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這一次小朝會又進行了一個多時辰,討論了些京官與春闈的事情,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也散了朝。一群大臣著急忙活的出門上廁所,另一批則餓的兩眼發(fā)昏,往各個部門的“機關(guān)食堂”趕去。 等五個少年并排從含元殿離開,修高興的開口道:“哥你好厲害啊!你怎么想到的?哎我看你這幾天老是挑燈夜戰(zhàn),都不跟我玩,原來在干這個??!” 澤滿面興奮,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每天就知道玩!幾天前跟父親討論凍災(zāi)一事,他提到神農(nóng)院的新稻種一直推廣不良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能不能就趁著凍災(zāi)推廣呢。只是神農(nóng)院的那些老頭子們,實在是倨傲的很,我叫人去問他們要些數(shù)據(jù),他們都很敷衍?!?/br> 修道:“神農(nóng)院,不就是種地的地方么?我聽說他們自己在坊內(nèi)開了一大片田,種了各種各樣的奇怪東西。不過他們性格的確是都比較奇怪。” 兆忍不住道:“他們也可能是覺得太子殿下不懂農(nóng)產(chǎn)的事情,聽說父皇就在他們那里碰過幾次釘子,這樣沒有作為又不圓滑的地方,怪不得遭到各方擠兌?!?/br> 澤似乎對剛剛直抒己見的感覺仍有幾分戀戀不舍,手撫過折頁本錦緞的皮面,道:“好不容易最近感覺到有了些方向,父親也算是能跟我多討論幾句,我以后……要千萬倍的努力才行?!?/br> 柘城撓了撓頭,很老實的笑道:“澤是咱們當中,能見到父皇最多的了,得到的幫助自然也是最多的,唉,反正我讀書是沒救了。” 這話顯然讓澤很開心,他最近發(fā)了瘋似的勤奮,殷胥自然也看在眼里。 一般有朝會的時候,殷胥都會直接去薛妃那里請安用飯,這次也不例外。 薛妃口味貪鮮,手底下的廚子也一個個出神入化,殷胥縱然不留戀吃食,也偶爾會有所期待。殷胥向來是不太愛言語,他默默低頭吃飯,薛菱今日卻開口道:“之前你因課業(yè)去了幾次萬春殿,這段時間怎么沒去了?” 殷胥放下了筷子,答道:“父親本對我也沒有太多關(guān)注,或許是我令他失望了?!?/br> 薛菱笑:“是么?你的課業(yè)我也輔導(dǎo)了有有一段時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就不愿意與我說么?” 殷胥沉默。 薛菱這段時間對他算得上是傾囊相授,從時政到律法,她雖然說都不是研究太深,但涉獵極廣。淵博的人也大多顯得有趣,薛菱時常會用飯后的時間,與他探討些宮內(nèi)外的事情,她多有角度不同的見解,言語之間是一種能說服他人的自信與鋒芒,他大抵也明白了為何殷邛一面偏好溫柔的女人,一面又對薛妃念念不忘了。 “不愿說便罷?!毖α鈱@個兒子向來沒轍,她縱然知道消息,也不好逼問。 殷胥卻還是開口:“我建議父皇,取消部曲制度,廢除奴籍?!?/br> 薛菱瞪大了眼:“哈?你再說一遍?” 第63章 殷胥:“我還說了,均分天地被豪強兼并,再洗牌均分,再被豪強兼并,是一個重復(fù)了幾朝幾代的死結(jié),高祖不抑兼并,未必不是明智之舉。” 薛菱呼了一口氣:“你這孩子,膽子比我還大。你后面這句,我心里也明白,但你說廢除部曲,我倒是想聽你怎么說?!?/br> 殷胥端起了粥碗,淡定道:“嗯,等我先吃飽?!?/br> 薛菱:“……” 用罷飯后,殷胥坐在了西邊側(cè)殿的書桌旁,道:“廢除部曲、奴婢制度,實際上也是在削世家手中的財產(chǎn)。如五姓之家,隸屬他們的奴籍人口就相當之多,完全受他們控制,雖不以私兵的名義存在,但仍然與私兵并無太大區(qū)別。奴婢制度本就是先魏時期他們那套奴隸制的衍化,現(xiàn)在天下完全可以將更多的人口流通出來,編成戶,稅收也能因此增加不少。” 薛菱坐在他對面,沉思道:“可你知道的,你父親一直著手于將府兵制消除,南北各地,共有三百多軍府,少則六百八百人,多則上千人,府兵制的敗落是必然的事情,崔夜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想拖慢這個速度。