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那是緊急軍報呈報御前才會有的鐘聲,西北——西北會有什么事?! 也不是殷胥將日子過的太舒坦,而是他極其相信自己的記憶,這一兩年間根本沒有什么棘手的大事發(fā)生??! 殷邛也猛地從皇位上彈起,殿內(nèi)一片死寂,幾位殿下還不太明白狀況,看著臉色難堪的殷胥,連忙想要低聲問他。 殷胥還未開口,就見著一個黑色的人影卷席風雪,撲進了含元殿前。 是黑甲? “報皇上,臣乃涼州大營信使,肅州、甘州、涼州一線咽喉遭突厥大軍壓境!南道鐵勒十六部集結(jié),穿過突厥境內(nèi),現(xiàn)壓境于豐州!” 嗡的一聲,懵的不只是殷邛與群臣,還有殷胥。 第46章 【番外一】 殷胥抬起頭來:“她回來了?” 身邊內(nèi)侍跪在地毯上,抬出一張笑臉來:“可不是么,崔將軍縱然是帶著幾個親信回來過正月的,可各家少女全都涌著去看了?!?/br> 這幾日圣人心情不佳,連帶著御前的內(nèi)侍日子也不好過,總算是有些可以值得高興的事情哄哄圣人。 殷胥果然放下了筆,面上雖不動,語氣卻輕快:“又是香囊帕巾扔滿了路吧。她向來喜歡這般招搖,一把年紀了也不成家,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br> 那內(nèi)侍看他起身,連忙跟著過去。屋內(nèi)濃郁的安神香味道,殷胥推開了窗戶,外頭是長安稀稀落落的雪,帶著風飄進屋里。 內(nèi)侍笑道:“武將三十不成家的也有,崔將軍給咱們北地守著天,縱然成了家估摸著也不會被絆住腳。長安不過多了個外頭光鮮,實則獨守空閨的婦人罷了?!?/br> 殷胥看著外頭,長安城因雪蕩起陣陣飄渺的灰霧,朝堂的狀況也好似永遠不會撥云見日,他總覺得冰災、蝗災、洪災連年的發(fā)起,仿佛是老天爺也要給他甩幾分臉色,讓他信一信偏不讓你好過的天命。 “明日她進宮?”他又確認道。 “是?!?/br> 殷胥沉沉呼了一口氣,心里頭陡然升起一個想法。 他要見崔季明,現(xiàn)在就要見。 人年少時候總生出各種各樣魔障的心思,一個荒唐而沒必要的念頭,驅(qū)使著干出種種蠢事來,待日后自己笑話自己。 好比如今,他沒頭沒腦的就要說出宮,就要去見她。 宮里人焦頭爛額,連忙去備車,殷胥卻執(zhí)意要騎馬,頂著風雪裹著黑色的披風往長安城里奔,卷席一地還未掃至路邊的雪,后頭是一群惶恐的羽林。 崔季明不住在歸義坊,在她少年時候,崔家二房分家出來,另立了府。幾年前她升官加爵,她爹不在世了,便成了帥府,擴充了面積,修整了門面,前頭大紅漆門與高高的匾額都十分配的上她身份。 殷胥到了緊閉的崔府正門,騎馬跟來的黃門正要去敲門,卻看著大門自己開了道縫,里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侍女探出頭來:“圣人快請進來。” 殷胥下馬拱了拱手:“喜玉姑娘,麻煩跟她說一聲。” 喜玉笑:“說什么呀。三郎正在里頭不高興呢,圣人快進來勸勸她,一點小事兒她就這么計較,都怕在外頭有人參上她一本?!?/br> 喜玉是崔季明二妹的侍女,她二妹不在以后,這侍女因行事性格都與她二妹相仿,在府內(nèi)便做了管事。