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紅色短衣男子騎在馬上，皮膚黝黑，五官稍顯鈍拙，用物卻都透著低調(diào)的奢華。他看著車隊連忙跳下馬來，對著崔式拱了拱手朗聲道：“堂弟！”

    “二堂兄！多年未見，你亦如此英姿勃發(fā)！聽聞你如今也做了羽林中朗將，可倒真是前途無量?！贝奘郊沽汗P直，瀟灑的從馬上跳下，臉上笑容有一絲不著痕跡的緊繃，與跟南邦會面時全然不同。

    “堂弟亦是，你十二三年前走時還是個跟我們一同玩鬧的小子，如今卻是這般氣度，倒像是建康才是京都。如今調(diào)職回來到鴻臚寺，那里倒是能讓你大展拳腳的位置?！蹦俏欢眯中Φ溃磥硎情L房里，崔式那一輩的叔伯，算來應(yīng)是南邦的哥哥啊。

    崔季明回頭掃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賀拔慶元似乎不喜歡面對這么多崔家人，不知什么時候悄然離開了。

    崔式道：“鴻臚寺也不過是接待外賓備下禮儀，我都三十多歲了，還干著剛出世的毛頭小子的活，這有何值得夸耀的。”

    “阿耶不知有多想你，以前你在京中之時，兩房關(guān)系便好，你讀書都是阿耶跟我們一同，他可把你當成我們的親兄弟了，咱們也不要在這城門多說什么，想你奔波一路必定累了，走！”二堂叔不是個特別會應(yīng)付客套的人，他言簡意賅的上馬，領(lǐng)著一幫浩浩蕩蕩的仆廝往京城的門洞里走過去。

    馬車顛簸，穿過門洞迎來了長安內(nèi)的第一束光，走的西偏門，并不能讓妙儀與舒窈看到主城大道寬闊只映向?qū)m城與天空的樣子，可西城內(nèi)來往人流喧鬧歡聲卻讓人仿佛即將觸碰到這長安城的輕狂熱情。

    這一路這還都是在坊外，西市坊內(nèi)才是熱鬧非凡。由于如今大鄴軍力漸弱，河西走廊多次遭突厥人占據(jù)洗劫，長安城的外來人口已經(jīng)算是少了。但古代一個五十余萬人口，外域血統(tǒng)人就有萬戶的龐大城市，幾乎是雄偉熱鬧到可怕的地步。

    馬車從大道繞至各坊之間的窄路，從各個坊市門口可以往里窺見一點熱鬧樣子。

    且不說層出不窮的店鋪酒樓，甚至亦有二層的棋院閣樓穿來捻子聲，一樓且用巴掌大的黑白子在墻面上的棋盤更新著樓上棋局的動態(tài)，長馬凳上坐滿了布衣小民，對著黑子的一手叫好不止，紛紛議論著下一招如何來解。

    崔舒窈亦驚詫，那些少女發(fā)型的女孩子竟穿著薄的可以看見鎖骨與臂彎的輕衫，帶著根本擋不住臉的帷帽，騎駿馬奔馳于街道，或是低聲說笑，拿著團扇在坊內(nèi)提裙來往走去，毫不避諱。

    甚至連賣雜食的轉(zhuǎn)角處，也有穿著嫩色短衣的少女，布巾攏住發(fā)挽袖露出一截藕臂高聲叫賣。

    這與她在建康見到的景象全然不同，那些女子臉上映著秋光，風吹動她們輕薄的寬袖，帶來明快跳動的線條，她們笑的微微露出牙齒，腳步輕盈……是多么令人向往。

    兩姊妹被這城中人們各式動人的神態(tài)而征服，而馬車的腳步也輕快的奔向西北方的城區(qū)，踏過整整齊齊的石板，停在一處高門前，這是一座巨大的獨占一坊大小的府邸，深紅色大門早已打開，兩列的仆從恭順的立著。

    從那門里望過去是一面雕著紅色錦鯉與荷池的影壁，仆從行禮問好，帶著丫鬟與物什的車隊往側(cè)面角門去了，崔式整了整衣服，三個孩子并排而立，二堂叔與南邦帶路在前。

    他們一同邁過門檻，仆從的隊伍在他們背后合攏跟隨，剛剛繞過影壁，確實一間巨大的空場外院，正廳還要再去繞一道，待過去時，正廳主座上乃是一位月色衣美髯公，約莫五十上下，面皮依舊白皙，眼中精光展露，長相猜也便是祖父崔翕的兄長，當今實任當朝宰相之位的崔夜用。

    對你沒聽錯——

    人家叫崔·夜用！

    410蘇菲加長夜用衛(wèi)生棉的夜用啊！

    第9章 殺意

    崔季明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差點噴飯，然而舒窈與崔式竟然都覺得這個名字起的很有意味。

