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并不上來搭話攔路，就是遠(yuǎn)遠(yuǎn)綴著。一旦殷胥下轎，冷著那張生無可戀的臉裝作賞花停留，她也就讓人擺著矮凳與帷幔坐在旁邊喝些小酒。崔季明在一旁大聲說笑玩樂，明明她是那個跟蹤狂，卻根本不往殷胥的方向多看，反倒是殷胥也不知道是被吵得煩躁，總是忍不住將余光掃過去。

    殷胥是心中有火發(fā)不出，繞了幾次路，整個隊(duì)伍甚至走入了萬花山的深處，幾個熟悉山路的轎夫累的都想翻白眼，周圍游人都沒有多少人有力氣爬到這里來，幽靜的山谷中，幾乎就剩下了殷胥和崔季明兩隊(duì)人。

    兩隊(duì)人中的仆從也都開始品出不對勁兒了。

    眼見著再往里走，連轎子怕是都上不去了，殷胥總算是停在了一處小瀑布下游位置的河流邊，仰頭便可看見瀑布。耐冬給他支了小凳與矮桌，一塊地毯鋪在河邊，他坐在那里，盯著瀑布仿佛要“格物致知”，盡量忽略自己一個人悶坐的尷尬現(xiàn)實(shí)。

    這回，落座在不遠(yuǎn)處的崔季明倒是心滿意足的端起酒杯，仿佛看著追逐一路的耗子無處可逃，總算入了甕，她面上含笑，帶著陳年美酒的白玉壺，若不是因獨(dú)自而行敲起的鐵拐，還算得上翩翩公子。

    殷胥看地面上有許多亂石，她帶著琉璃鏡走起路來仍有些踉蹌，便掃了她一眼。

    然后將手放在自己的矮桌上敲了敲。

    崔季明聽見他敲桌子的聲音，微微一怔，朝著聲音調(diào)整方向，走了過來。

    她本來準(zhǔn)備好非要讓他臊的落荒而逃的詞兒陡然悶在了嘴里。崔季明實(shí)在沒想到，這位九殿下私底下居然是這么個體貼的性子，縱然惱火了，也怕她摔倒。她也一時(shí)有些懷疑了，這小冰塊是真的有所圖，還就是誠心想幫她而已。

    社會志愿者照顧空巢老人都沒這么無微不至啊。

    殷胥看她走過來，半天等不到她開口，道：“怎的？”

    崔季明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找到自己的詞兒：“呃……九妹、啊不九殿下，那個，春色正好要不喝一杯?！?/br>
    殷胥聽了她改口，反倒像是不適應(yīng)，道：“也好?！?/br>
    崔季明隱約看他將空杯遞了過來，顯然是向她討酒喝，她一根手指壓在杯沿抵了回去，笑著搖頭：“我杯中是玉凍春，可不敢給你喝。你喝玉凍春醉了的事情，我能記得一輩子?！?/br>
    殷胥驚的一下子就想起某個混亂的夢，渾身不自在：“你……你怎么知道？”

    崔季明笑：“哎，某些人喝醉了便化成了念經(jīng)的和尚，嘴里叨叨沒完沒了，還叫了我好幾聲，我倒是想著還有這么記仇的人?！?/br>
    殷胥臉色更難看了。

    崔季明笑著晃了晃酒壺：“這是空的，不若與九殿下取一壺溪水共飲?！?/br>
    兩人就在溪邊，殷胥看她十指不沾泥的將酒壺遞來，顯然是要他取水，還不愿假借奴仆。他向來是知道她的各種臭毛病，只得接過去，將壺蓋打開，浸入溪水。

    崔季明十分悠然自在的搬了矮凳坐下，鼻間哼著鄉(xiāng)間曲調(diào)。

    殷胥剛要從清涼的溪水中撈出酒壺，卻看著一絲紅蛇般的血痕順?biāo)巫哌^來，他抬眼望前看去，還未看清溪水中飄蕩的是什么，就聽見身后崔季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崔季明驚道：“有血味?！?/br>
    第70章

