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薛菱靠在了軟枕上,似笑非笑:“其實(shí)不只是你,三清殿的宮人,大部分都是他臨幸過的宮人。偶爾我覺得,這樣也算好,斷了這些女人爭權(quán)奪利你死我活的念想,又能和孩子常年廝守,除了條件艱辛,倒也勉強(qiáng)算得上日子。他把生下來的女孩兒都送了出去,似乎送到了平常人家。有時候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就他那德行,還不如把女孩兒留下,一個個培養(yǎng)成和親的公主,往周邊各國一年八個的送過去??颗硕瞧砻銖?qiáng)維持和平的事又不是第一回了?!?/br> 殷胥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道:“或許是我多想,曾在醫(yī)術(shù)上看到過,說有些人家生下來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癡傻。或是阿耶當(dāng)年上位殺戮太盛,或許殷姓也遭了些什么……” 薛菱笑:“哈哈,難不成你想說的是天譴!你縱然頂了個殷姓,可我還真巴不得殷姓有什么天譴。可此乃人為,不過說來,這也算某種天譴了?!?/br> 殷胥瞇了瞇眼睛:“你的意思是……” 薛菱:“我的意思是,你的癡傻并非偶然。在這宮內(nèi),都能讓我的孩兒癡傻,讓一個宮女吃下些什么,不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么?” 殷胥并不是十分吃驚,他道:“我也曾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當(dāng)時在宮中,只有你為后獨(dú)尊,其他女子不都只是低微到和宮女沒差別的身份么?就算是當(dāng)今的皇后,在當(dāng)時也只是個小小充儀,根本不可能——” 薛菱笑:“胥啊,女人的事情,女人來解決。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來再續(xù)前緣的么?我想了十年,幾次想著這輩子干脆就這樣罷了,可有時候也不甘心?!?/br> “我曾被別人掌控命運(yùn),我是不公的受害者。我人生曾以改變天下不公為目標(biāo),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太過遙遠(yuǎn),不若讓我也成為不公的受益者,來掌控一回別人的生死吧?!?/br> 殷胥曾幾次感受到過薛菱的野心,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她這樣說出。 薛菱嘆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去南方,或許可去她的家鄉(xiāng),她葬下的地方看看。,但如今……” 薛菱輕輕笑起來:“不管你愿不愿意,為了我的私心,我也想要你登上那個位置。作為你的‘親生’母親,我也會為你備有一份大禮?!?/br> 她一直在崔家等到了幾近入夜,外頭才傳來崔家?guī)讉€長輩回家的聲音,眼見著下人都款步而去,有條不紊的架起了燈籠,各院小廚房也傳來了動火的聲音。 崔季明手里捏著兩張薄薄的信紙,坐在二房的書房里等。自言玉離開后,她身邊就沒有固定的下人,幾乎就是十幾天換一撥人,挑著長得好看的帶出去玩,更談不上信任。崔季明手里捏著兩封陸雙那里來信,都找不到一個人給她讀,湊在昏黃的燭火下一個字一個字兒的看。 崔式也沒有想著書房里竟然亮燈,推門才發(fā)現(xiàn)崔季明披著單衣跪坐在燈邊,他合上門嘆了口氣:“這事,我說了多少次要你別牽扯,別多問的?!?/br> 崔季明苦笑:“我怎能不問。是不是阿公已入大牢,尉遲將軍定罪了?” 崔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紙:“我才知道,你現(xiàn)在也有自個兒的消息來源了。尉遲毅,家門抄斬。” 崔季明手一抖:“今日不才入長安,這都不待大理寺審理么?也沒有關(guān)入大牢?他死無對證了,他又是阿公的親信,這事就根本不給阿公洗清的機(jī)會吧!跟尉遲毅能有半分關(guān)系,蔣經(jīng)早就三四年找不到蹤跡了,縱然尉遲毅和蔣經(jīng)是同時入軍——” 崔式:“圣意不得置喙?!?/br> 崔季明:“我以為這不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F(xiàn)在殷邛是想咬誰就咬誰了?蔣經(jīng)曾跟我提過‘天下一分為二’,要我提前站隊(duì),阿耶你對這話,心里可有數(shù)?” 崔季明也不知自己為何拿這話來問阿耶。只是她覺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么。 崔式仿佛肩上擔(dān)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后挺了挺脊背,才緩步坐到桌邊來。 “皇帝自然沒有那樣的能力,讓誰死誰就死??伤彩且粭l被逼到角落里的瘋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亂咬一通。所幸先給他一塊rou吃,讓他還維持在‘權(quán)勢滔天’的錯覺里,不至于暴起亂吠?!?/br> 崔季明愣了:“原來不是殷邛要尉遲家死,這是必須選一個人去死的投票,而你們將尉遲家投出去了。甚至說漢姓世家……這些年順著殷邛,一次次將鮮卑姓投出去了?!?/br>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雖然也知道功高蓋主,但他愛這片土地勝過愛自己的性命,縱然知道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禍患,但他也不愿意三軍被殷邛搞的一塌糊涂,讓突厥人鐵蹄踏過?!?/br>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與皇姓這拉鋸戰(zhàn)打了十幾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們?” 崔式:“自然也有人對這種玩法不滿。我也只能說暫時崔家不會落入那種境地。所謂一分為二,就是有人想換個玩法。這事你心中可以有個數(shù),站隊(duì)的事情輪不到你,甚至說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會改變?!?/br>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難道也……” 崔式在燈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唇上豎起:“你阿耶沒有這么主動去找死,也不拒絕撿別人的漏。不過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里的銅牛?!?/br> 崔季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對幾分。她以為鄴高祖統(tǒng)一南北的偉業(yè),是大勢所趨,是千古偉業(yè),歷史考試都要默寫出三條貢獻(xiàn)來得分,然似乎世家卻想抵抗未來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權(quán)趨勢。 