一旦軍府不存,這就有三十萬的散兵,外軍、各地州兵最多也就只能吸收十五萬,剩下的十五萬戶人口多出來都是問題!” 民無事可做,各地必生事端。 殷胥:“需要人的地方太多了,凍災(zāi)后,若是實行太子提議的新稻種與稻麥復(fù)種,必定會增加墾田。外軍與州兵都只會挑選強壯的雇兵,剩下的就是些并不足以稱為兵的民戶,以及從各個世家手下獨立出的奴婢部曲,或許阿娘會覺得我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我想要推行契約制度,我想通過父皇手中的能力,扶持一個能與世家對抗的階層出來?!?/br> 薛菱今天第二次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了:“你再說一遍?” 殷胥的想法在這一段時間的反復(fù)醞釀下,比上次見到殷邛時,表達的更成熟了。 殷胥:“我想扶持寒門階層,來消融世家門閥。若天下再無世家與寒門的鴻溝,那帝王至高,則能無往不利?!?/br> 薛菱大概知道之前殷邛的表情為何那般詭異了,這會兒連她都接不上這話:“你覺得解放出天下奴籍,就能扶持平民階層了?” 薛菱就是世家出身,她很明白世家為何能延綿幾百年,因為階層之間是根本不會流通的,世家的人墮落到極點也是人上人,寒門死命往上爬也是曇花一現(xiàn)。 當然她所說的寒門,還不是普通的百姓,她口中的寒門,都是一州一縣內(nèi)令百姓仰慕不已的鄉(xiāng)紳門戶了。 殷胥條理十分清楚:“很多問題倒推就好,如果我們想做到這點,應(yīng)該需要什么?!?/br> 他娓娓道來。 所謂想要平民階層更加壯大,通俗說來,一是本身在認知上要具有平等性;二是平民階層要能有一定可以與世家對抗的工具武器。 其實殷邛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的方法比較直接,就是重視科考,采用糊名制,削減世家恩蔭官職,重用寒門官員。但自高祖開始重用寒門,百年間寒門官員人數(shù)并沒有大幅度的增加,這顯然也是根上有問題的。 寒門在讀書上或許能勉強一比,但對于朝政一竅不通,對圣上心意與各年朝堂上爭論的問題也一無所知,怎可能在科考的答卷中有出彩的地方。 不過這只是一個非常細窄的上升通道,就像是在世家與寒門之間無法撼動的墻上穿了個針孔,便有光擠過針孔,小部分寒門官員崛起也證明了平民龐大基數(shù)本身就有的壓迫力。 多少年皇權(quán)與世家的爭斗從未結(jié)束,斗得血雨腥風(fēng),多少皇帝死于世家聯(lián)手的權(quán)勢之下。殷胥想的便是給世家樹立新的一批敵人,坐山觀虎斗。 他這兩點說的直擊問題的根本,薛菱忍不住想,認知上有平等性,從部曲與奴婢的消失上可以做到,那么所謂寒門或平民的武器,到底是什么? 她望向殷胥。與殷邛的多疑敏銳,她自己的詼諧怪思相比,殷胥顯然有自己的特點,他更多的時間在沉靜思考,這也使得殷胥看問題有種總能撥開亂象的銳利。薛菱思考半晌,才仿佛徹悟般道:“你是說律法?” 殷胥道:“正是。如今契約制在民間廣泛流傳,天下必定會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契約。從沒有奴婢后不得不雇傭平民為仆從丫鬟的雇傭契約,到如今四通八達的運河沿線逐漸出現(xiàn)的貨存契約,還有早就不公平的逼死一批一批佃戶的租佃契約。契約,就表示這些事情都是要明文寫出來,要遵守一個規(guī)則的,縱然仍有不公存在,但也比連句解釋沒有,直接壓死人的從屬關(guān)系要好?!?/br> 薛菱努力從胸腔中擠出一口氣:“你想最早從租佃契約開始,完善契約的律法,使得手握大批土地的世家或士紳受到約束。這些契約的設(shè)立,不但可以得到廣大佃戶的擁護,也可以讓底層先貫徹律法的存在,日后從契約立法再往上,一步步將如今律法的框架,填充的無縫可循?!?/br> 當律法細密,一切有法可循,“法制立,萬事有經(jīng),而治道可必”,世家將被攏入法治的網(wǎng)。 