    殷胥：真是狗鼻子。

    她條件反射的去扶腰間的刀，卻發(fā)現(xiàn)如今紈绔裝的太久，她連佩刀都摘了下來，只有腰后塞了把可以出去做盤纏的金玉匕首。

    她看不清，殷胥卻看見了，溪水遠(yuǎn)處的小湖中，幾個面朝下的黑衣人浮著順?biāo)h來。

    他手邊的水幾乎盡紅。

    殷胥道：“有尸體飄來了?！?/br>
    崔季明：“你簡直比仵作還淡定?！?/br>
    一開始還是幾個，遠(yuǎn)處漸漸更多了幾個，崔季明剛要開口，卻聽著瀑布聲的掩蓋下，仿佛哪里傳來了驚聲的慘叫。

    殷胥掃眼過去：“七八個，還有血，應(yīng)該剛剛死去。來人，撈上來看看有沒有活的?！?/br>
    耐冬謹(jǐn)慎：“殿下，會不會是有人會冒充尸體，萬一上了岸是想謀害的殺手……”

    崔季明面色沉重，用她厚厚的反光琉璃鏡瞇著眼睛往瀑布上的山崖看去，道：“不會的?！?/br>
    她話音剛落，遠(yuǎn)處山崖上小如黑點(diǎn)的身影如桌子上掉下的芝麻，幾不可見的落下，驚呼聲被瀑布聲掩蓋，落水痕融入瀑布下層疊漣漪中，縱然他們隔得不算太遠(yuǎn)，也差點(diǎn)就沒有發(fā)現(xiàn)。

    崔季明明白了：“這是有人特意選好行兇的地點(diǎn)。撈上來看看什么身份?！?/br>
    崔季明帶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侍，還要幾個黃門和轎夫一同將飄來的尸體拖上來。耐冬才剛剛翻過人來，簡單的翻看了一下衣服中的令牌，驚道：“殿下，這是宮里的侍衛(wèi)??！”

    殷胥伸手接過那令牌，上頭清楚寫著營隊(duì)的編號，只是今日春游，這些便裝打扮的侍衛(wèi)也都是混著編排的，殷胥只能通過營隊(duì)看得出這些不是御前羽林。

    崔季明幾乎要把眼睛貼在死者傷口上，道：“用的兵器只是普通寬刀，然而這人刀口極深，只一處致命，虎口都裂出了血痕，動手的人必定是武藝力道都遠(yuǎn)在這幫吃軟飯的侍衛(wèi)之上。”

    他略一思索，轉(zhuǎn)過臉去問轎夫：“你們不是宮內(nèi)的轎夫吧?！?/br>
    其中幾人回答說是宮內(nèi)往常的轎夫，只有一人則是萬花山附近的老轎夫，因熟悉線路和狀況，在前頭帶隊(duì)。

    “咱們都是往年給圣人殿下們帶路的老轎夫了，也不是頭一次帶路。”那老轎夫年紀(jì)不小身子硬朗，滿頭大汗道：“今年出宮的殿下多，所以殿下前頭只能分一個宮外的老人。按前幾年的春游，最起碼會有兩三個老伙計(jì)用來帶路。”

    殷胥沉吟。

    崔季明望向他：“你猜得出是誰受害？”

    殷胥：“若我沒猜錯，怕是太子?！?/br>
    崔季明緊抿嘴唇：“這不是小事，有膽子在長安四五十里外的萬花山埋伏太子，怕是下一回謀殺的就是皇帝了。”

    殷胥：“最近太子在御前風(fēng)頭正盛，幾次提出的策論都引起……各種反響，太子一改軟弱平庸，怕是有人按不住了。其他幾位殿下，只有兆比較突出，但兆身邊侍衛(wèi)不多，不會用用這種陣仗的埋伏。”

    太子身邊的侍衛(wèi)數(shù)量最起碼比殷胥身邊多一倍，對他動手，怕是沒有個熟練業(yè)務(wù)的殺人隊(duì)伍就做不到。而且太子性子一般不會走蹊徑小路，怕是轎夫或其他人用計(jì)，里應(yīng)外合，才引到山崖附近。

    “你對動手的人，可有印象。”她目光刺向殷胥。

    殷胥剛要開口，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你是想說我？”

