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只是這次,他趴在地上,那顫顫巍巍的拐杖如同敲打銅器般,在他腦門磕上幾下,如樹皮摩擦般的聲音給他這件擺設(shè),定了別的命。 “柳先生,你倒是不算鼠目寸光。這小子生來也沒別的大用處,卻可以給四處添堵,帶他走吧,有點腦子就養(yǎng)著做事,無能便當養(yǎng)個雜種狗了。袁太后和殷邛那小子有幾年舊仇、崔家與殷家、賀拔家有一堆嫌隙,有的是用他的時候?!?/br> 那拐杖的尖兒在言玉額心擰了擰,似乎想給他烙個印兒。 言玉死死盯著握在拐杖上枯萎的老手,心中卻想的是,若是有了權(quán)勢,原來連權(quán)勢手邊的一根拐都能來仗勢欺人。 柳先生道:“那崔翕若是來問,如何說?” 枯皮老手的主子笑了:“崔翕既然主動趟這水,如何能出得去,叫他以后管好他那天真兒子便是。這人他不要,也要塞還給去,畢竟從宮里討人的可不是我們這些藏在影子里的。” 柳先生點了點頭,言玉猛然感覺到后頸一痛,陷入了他都不想醒來的昏迷。 緩緩的,雨水的濕冷從身上褪去,他從黑暗中蘇醒,這一場夢太久,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他眼前是皮帳的斜頂,陽光透過皮革微微透進來,言玉雙手搭在身前,思考半晌,才想起了今日需做的大小事情。 耳邊傳來了柳先生有恭敬的不知真假的聲音:“五少主,醒了?” 言玉起身,披上外衣,手指輕輕穿過衣帶,接過了柳先生遞來的溫熱軟巾,擦了擦臉走出門去。外頭是突厥牙帳上一如往日的藍天,言玉嗅著空氣中馬奶的味道,就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朝他走來了。 言玉皺眉:“何事如此慌張?” “伺犴派兵馬回朝了!!” ** 往日習武的堂中。 崔季明抓著桌沿,疼的倒吸冷氣:“哎喲臥槽碘酒都不帶疼成這樣,你丫公報私仇吧,說著幫我恢復(fù)昔日的美貌,果然還是嫉妒我的盛世容顏。” 殷胥額頭上都快冒冷汗了,他袖口挽到手肘,手里拿著柳娘給的藥,小心翼翼的給她的臉涂藥。崔季明其實明明有家里的大夫給治,也是他非要找柳娘要了藥,給自己創(chuàng)造個能見她的機會,非要自告奮勇的來給她涂。 她一抬眼,死盯著勉力能看清他的手肘,骨骼筆直優(yōu)美的線條從他白皙的皮膚中顯露,他連手肘都顯出年少又傲骨的模樣,崔季明看的有點想咬。 少年人總是哪里都顯得很舒展很好看,崔季明反正演全瞎也演了好一段時間,索性盯著他延伸進衣袖的手臂一直看。 殷胥因為身兼重任而緊張,手一哆嗦,崔季明疼的右臉一抽搐,抓住殷胥的腰帶道:“快點快點,你還不如給我一刀,不知道還以為你往我傷口里滴花露水呢!媽噠你要是故意的,我哪天非在你褻褲里倒辣椒水!” 殷胥讓她這沒把門的嘴氣得不行,踢了她小腿一腳:“胡言亂語!” 崔季明看他總算是涂好了,擠眉弄眼的想要去找碗水照一照自己,不照不要緊,一看她才發(fā)現(xiàn)殷胥那藥水居然是帶顏色的!揉一揉還搓不掉,簡直像是被熊孩子畫了一臉大王八。 她回頭過去,咬牙切齒仿佛能把殷胥這個罪魁禍首嚼吧嚼吧咽了。 殷胥默默將藥瓶收到背后,為了防止這個小瘋子隨時動手,難得撒了個頗有誠意的謊言:“……你這樣挺好看的,不會影響你的、嗯……美貌的?!?/br> 第94章 崔季明過去搶,一把抓住他手臂,要把那藥奪過,也給他畫個花臉。 殷胥看她表情,都知道她肚里會有什么壞水,死死捏住那藥瓶就是不給。崔季明將那剛剛盯了半天的手臂抓在手里,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在占便宜的感覺,覺得有點丟人現(xiàn)眼,卻又不想撒手,非要跟他胡鬧一番。 她這會兒,總算是有了幾分惡劣的自覺。 她總是鬧殷胥,也實在是太想看他的反應(yīng),總覺得他好玩……還很惹人心癢。她管不住手,又愛戳戳弄弄,就想去看殷胥露出種種神情。 崔季明平日里不大和其他少年郎接觸太多,她老是這么鬧殷胥,心中還有個微弱的聲音在痛心疾首的提醒:“你身體是個少女??!怎么能那么不要臉的鬧做一團??!” “你是個老牛??!怎么還上手去吃單純到死的殷小九的豆腐??!” “你內(nèi)心是個老阿姨啊!裝多少年幼稚也就罷了怎么真這么幼稚!” 