,正巧發(fā)現(xiàn)附近有兵隊摸到附近,時間恰來得及我反應逃走。一路毫發(fā)無損,應該有你的功勞?!?/br> 殷胥讀的只覺得又甜蜜又……擔憂。 她就是不肯說日日夜夜都想他,如此迂回,表達的不還是同一個意思。 只是她幾句話也掩過太多事情,如何殺李治平、如何逃出升天,只字不提,一路估計是比行軍還苦,邊逃邊走,就讓她用幾句話概括了全部。 崔季明又道:“我下一步打算去山東河朔,怕是很難遞出信來。我不該瞎承諾,說什么一個月送一封信給你,結果又做不到,白白讓你期待。不愿意去承諾,也是因為我的確不是個很有定性的人,很難做到,你又很容易當真,老是被我所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