    崔季明笑：“我不該懷疑么。萬花山多少條線路，九殿下發(fā)現(xiàn)我跟著你后，怎么就轉(zhuǎn)到這里來了呢？這是個裝無辜又能第一時(shí)間發(fā)現(xiàn)的好地方啊，可惜崔某是個睜眼瞎，否則也能看著戲配合幾句驚叫?！?/br>
    殷胥冷靜道：“……你以為殺太子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有那個能力，不如先讓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

    不過殷胥的確是沒有什么理由現(xiàn)在殺太子。太子死后，必定是修繼任。他顯然背后隱藏了相當(dāng)一部分勢力，但若是對太子出手，則應(yīng)該先讓對林皇后動手，薛妃恢復(fù)后位才是，否則儲君是無論如何都掉不到他頭上的。

    除非他膽子大到想將太子與修，甚至皇后一網(wǎng)打盡。

    崔季明挑眉，仿佛要用輕佻的語氣將她的懷疑暫且揭過：“唉，真是傷心。我到了這里，可不是隨行，是緣分?！?/br>
    崔季明：“我們最好盡快離開這里，就在處理尸體的下游，你清風(fēng)傲骨的，但我怕我說不清楚干系。更何況我們要想上山崖，還需要好長一段繞路，這里只飄著侍衛(wèi)的尸體，看來是殺手單方面屠殺，我這人怕見血，就只是帶著幾個小侍來玩的，湊不起你們姓殷的這熱鬧?！?/br>
    她這是言明，一不救，二不看。

    崔季明如今只要把琉璃鏡一摘，此事鬧大封了山，她也可以用瞎眼糊弄過去。

    她轉(zhuǎn)身就欲走，耳朵卻敏銳的捕捉到了一聲呼喊。殷胥也轉(zhuǎn)過頭去，他就看著仿佛山崖是幾個人連接掉落，落在水中被瀑布的白色水花掩蓋，他剛要再靠近一點(diǎn)過去看著，遠(yuǎn)處水面上那幾個人就忽然冒出頭來，浮在水面上痛苦的呼吸著。

    還活著！

    “戒備！”殷胥高聲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瀑布轟鳴的水聲下，傳來了一個稚嫩的帶著哭腔的喊叫：“哥！哥……你在哪里！哥！”

    “不是殺手，也不是侍衛(wèi)！”崔季明道。

    她雖說著事不關(guān)己，聽到有人活著，第一個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殷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別過去。你湊近了也做不了什么，我去看看。”

    崔季明習(xí)慣了自己沖在前面，怔怔的點(diǎn)頭：“好，不過我也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拽著我。這湖面上波光粼粼，光全反在琉璃鏡上了，我什么都看不見。”

    她只不過是習(xí)慣性反抓住了殷胥的手。冰涼的掌心被有繭卻溫?zé)岬氖治兆。篑憬┳?，半天才道：“你先放手?！?/br>
    崔季明：“??？”

    殷胥掰開她的手，想找個什么東西能牽在她手里，卻半天沒發(fā)現(xiàn)合適的，只得將她的手按在腰間。

    崔季明手指扣住一段布料，用力拽了拽，好奇：“這是啥？”

    看她就要弓著腰湊眼往前看，殷胥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別拽了，是腰帶?！?/br>
    崔季明的手指扣在他腰帶和衣服之間，跟個智障兒童拽著家長過馬路一般走了兩步，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哎你這是把下半身的貞cao交給我了啊，我這要一拽，你今兒就晚節(jié)不保了?！?/br>
    殷胥聽這混賬話，瞪了她一眼：“關(guān)鍵時(shí)候能不能別這么多廢話！”

    崔季明被他在這么近的距離訓(xùn)了，條件反射的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笑：“哈哈哈哈你丫說話這樣跟我高中教導(dǎo)主任似的，別這么兇嘛，我現(xiàn)在覺得你真是好玩的不得了?！?/br>
    好玩你大爺……殷胥心中暗暗罵道。

    崔季明拽著腰帶跟他走了幾步到水邊，水面的清波濕了鞋子，她耳朵極其敏銳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隱含痛楚的喊道：“沒事，我找到殿下了，修你怎樣……有沒有受傷，我們快點(diǎn)上岸?！?/br>
    崔季明立刻亂拽著他腰帶道：“那是崔元望，快喊他。剛剛說話的是修，太子應(yīng)該就在他們身邊！快，快點(diǎn)?！?/br>
    殷胥又拍了她的手一下：“好好說話我聽得見，別拽！”