崔式道:“尉遲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讀位置也空了出來,殷邛已經(jīng)找到了接替的人選?!?/br> 崔季明抬眼,愣了一下:“……難道是我?!我都在外頭名聲壞成那樣了,還是個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讀?” 崔式苦笑:“我一直讓你去在外頭各種胡鬧,就是想擺脫這件事,看來殷邛心意已決,你入了弘文館,澤雖然清醒過來了,但身體不好,修指不定會成為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br>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經(jīng)這么表現(xiàn),殷家還是想把我這個外孫扯進(jìn)去啊?!?/br>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日,你便可以準(zhǔn)備入弘文館拜過先生,就要搬入東宮住了,既然是皇帝強(qiáng)把你塞進(jìn)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么不守規(guī)矩,也沒人敢將你從弘文館趕出來。這表面功夫,還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發(fā)話了,說是許你入大牢見過賀拔慶元一面?!?/br> 崔季明艱難張開嘴:“阿耶,我就只想問,你覺得阿公這次……過得去么?” 崔式嘆氣:“過不過得去,要看天意。不單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讓賀拔家活?!?/br> 他話音落下,崔季明垂著頭,緩緩趴在了桌案上,臉埋進(jìn)了手臂里。 崔式:“已經(jīng)夜深,你快去休息吧?!?/br> 崔季明悶悶的聲音傳來:“……讓我趴一會?!?/br> 崔式起身,半晌才將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很多時候局勢就是這樣,我希望你不要做個你阿公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來,要最堅(jiān)強(qiáng)的人頂著,下頭的人茍且偷生的時候指不定還在扎他的腳?!?/br>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頭,露出一點(diǎn)泛紅眼尾來,悶聲應(yīng)了他一句。 后日。 弘文館門前停了不少馬車,畢竟是休沐結(jié)束,不少歸家小住一兩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館,幾位皇子的馬車停在了最前頭,重病初愈的太子澤剛剛回到弘文館,門前聚集了幾位弘文館的博士與講師,正對他行禮。 春夏之交,細(xì)雨飄零,弘文館一片濃綠,太子澤正與幾位講師說話,卻聽到了身后一陣小小的喧嘩。和其他幾位皇子撐傘站在一處的殷胥也回過頭去。 崔家烏蓬的馬車,前頭幾匹黑色駿馬,車簾掀開,幾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小侍撐開繪有紅鯉的竹傘,車?yán)镆恢粠О庵傅募?xì)手接過傘柄,持鐵杖仿若是閑庭漫步般走下馬車,紅衣在陰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艷紅衣擺吹開,殷胥心里頭漏了半拍。 傘面劃過雨滴,微微抬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墜與淡紅的唇。 病痛與外頭的風(fēng)雨仿佛不能給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跡。 她輕輕勾起了半分笑,世間風(fēng)流莫過于此。 第80章 殷胥幾乎忘了呼吸,他自覺目光太直接,或許這時應(yīng)該故作不熟的避開,可此時他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 紅鯉的傘抬起,雨珠往后滑去,露出琉璃鏡的鏈子與令他魂?duì)繅衾@的雙眼,崔季明笑得眼角彎了彎,目光渾不在意的從他面上滑去,這才行了個禮:“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恢復(fù)的可好?” 澤對她也算有幾分感激,雖然崔季明是賀拔慶元的外孫,以當(dāng)日情況來看,她并不知情。澤蒼白的面容勾起了幾分勉強(qiáng)的笑意,仿佛從內(nèi)心擠出笑都耗費(fèi)了這些天恢復(fù)的全部力氣:“原來是崔三郎,聽說崔三郎那日之后重傷,也恢復(fù)了許多天?” 崔季明笑:“不打緊??吹降钕掳部?,臣便放心了?!?/br> 元望也站在太子身邊,修剛從馬車上下來。 崔季明敏銳的感覺到,那一場遇險(xiǎn),讓幾個少年的內(nèi)心也悄悄改變了。 澤似乎意識到了殷邛對他性命的無所謂,生性中本有的敏銳,更成了目光中隱藏的一種忐忑與尷尬,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恨不得立刻將身上那套太子的常服拽爛,然后找一個小小的箱子將自己鎖在里面,躲開所有人的目光。 而修則更為明顯,他對于崔季明成為伴讀的行為,顯得不甚在意了,走過來也算是勉力跟崔季明熱絡(luò)了幾句,卻遠(yuǎn)不如以前跳脫,整個人有些迷茫。 修似乎之前并不喜歡尉遲家的小子,但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的小伙伴因?yàn)樘佑龊σ话笇⒈粷M門抄斬,他好像是剛剛知道原來殷姓可以隨意殺人一樣,有點(diǎn)可笑的震驚與無所適從。 殷胥是站在人群中看著崔季明的那個。崔季明和修聊了幾句,他們二人一并走進(jìn)了弘文館,她目光甚至都沒怎么往殷胥面上多看,他仿佛都覺得幾天前去院子里時,那張薄宣上幾個眉飛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覺。 崔季明作為修的伴讀,自然分在了點(diǎn)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側(cè)面,在殷胥的后面,靠著被拉開的木門,外頭的杏花仿佛她伸伸手就能夠到。 班上幾乎沒有幾個人不認(rèn)識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過招呼,然后將折頁本攤好,連裝模作樣都懶得施舍,從書袋中拿出一張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準(zhǔn)備開始補(bǔ)覺了。 修沒想到崔季明這么不要臉:“今天是何先生的課,你這樣,何先生會動手的!” 崔季明從毯子下露出一縷卷發(fā)和半張臉,眨了眨眼睛,笑:“沒事兒。我恨不得讓他把我趕出去,今天春光不錯,指不定外頭樹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課盡情玩吧,反正有我給您墊底?!?