薛菱明白,或許殷邛接受這想法后,心里想的是立法權(quán)在皇家手中,游戲規(guī)則便是有皇帝所定,他自然會對這種做法有期待。然這種認為皇帝是絕對立法者的思想,實際上是幾百年前的法家思想。 殷邛這么想是一回事兒,實際未來的結(jié)果絕對會是另外一回事兒。 這張立法的大網(wǎng),必定連皇權(quán)也會受到律法的桎梏。 這一點或許殷胥還不會明白,但薛菱明白。 她不會說。這是殷姓所不能容忍的,卻是她最渴望見到的。 天子所與天下共也,薛菱覺得,這好像是她少年時讀書時那個令人一笑而過的“天下大同”之夢,可她第一次覺得,這是有可能的。 殷邛能理解她,欣賞她,可十幾年他的性格已經(jīng)根深蒂固,本身行事思想的局限性也顯露在她的面前,可薛菱不得不借他的手,來實現(xiàn)她一個女人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除了殷邛,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更好的人選。 殷胥性格沉穩(wěn),年紀尚幼就觀念廣達,善思辨,行事堅決。雖無太深的母子情意,但顯然殷胥也十分愿意采納她的意見,有幾分“師徒之情”。 薛菱沉思半晌,在這被陽光映照發(fā)亮的桌邊,開口問道:“胥,你回答我?!?/br> “你想坐上那個皇位么?” ** 當崔季明從長房書房里回來時,回到二房的主屋里,沒進門就聽見妙儀想哭不敢哭的聲音,以及舒窈氣的直拍桌子的說話聲。 崔季明不用人扶也能踏過門檻,跟個老爺子似的將手里的鐵杖往地上敲了敲,無奈道:“干什么呢?舒窈你又老訓(xùn)她,她就是愛玩,你讓她玩去就是。” 這三姊妹的相處方式,簡直就是一家子。 妙儀是啥都不懂就知道玩樂的傻閨女,崔季明就是永遠站在妙儀這邊維護的孩子他爹,舒窈則是典型的“老娘管教孩子你別插嘴”的冷臉娘親。 崔季明這個孩子他爹,也不得不服二房地位至高無上的崔舒窈。 果不其然,崔舒窈雖然動作溫柔的來扶她坐下,語氣卻開始告狀了:“你都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之前手上傷疤的事兒故意鬧大,又給了她多少次在崔夜用面前露臉,才塞進棋院去!拜的是棋院頂尖的名師,人家先生也喜歡她,可她居然早退逃課!好幾次了!” 崔舒窈說著,私底下掐了她好幾把。這會兒接不到她的眼神,崔季明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沒辦法,只得做出幾分生氣樣子,質(zhì)問道:“你到跟我說說!你不在棋院呆著,去了哪里!” 妙儀渾身一哆嗦,哭腔更盛,眼里盛了兩汪波光粼粼的湖,抽泣兩下道:“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就是想去旁邊的山上坐一坐……” 舒窈一拍桌子,擰眉道:“你還敢說!那我倒問你,這個玉佩到底是哪里來的!撒謊之前,你先給我想好了,這上頭是貔貅!只有男子才會用貔貅的玉佩!” 臥槽。 崔季明一下子就精神了,興奮的說:“哪家少年郎給你的東西?快跟我說說,多大了,長得好看不,姓什么!哎呀妙儀你這才剛九歲就這么長本事了啊,好好好,青梅竹馬好啊,早挑早下手!” 舒窈氣的使勁掐了崔季明一把:“有你這樣當哥的么!你可別把外頭那群無法無天的紈绔的想法帶進家里來!” 崔季明讓她小手擰的倒吸冷氣,還是笑嘻嘻道:“妙儀快說?!?/br> “不是他給我的,是我他掉了,我撿到了。我正打算還給他呢?!泵顑x扁嘴道:“夏哥哥是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我其實也沒有去哪里,我就受不了他們罵我的開局,我不想在棋院學(xué)棋,我就想自己下著玩也不愿意過去。” 舒窈簡直要炸了,冷笑:“夏!哥!哥!你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哥呢?!” 崔季明笑:“哎呀丫頭有本事,他在國子監(jiān)讀哪一科?” 崔妙儀以為她從棋院逃跑是大事,卻沒想到這事兒居然翻過去了,玉佩竟成為了焦點,提前想的一堆理由用不上,緊張的直結(jié)巴的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碰見他的。