    掉入水中的幾人艱難的朝岸上的方向游來，殷胥身邊的侍衛(wèi)涉水往里走了幾分，手中抬轎的橫杠朝他們伸去，游在前頭的果然是修，他望見了岸上眾人，面露驚喜：“胥，你怎么會在這里，快，澤哥哥受了傷，有殺手在上頭攔截我們！”

    元望拽著身邊一片血紅的太子緊隨其后，澤看到殷胥，面上露出幾分天崩地裂似的絕望：“修，不要過去！別過去！”

    修不明所以的回頭。澤赤紅著眼睛搖了搖頭。

    崔季明又拽了拽腰帶，順帶手指在殷胥肋下一戳：“你看看吧，咱倆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站在水邊，多像兩個勝券在握看著螻蟻掙扎的大反派。唉你說我今天打扮這么漂亮，可不是要跟你一起劃到這種陣營的?！?/br>
    元望聽見太子澤凄慘的喊聲，也在水中停駐了，修拽住侍衛(wèi)手中的橫桿，已經(jīng)快走到了岸上，愣道：“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太子胸前幾道傷口，還泡在水中，他仿佛說一句話，微微的用力都能講身體里僅剩的血液擠出，虛弱道：“修，哪里會有那么巧的事情?！?/br>
    修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卻不可置信道：“哥，怎么可能！那些人那么窮兇惡極趕盡殺絕，怎么會……胥根本就不是那種人！而且崔家三郎也在旁邊，她總沒有理由害我們吧?！?/br>
    澤此刻的懷疑，已經(jīng)在心里列舉出無數(shù)的理由。

    半年多以前，薛妃剛回宮崔季明便是第一個去拜訪，還帶著回禮走的。

    殷胥雖低調(diào)，可他話很少，在澤心里，最難懂的甚至不是兆，而是胥。

    半個多月以前，在他所提出的交替種植新法開始實(shí)行的時(shí)候，皇后卻來潑了一瓢讓他透心涼的冷水。她說關(guān)于這些新法的事情，殷胥早在他之前兩個月就對殷邛提出過，后來卻因?yàn)樗f了些什么言論而被殷邛趕出萬春殿。

    想到這件事情的靈感還來自于殷邛的點(diǎn)撥，他心如墜冰窟，而殷胥的一言不發(fā)更像是對他的嘲諷，他陡然就覺得自己的努力像是個尷尬的笑話。

    幸好父皇幾次召他去萬春殿，又將賀拔慶元一事與他商議，澤心中翻來覆去的憤世嫉俗才稍稍壓下去幾分。結(jié)果現(xiàn)在遭遇大批訓(xùn)練有素的殺手后，落到山崖下見到的就是面無表情的殷胥，澤的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定那張臉下隱藏著無數(shù)惡意。

    崔季明不知道這些事，卻大概明白澤的心境，道：“殿下，從山崖上拍入水中，極容易肋骨折斷內(nèi)臟受傷，我建議你還是先上岸。因?yàn)榫退阄覀兪钦娴南牒δ?，你泡在水里和在岸上也沒有任何區(qū)別?！?/br>
    修這個沒心沒肺的指著殷胥道：“胥，我要你發(fā)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發(fā)誓要是管用，這年頭就沒那么多死去活來的事兒了。

    殷胥果然轉(zhuǎn)身：“你愿意泡著我管不了你，那幫殺手肯定會來找你。你死不死是你的命數(shù)，別牽扯上我?！?/br>
    崔季明被他突然轉(zhuǎn)身拽的一個趔趄，殷胥感覺自己腰帶真要被她這個多動癥患者給扯掉了，看她目光還望向太子的方向，反手抓住她手腕，道：“看不見就別多管閑事，跟緊了。”

    他就跟把自家熊孩子領(lǐng)回家似的，連她那根礙事的鐵拐都奪在手里自己拿著，將崔季明往轎子的方向領(lǐng)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