崔季明統(tǒng)統(tǒng)將那些聲音踹回老家,厚著臉皮強行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純潔友誼的少年。 殷胥將那藥瓶塞入衣袖,死死護住,崔季明奪了半天也搶不過來,抓著他的胳膊開始耍賴,殷胥透過睫毛看她,脖子泛紅,強作正經(jīng):“你到底要不要聽消息,是邊關(guān)的事情?!?/br> 崔季明沒撒開手,笑道:“叫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端王殿下說就是了,我聽著呢?!?/br> 殷胥掃了一眼她握著他的手,沒去掰開,道:“伺犴的人馬已經(jīng)到了三州一線,軍報今日到了萬春殿,賀拔慶元應(yīng)該也要臨危受命去涼州大營了?!?/br> 崔季明站直身子:“他到了?多少人馬?” 殷胥抬手要她稍安勿躁,輕聲道:“圣人有意向代北軍中插人手,只是他需要找個由頭,需要一個監(jiān)視賀拔慶元卻又不會被人輕易打發(fā)的角色。這正是他早早為我們幾人賜下封號的理由。這是個顯然吃力不討好的活,甚至很可能與代北軍交惡,介于群臣之間愈演愈烈的謠言,他似乎又覺得要打壓我一下了?!?/br> 崔季明轉(zhuǎn)臉:“所以他派你去三州一線?!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殷胥:“算是吧。他做事的習慣不難摸清。若是去了涼州大營,或許希望你能跟賀拔慶元打聲招呼,我與他有同一個目的,如今也無意對代北軍做些什么,只盼著行事也能有他配合。若能如此,必定事半功倍。” 崔季明挑眉:“行啊,帶我去?!?/br> 殷胥:“……不行。你現(xiàn)在這樣子,別往刀劍無眼的地方跑。再等段時間恢復(fù)一些再說?!?/br> 崔季明扁了扁嘴,沒多說什么。 她頭一回這么老實,殷胥都有些不適應(yīng)。仿佛怕她忽然又開始死纏爛打,便又道:“你是修的伴讀,不適合離開長安。更何況此事我一定會做好,你放心?!?/br> 崔季明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的‘鐵石心腸’,我阿公不肯帶我去,你又拒絕了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br> 她似乎還要回家,殷胥又要回到宮中,她只來得及將從殷胥那里借來的書還回去。 殷胥也沒再等到再與她多說幾句,他與賀拔慶元同行去涼州大營的旨意已經(jīng)下來,朝堂上關(guān)于此事討論的風風雨雨,各家都在考慮殷邛這是給端王殿下一個機會,還是要給他一個苦頭。殷胥是第一次離開長安城,他也是諸位小王爺中第一位被殷邛派出去的,殷邛也為他做足了場面,青銅的巨大馬車,還用的是如今入機樞院的賀拔羅設(shè)計的四輪樣式,前后列隊殅旗飄揚,又以護衛(wèi)端王為名配了許多中軍隨行。 殷胥身著籠黑紗的朝服,束發(fā)戴冠,打扮的頗為正式,他身量又高,容貌雖略顯青澀卻有了些大人模樣。他與銀甲的賀拔慶元在禮樂聲中接過圣旨,走下大興宮的白玉臺階時,竟也顯得并不怯場。 這還是殷胥第一次以隨軍出征的身份,順著含元殿正門的臺階走下。含元殿極高,他甚至可以看清各坊灰色的磚墻與映著耀眼天光的屋瓦,云雀穿過深邃的門洞,等待賀拔慶元的士兵面上隱藏著戰(zhàn)火的煙云,他想著,前世這種景象卻是崔季明見過最多的。 賀拔慶元看殷胥走的很穩(wěn),仿佛過高的臺階與震耳的禮樂,并不能影響他的專注。賀拔慶元忽然有些感慨,轉(zhuǎn)瞬間,他的孫子那輩的少年,也都開始想獨當一面了。 殷胥在群臣的目光中對殷邛遠遠的行禮,踏入馬車中,賀拔慶元也上馬,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時隔一年,再度離開長安城往西北而去。 殷胥昨日因準備給俱泰的回信和處理珠月在南方遇到的問題,熬到了天快亮才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此刻正單手撐臉靠在馬車內(nèi)的桌邊小憩,車內(nèi)有兩三個龍眾的人化作小侍打扮跪坐旁邊,殷胥抬手輕輕敲了敲茶杯,立即有個小侍上前,抬手為他倒茶。 