殷胥也是早些年來府上次數(shù)有些多,和崔季明鬧起來的時候被她撞見過幾次,她自然對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了別樣的認識。 殷胥便起身走進門縫里,喜玉當即就關門,也沒人管。一隊羽林就被這么關在了外頭。 帥府門面華麗,直到在第一道內(nèi)門時,還是個高門大府的樣子。一進了院,便凄涼的讓殷胥覺得這里只能住鬼。雜草叢生,落雪無人掃,池塘干涸,樹枝上掛著舊秋千。也不怪她心大,的確是府里頭沒再有人住了。 殷胥找到崔季明時,她正在院子里提著槍,在長廊之間的茫茫黃草中,殺氣騰騰。 耳朵上還掛著不知道那個姑娘給折下的梅花,外頭艷紅的披風也沒摘,她長槍在空中一掄,呵斥著快步去追一頭在雪中撲騰的肥豬。 他沒看錯……的確是肥豬。 殷胥站在廊下看了半天,也不知是崔季明手下留情,還是那豬特立獨行。一人一豬斗得難解難分,那豬的確是肥的一蹦rou都顛出顫來,卻靈敏的跟山羊般,踩著廊柱邊摞起的廢板凳就上了房頂,在上頭極其囂張的哼哧。 崔季明讓它氣的臉都歪了,也要去攀那板凳,卻不料豬踩凳子沒事兒,她太過輕敵沒把握好力道,一踩就塌了,若不是長槍反撐,就一屁股坐進學里了。 她破口大罵:“你他媽倒是成了府上主子了!妙儀喜歡你的時候倒是會賣蠢,這會兒她不在,你真是裝也懶得裝,當上了霸王!吃啊,還會挑著不肯吃糠了,瞧你肥的那樣!我他媽當時要不是讓賣豬的給騙了,說你是西域過來的寵物豬,能把你買進家來?!” 殷胥這才想起來,開口道:“這是香腸?” 香腸正是當年崔季明買給她三妹的寵物豬,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四五歲。 想著當時讓崔妙儀捧在手里安安靜靜的粉紅小豬仔,再看看房頂上那個肥的眼睛都找不著的大rou豬,殷胥都要說一句豬大十八變啊。 崔季明沒料到是他,面上生機勃勃,高興的將長槍一扔,快步走過來:“你怎么來了呀!宮里忙不忙?哎喲敢情連口熱飯沒有到我這兒來蹭了?怎么你二十三了還竄一竄啊,我上次見你還沒高呢?!?/br> 她小跑過來,面上都有了些薄汗,用力拍了拍他:“走走,我讓下人下了面條,你吃不吃?給你臥倆雞蛋?” 崔季明說罷,又覺得讓皇帝進家里吃兩碗面條不大好,拿眼睛去瞧他。 殷胥道:“不要蔥花。” “哎,得嘞!客官咱里頭請——”崔季明一把拽住他手腕,笑著大步朝內(nèi)院走去。 無論如何,殷胥都沒想到這帥府在主子的突擊回家時,竟然連個飯廳都收拾不出來,下起雪的廊下,一張小桌放碗,兩張小凳。那凳子實在太矮,大鄴頂點的兩個人蜷著腿捧碗吸面條。 崔季明大汗淋漓的打開兩個小陶罐,一個是牛rou醬,一個是辣椒醬。她用筷子掘出一坨扔進碗里,攪了攪碗里的辣湯:“我知道你不吃辣,不過這個真的好吃,你不來點?” 殷胥是一點辣都沾不得的,搖頭道:“你別吃這么急,都進了家,又沒人跟你搶。” “哎喲我就不愛跟你這種吃飯沒有激情的人坐一塊兒,慢條斯理跟貓吃食兒似的,看著你我飯都吃不香。”崔季明辣的吸了一口冬風:“你都不知道朔方的飯真他媽難吃啊,外頭小吃倒還不錯,軍營里頭簡直就是做豬食,要不是有這些醬,我日子都過不下去。走到哪兒,帶刀、帶印,然后就是這兩個小罐?!?/br> 殷胥戳了一下碗底,果然臥了兩個荷包蛋。崔季明還真跟雞蛋是什么好東西似的,讓廚子給藏在了下頭,他身體狀況不好,飯量也比不了眼前的人,為難道:“我吃不了,給你吧。” 