他不讓我把他的名字說出去,肯定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知道他的秘密……嗝……” “這樣,我不問他的事情,你告訴他的秘密是什么?”崔季明很好心的抱過她來,看她哭的直打嗝,安慰道:“反正我也不認識他,我不會說出去的?!?/br> “他、他就是哥哥說的那種人,我那次看見他在樹下,跟一個紅嘴唇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又牽手又說話的?!贝奘骜涸诩依锏母缃忝媲?,永遠秒招認。 崔舒窈擰了擰眉毛,倒是松了一口氣:“你回頭把這個趕緊還給他,或者就放在他上次丟的地方,可別跟這種人再有太多牽扯了?!?/br> 崔季明點頭。 妙儀心里小小的呼了一口氣,看來這就要揭過了啊,沒挨打太好了! 舒窈卻轉(zhuǎn)了臉道:“阿耶最近朝堂的事情很忙,但你不能沒人管,等休沐結(jié)束了,我去棋院一趟,親自去問問你最近的狀況。” 妙儀小臉煞白。 見家長!這是要見家長了??! 崔季明深表同情的拍了拍她:“你……呃,好自為之吧?!?/br> 妙儀憋了一汪眼淚,生無可戀的抱住了無法伸出援手的崔季明。 舒窈倒了一杯茶,卻問道:“你去那位書房里,他是有什么事跟你說么?我看阿耶昨天也找你談話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崔季明輕笑:“無事,只是問問我的狀況?!?/br> 她說罷就要起身來,舒窈卻一把拽著她坐下,眉頭緊皺,表情兇的嚇人:“我不信!你這人嘴里沒幾句實話,你說沒事兒,我就不信!” 崔季明沒想到她這么倔,笑:“真沒事兒?!?/br> 舒窈咬了咬嘴唇:“我不信!你說你眼睛是吃錯了東西壞的,說西行沿路都沒遇到什么壞人,說以后再也不練武了!我統(tǒng)統(tǒng)不信!你還要不要臉,連你meimei都騙!” 懷里抱著個哭完了就要午睡的小妹,胳膊上掛了個眼神兇猛死勾勾盯著她的二妹,崔季明很無奈,只得道:“過幾日朝會,我可能要進宮一趟。西域有一樁說大不大的案子,卻涉及到各方的想法,怕是會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我就是去實話實說,沒什么的。只是我怕……有個無罪的懦夫可能要承擔別人的罪孽,有個剛出生的孩子可能會要沒有父親。” 崔舒窈道:“我不管別人,我就只問你,會有危險么?那案子你牽連的深么?面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到時候會不會倒打你一耙?” 崔季明抽出手來,摸了摸她的后腦勺,笑道:“你倒是將爹的護短學(xué)了十成十,也不管別人死活,先要自家人都好。放心,不會的,阿耶也在朝堂上的。我沒有不愿意跟你說,更不是騙你,這些都不是什么高興的事情,但凡是高興的事兒,我什么都說。” 崔舒窈抱住她脖子:“不行!不高興的事兒才要說!你整天就知道笑,看你跟我說那些傻樂的事兒,我就想掐你,我就要聽不好的事,不高興的事!阿、阿姐……你再這樣,以后我有不高興的事情,也不跟你說,氣死你!” 妙儀豬一樣到哪兒都能睡著,此刻已經(jīng)趴在崔季明懷里昏昏欲睡。崔季明笑道:“別在家里叫姐,就妙儀這一問什么都招的性子,讓她聽見了,就要傳遍天了。” 崔舒窈滿心委屈似的,吸了吸鼻子:“我就要叫……!你跟我說,是誰下的毒,一定是你認識的人,否則你不會知道過幾年毒才會消除一事。是誰你告訴我,我非把他弄的身敗名裂不可!” 崔季明不想說這個事,道:“也沒那么嚴重。阿耶之前找名醫(yī)看了,說是堅持服藥,完全好起來雖然很漫長,但就能勉強看清離得很近的東西了,我以后看書的時候,貼到眼前來,應(yīng)該也能行。這都不是事兒?!?/br> 舒窈不說話,光潔的額頭頂在崔季明的手臂上,仿佛是一頭不肯服軟的小牛犢,反復(fù)將“都不是事兒”幾個字在嘴里嚼,才xiele力氣道:“書,我可以念給你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