卻不料那車夫好似是第一回駕這四輪馬車,一個急停,桌上的杯盞都朝后滾去,那小侍站立不穩(wěn)往前一撲,撞在了殷胥身上。 殷胥一驚,皺眉正要開口,卻看小侍手里穩(wěn)穩(wěn)托著茶壺沒撒,對他抬臉笑出一口白牙:“看我拼死護著不燙到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殷胥驚:“崔季明!你怎么上的車!” 崔季明反手將茶壺放在了桌上,她手還扣在殷胥肩上,整個人跟個無賴似的倒在他懷里,昂頭笑:“誰叫我是老司機啊。此去危險,我這不是親身上陣來保護你了么,怎么,看我這暗衛(wèi)是不是太俊美了些?” 她為了隱藏身份,沒有帶琉璃鏡,也沒帶耳環(huán),臉上還有點那天涂的洗不掉的藥水,穿著樸素的青衣,連那頭整天亂飛的卷發(fā)都束的齊整,看起來素凈的都不像她。她因為看不清而靠近他,殷胥都想格開她,怕她聽到他如擂的心跳。 殷胥又吃驚又無奈:“你別胡鬧!趁著還沒出長安城,快回去!你是不是又賄賂了陸雙,他也是太不守規(guī)矩!” 他說著就想讓旁邊另外兩個小侍,趁早將崔季明拖下去。 崔季明死死抱著,大有要走一起走的架勢,軟磨硬泡:“九妹你不是頭一回去西域么,可我特別熟,周邊我就沒有不了解的,這一路上你自己多無聊啊,我給你講講風土人情也好?!?/br> 殷胥態(tài)度堅決:“下車!” 崔季明又開始賣可憐,她使勁擠兩下眼睛,卻擠不出幾滴淚,只得故作悲痛深沉,望著他道:“你知道我是為什么也想跟著去的,我也想取他性命,你難道不想看到我報仇么?你當時跟我說要咱們一起殺了他的話都是假的?” 殷胥實在無法直視她這種可憐表情,轉(zhuǎn)開臉,口氣總算有些松動:“你阿耶能放你出來?賀拔慶元要是發(fā)現(xiàn)了你混在隊伍中,非把你掛在旗桿上抽。更何況我雖然暫時不去弘文館,可修還是要去弘文館,你拿什么理由來解釋這么長時間的不在。” 崔季明:“我阿耶哪里管得住我,只要你不說阿公也不會發(fā)現(xiàn)啊。崔家就對外宣稱,我時疾病重,不可見外人唄。就是修那好奇心比貓重的性子,指不定翻我家墻去找我,不過我還留了個大招,來對付他。” 她緊緊扒著殷胥:“你可要護著我,千萬別讓我阿公發(fā)現(xiàn)了,否則他絕對能把我抽到半死,你看我之前都挨過一頓揍了,舍得我又被打么?” 殷胥端著茶杯,想著自己終于能拿捏她一回了,冷冷道:“誰說過的,什么‘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我倒看,這路上就不必有你?!?/br> 崔季明頓時表現(xiàn)出一副想抽自己嘴巴的樣子,連忙端起茶壺,恭恭敬敬給他倒茶,笑的諂媚:“端王何必這么見外,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端王殿下怎么就能記住我那一兩句不要緊的話?!?/br> 殷胥抬了抬眉毛:“那你這是要將那句話收回?” 崔季明心里暗罵這小子如今真是學精了,傻笑著連忙點頭:“收回收回?!?/br> 殷胥隱隱有些勝利的得意:“那我記住了。三郎,拿柜子里右手邊的小罐兒來?!?/br> 崔季明在顛簸的馬車里爬過去,將那柜子中那罐子拿過來,遞給殷胥:“端王殿下,給?!?/br> 殷胥瞥眼看她:“怎么叫人呢?” 崔季明:“我都端王殿下了,還不夠尊敬啊,難道要我叫你大爺么?九妹我跟你說,你不要蹬鼻子上臉啊!” 殷胥纖長的手指從罐中挑出一顆梅子,塞入在那里瞪眼跳腳的崔季明口中,道:“賞你的?!?/br> 崔季明猝不及防,嘬了一下梅子,酸的她整張臉都抽搐起來,顫抖的手對殷胥道:“你居然在梅里下毒,呃啊!” 殷胥看一眼她躺在地上翻著白眼裝死的模樣,抱著罐子偏頭看向車窗外,唇角勾起了笑意。他活了多少年,第一次離開長安的行程中能有崔季明,仿佛是他夢中才會發(fā)生的幸事,他聽著耳邊崔季明酸的小聲叫喚,顫顫悠悠爬起來給自己倒茶的聲音,帶著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第95章 夏日炎熱,澤躺在榻上小憩,屋內(nèi)的空氣因為宮女的扇子才有了隱隱的流動,他眉頭緊皺難以安眠,額頭沁出大低汗水,滑入鬢角。 