一國之君有著當年的習慣,實在丟人現(xiàn)眼。小時候在三清殿,吃弟弟們剩下的是習慣,大了到皇后膝下養(yǎng),他還是有太節(jié)儉的毛病,當時經(jīng)常在弘文館跟崔季明一道用飯,她居然也看不慣別人浪費,本就飯量大,兩人也就漸漸這樣了。 崔季明嫌棄的咂嘴,將碗遞過去:“你凈是臭毛病吧,知道我吃得多,什么都愿意剩下點給我,家里就婆娘才干這種事兒。” 殷胥想著崔季明院里頭還養(yǎng)著幾個“婆娘”。她性子任誕,怕是不會讓妾站著伺候,指不定受寵的妾,也干出過撒嬌著往勤儉節(jié)約的崔老爺碗里撥荷包蛋的事兒。崔季明這一句話,把他拉到這么個水平線上,擱誰都不愿意。 殷胥不大樂意的收了手。 卻見著崔季明一臉笑,習慣性把碗沿靠過來了。 他將兩個荷包蛋撥給她,皺眉:“你這張破嘴!以前是誰看著宮內(nèi)擺的點心不好意思吃,非要我咬一口,再故作不喜歡的推給你。” 她被說中了,哼哼兩聲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來,斗嘴輸了卻很高興,笑道:“就你,老惦記這些破事兒。我可都忘了?!?/br> 殷胥道:“你的這些罪行,我要是給你數(shù),能數(shù)到元宵?!?/br> 崔季明聽了這話,面上春暖花開的笑了:“你腦子里也不裝點國家大事。記著我算是什么啊?!?/br> 她吃完起身叫下人收拾了東西,從后頭廚房里端了兩盞熱茶,就放在廊下小桌上:“本想你進去坐坐的,可我這么長時間沒回來,那管不住的肥豬沒少糟蹋房子,下人又少,真沒法見人?!?/br> “原來的下人呢?”殷胥臉被熱茶的白色蒸汽攏住。 “跟妙儀回去了。我都讓人走了,窮的沒錢養(yǎng)他們啊。”崔季明坐在回廊下,兩條腿舒展著,坐沒坐相。 殷胥愣了一下,本想問俸祿和宮里給的賞賜都去哪里了。卻想著崔季明之前就說朔方這些年損失也慘重,以她的性子應該都把錢去給了那些馬革裹尸的將士家里了。 這錢實在是應該朝廷出,而不是她出。 “你不還養(yǎng)了幾房女人呢?也沒個能頂事兒的,帶人出來收拾收拾?”殷胥又問。 崔季明笑的很微妙:“我屋里幾個婆娘都是好吃懶做的,若不是生了桃花面哪能進房?!彼譁愡^來:“你倒是宮里有沒有漂亮的小宮女,賜我?guī)讉€?” 殷胥老老實實思索了一下,搖頭:“御前伺候的年紀都很大了,大部分都四十多歲了,還真沒你喜歡的那種?!?/br> 崔季明笑:“我喜歡的哪種?” 殷胥道:“胸大的。” 崔季明:“咳咳——”她在他眼里可真膚淺。 “你這樣多沒勁兒,眼前擱幾個年輕舒展的姑娘,也養(yǎng)眼啊?!贝藜久鞣帕诵膰@道。 殷胥道:“我要的是做事的。年輕的總是容易分心,不穩(wěn)妥也沒經(jīng)驗,萬沒有用她們的理。” 崔季明望了一下他了無趣味的臉,心道:他除了會做個皇帝,其他的都不會了。 小時候不知道當皇子、兒子的滋味,大了不懂做丈夫、情人的感覺,以后看起來也未必會知道怎么做個父親。 他七情里就學了個憂,其他一概不知。 “那你還能住在宅內(nèi)么?真要是沒地方住,就跟我進宮去呆一夜?!币篑阊埖溃骸皩m里有的是給臣子住的地方。也有溫泉,你看來也累了,可以歇一歇?!?/br> “住倒是可以,溫泉就算了?!贝藜久鳛榱吮苊庠谝磺屑乙酝獾牡胤较丛瑁页隽藨T用的理由:“我不愛泡水?!?/br> 王八不泡水殼都會干。