/br> 她說罷,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鋼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況前頭還有這么個屏風(fēng)給我擋著?!?/br> 殷胥讓她戳的脊背一抖,冷聲道:“老實(shí)點(diǎn)?!?/br> 崔季明撇了撇嘴,對著殷胥,又好似有什么共同小秘密般促狹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離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涌起種種熟悉的情緒來。她還是入了弘文館,只是多了琉璃鏡和鐵杖,也成了修的伴讀。 可她還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課搗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還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崔季明已經(jīng)趴下去,將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進(jìn)點(diǎn)墨院的屋內(nèi)時,望著四面打開的門外的景色,剛想隨口詠兩句,就看見了二十個不到的學(xué)生中,令人無法忽視的一團(tuán)蓋著花花綠綠薄毛毯的身影。 他掃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蓋著毛毯縮成一團(tuán)的正是今兒要介紹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么也是他的新戰(zhàn)友,他不好棄之于不顧,拼命的戳著崔季明小聲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發(fā)現(xiàn)你了!快起來,先生走過來了!先生已經(jīng)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來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折扇正要砸下來,修都感覺到那陣勁風(fēng)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開了,那折扇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臂上。 “講堂上,你這樣成何體統(tǒng)!”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沒有要瞎子讀書的道理,先生要實(shí)在看不慣,我不介意滾到最后去坐著?!?/br> 何元白早年出關(guān)帶過兵,說來他也算是賀拔慶元的半個小粉絲,此刻賀拔慶元入獄,外孫成了修殿下的伴讀,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么個局勢。崔季明這是下定決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么?你這樣趴著,會影響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硯臺,扣在打開的折頁本上,一團(tuán)黑墨差點(diǎn)流在桌子上。然后麻溜的一滾,枕著書袋,在桌子旁邊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長條,將她花花綠綠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鋪好在身上,對著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現(xiàn)在看不清字了。我這樣躺也不影響別人了吧?!?/br> 何元白:……好想打死這個小子。 何元白無奈:“你不可以發(fā)出聲音影響到別人?!?/br> 修一臉震驚的看著何元白就這么認(rèn)輸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強(qiáng)行塞她進(jìn)來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趕出門。 她這躺下,腦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邊,他低一下頭,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樣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頭的長桌邊,今日講的是《禮記》,注解的卷軸很長,殷胥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卻忽然感覺到順著桌沿垂下去的卷軸另一邊,有人拽了拽。 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不去理她。 卷軸遭到了一陣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懷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卷軸給扔出去。 殷胥為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響,決定犧牲一下自己,偏了偏頭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著他,比了個口型:“睡不著?!?/br> 殷胥偏回頭來,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但崔季明顯然下定決心要找他玩,腦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頭,隨手拍開,崔季明鍥而不舍。 殷胥無奈,低頭小聲道:“睡你的,別打擾我?!?/br>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將自己整個人拱過來,拽著他衣角不撒手:“我無聊嘛?!?/br> 殷胥巍然不動。 她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耳邊縈繞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個班我都不熟,咱倆好歹也算有點(diǎn)革命友誼嘛!” “小冰塊,小冰塊你這么認(rèn)真學(xué)習(xí),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meimei~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殷胥低頭飛快的掃了她一眼,心中認(rèn)命似的嘆口氣,面上端著:“你想干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