一只素手拈著紗巾為他擦拭額頭,澤驟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那手,失聲喊道:“別殺我!” 他瞪大眼睛,皇后跪在榻邊望著他:“我兒,你做噩夢了?” 澤不安的喘息著,半天才恢復(fù)往日的模樣:“母親?!?/br> 皇后垂下眼睛,道:“你夢見了當時在萬花山的事了?若不是因為我身體不適,當時一定要跟你去的,咱們母子同行,無論如何也不會要你出事?!?/br> 澤應(yīng)了一聲,不肯多說什么。 皇后:“你回來了之后,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若是心里有恨,有不知道該如何做的事情,可以跟我講,天底下的母親都會永遠站在孩子這邊?!?/br> 澤肩膀顫抖了一下,艱澀的開口道:“對父親而言,我與修,還有其他人的性命是不是都無關(guān)緊要。” 皇后手指輕輕哆嗦了一下,卻輕聲道:“對于一個極度不安的皇帝而言,沒有人的性命是比權(quán)力重要的。你或許也不必太過傷心,縱然你被他忽視,但他也沒有重視別人。我怕的是,你因為心中不平,也想用些不干不凈的手段。” 澤仿佛真的被說中了心事,面色慘白。 林皇后仰頭,捧住了與她疏遠多日的長子的面頰,道:“你不要重復(fù)你阿耶的路子,你是一國太子,你雖不算頂尖的聰明卻也肯努力,這樣就很好,你要做的就是要讓自己毫無污點。說白了,你是天下子民的太子,你若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他看重你也無用。你若是能行事有度,他挑不出你的錯來也不能改變什么?!?/br> 澤慘笑:“阿娘,外頭那個謠言已經(jīng)傳遍了天,所有人都在說胥是薛菱當初的孩子,那時候雖然我才幾歲,可還是依稀有點印象。薛妃娘娘誕下麟子,父皇為了給那病弱的孩子祈福,大赦天下,重賞宮中,連阿娘都分到了新衣裙和吃食。那個病弱的弟弟,卻只活了五個多月,薛妃娘娘大鬧中宮,父親甚至還為此掉過眼淚。阿娘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如果那個弟弟其實還活著,意味著什么吧。” 皇后輕笑:“可你這擔心完全是多余了。那個孩子,早已不在人世。這宮中許多人,包括你父皇,都不會想讓那個孩子活著。你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br> 澤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愣愣的望著林皇后。 皇后道:“澤,你此生一定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說不去做陰謀,而是絕不能將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通過陰謀來完成。陰謀永遠與氣運掛鉤,然而人不可能一直走在氣運的高地,總會有落魄的時候,總會有掙扎的時候,你曾做過的事情,必定會像野獸,趁你疲憊時給你致命的一擊?!?/br> 澤從未聽過皇后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她伸出手,眼中盛滿了自己迷茫卻也長大的兒子。她一抬手露出了手臂,指尖是干燥而柔軟的,澤一瞬間仿佛關(guān)了太久的匣子微微透過空氣,使得他可以呼吸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母親目光的沐浴。 皇后:“沒有人能把控陰謀,也沒人能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千萬不要做什么需要自己隱瞞躲藏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夜中永遠可以安眠,永不會被做過的事情而驚醒?!?/br> 澤點頭,下巴磕在林皇后的掌心。 皇后道:“我曾聽你說過,很喜歡那位女先生的制講,她頗有治世之才,便去拜托了她,你休沐時可以去找她,讓她為你講解些策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