崔季明看起來干干凈凈的,身上一股皂角味,倒是不知道她不洗澡泡水,怎么能干凈。 崔季明就跟等著他這句話似的,歡天喜地的啥也沒帶,就推著他要跟他趕緊進宮去。對殷胥來說,宮里百無聊賴,就跟一座死城似的,夜里熄了燈走出來,他都覺得含元殿后的長廊上仿佛能永遠的延伸進黑暗里。 崔季明卻還挺喜歡往宮里跑,有她在,宮里能將燈點到半夜,到處都是她放肆的笑聲。 殷胥也很高興。 外頭的羽林等的徹骨冰寒,真想跟叫花子似的下馬坐在帥府墻根上,各自兩手插袖,縮成一排,讓路過的給打賞點布頭。一會兒就見著崔帥拽著他們的皇上走了出來。 出宮的時候心急如焚,回宮的時候倒是悠然自得。 倆人并駕,如今坊市不立,規(guī)范不嚴,商賈門市紛立,不少飄著彩布的旗桿都將生意招牌做在了大道上,二人一路對著那各家商販指指點點,說些陳年往事。 “就我阿公,哎喲你別看他人高馬大雷厲風行那樣,老是打我,打完了又怕我真跟他生氣,一副不敢得罪人的樣子,回回都買個糖葫蘆放在床頭。還真不是我愛吃這酸不拉幾的玩意兒,因為勛國公府門口就有個賣糖葫蘆的?!贝藜久餍Φ溃骸拔颐看味及烟菤ひЯ?,里頭酸山楂給言……給別人吃?!?/br> 殷胥看著街邊就有賣的:“你要吃不?” 崔季明搖頭:“別讓這玩意兒占肚子,進宮我要去吃你們汆的丸子和干炸里脊呢?!?/br> 殷胥:……進宮原來就為了這個。 倆人也并非完全的不干正事兒,好歹也是到書房批了一下午的折子,崔季明中途哀嘆了幾次,就差無聊的要在書房里翻跟斗了。一個端坐不動認真做事,一個亂戳亂蹦跶滿嘴無聊,她就跟佛祖身邊剛點化的猴精,若不是畏懼殷胥這尊佛在普度眾生,她非要去戳他癢癢rou不可。 關于邊疆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多,各家的折子她拿起來就看,少不得因為新晉的部分官員說鬼話的嘴臉嘲諷幾句。二人用罷晚飯,夜已經(jīng)深了,崔季明都快閑的在地上打滾了,殷胥才頭一次伸了伸懶腰,看著桌上還剩一小摞的折子:“你要不先去歇下,我拿到寢殿去批得了?!?/br> 崔季明騰地從地毯上起來,瞪著眼睛:“你進宮就讓我陪你批折子的??!我還等著你閑下來呢?你還真是說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覺?。 ?/br> 殷胥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有點后知后覺的歉意:“那你想干嘛???怎么不早說,這夜都深了,想干什么也不成了啊?!?/br> 崔季明強忍一句“老娘可以干你啊”,開口道:“我還等你陪我玩會兒,聊會兒呢?!?/br> 殷胥又坐了下去:“那我們再聊會兒?” 崔季明:“……” 書房里倆人面面相覷,殷胥一副“朕再陪你聊兩百塊”的大方樣子:“怎么又不說了。” 崔季明有點不高興:“你真是無趣的很!要是天天對著你,我要憋死!” 這點說的殷胥的確也是沒法反駁,他慚愧的摸了摸鼻梁:“那你想怎樣?宮里除了有點好吃的,的確是沒啥好玩的。若不是天冷,咱們就去看月亮?” 崔季明撐起身子從地上起來:“走走,你回寢殿,我也跟著去。你批你的折子,我說兩句話你搭理我一句,我就謝天謝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