    這導(dǎo)致崔季明坐在位置上，還一直默念著這位宰相崔夜用、夜用、用……

    一幫人就是互相吹比外加那些強行擴句的客套話，崔夜用一直似乎在有意無意的忽視她，本最該被問話的反而沒有提到，倒是和兩個meimei都有好好說話。

    崔季明真是巴不得這樣，全家一幫子人都姓崔，簡直是記人名都記到頭疼。

    崔式帶著兩個meimei是確定要住在崔府的，但崔季明卻不喜歡這種氛圍，她本來就要每日跟著賀拔慶元學(xué)習(xí)，便想要回勛國公府上住。

    她還沒說，崔夜用仿佛是猜到了，只是笑著道：“不如這般，勛國公畢竟是如今孤身一人，喜歡季明想要作伴也無可后非，只是如今已有十三歲，詩書學(xué)見不得落下半分，不如從今午后來崔府與年紀相仿的眾兄弟一同讀書?！?/br>
    崔夜用都問了舒窈讀了哪些書，卻一句不問崔季明。

    二房唯一一個嫡長子，卻作胡人裝扮自小隨賀拔慶元長大，學(xué)得一身武藝也罷，還隨賀拔慶元多次出入西北幾大軍營，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她十三歲的年紀就已經(jīng)在各大軍區(qū)總司令面前混了個臉熟。

    賀拔慶元就差在崔季明腦門上刻上“賀拔”的姓氏了，但這也并不能影響崔季明姓崔的本質(zhì)。而崔季明就像是一座橋梁，嫁接起了百年不出武將的崔家與被鮮卑氏族掌控近百年的軍權(quán)。

    崔季明的位置一下子就微妙了起來。

    到底是崔家想要伸手太長，還是賀拔家另有所圖，外頭的目光都盯在了崔季明身上。

    也說來，崔季明家里，就是長安這一支崔家，先祖是前朝輔國將軍崔挺。同在北魏，與那位大名鼎鼎卻最后被誅了九族的崔浩不同，崔挺這一支……一直都很堅挺。

    崔挺六世祖上便是曹魏尚書仆射，崔挺自己也是閨女嫁給了孝文帝為妃，頗受前朝北魏器重，一族人在幾百年的動蕩里頭一直安穩(wěn)。

    穩(wěn)到了崔季明爺爺們這一代，卻漸漸感覺世族愈發(fā)力不從心。雖崔翕與崔夜用相繼在朝中手握重權(quán)，可朝廷內(nèi)崔姓的官員逐年減少，崔家也內(nèi)斂到有些被動了。

    不過崔季明倒是覺得這正常，縱然不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但距離魏晉世家昌盛繁榮的時代已經(jīng)過了幾百年，這大概也到了各個世家逐漸走向崩潰的時候了。

    她心里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崔式倒是波瀾不驚的謝過，說道：“也是如此，三郎性子難馴又習(xí)武出身，勛國公待他嚴厲，若真是放到我身邊來，還未必管得了。只怕是讀書太少，跟崔家兄弟們上課，別拖了旁人后腿?！?/br>
    作為家主，崔夜用倒是無懈可擊的笑了一下：“不妨事，落了一些便補上，崔家唯有孩子的教育不能落下。”

    這些似乎跟崔式的想法沒有什么出入，他起身行禮，旁邊的下人便領(lǐng)著他先去歇息。南邦似乎跟家中極為不合，幾乎進了門就沒有見過人影，崔式還是想要有很多話跟崔季明說，便想讓她跟著進了院。

    崔府的下人卻來找，只說是門口有位名言玉的男子，奉勛國公府，來尋崔季明。她不敢再多留，連忙出去，就看著言玉兩手籠在袖內(nèi)，抬頭望著崔府門第，靜靜的等著她。

    “言玉，可是出了什么事？”

    “該到了進宮給九殿下賠禮的時候了?！毖杂癖人邘追郑⑽⒁恍淼?。

    崔季明皺眉道：“怎么，之前都沒有說過，而且這會兒已經(jīng)是午后了?！?/br>
    大興宮進出一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理都是清晨就去進宮，駕車等人之后，下午能見著人就不錯了。

    “是因為到了時候?！毖杂駹窟^馬來，崔季明幸而因為今日要去接人還穿的正式，騎在馬上頗有英姿，進宮應(yīng)當也不失禮。

    “薛妃從觀內(nèi)出來了，圣人將她大張旗鼓的接回宮中。這位薛妃原是出自關(guān)隴名門薛家，是大鄴幾乎沒有過的世家嫡女出身的嬪妃。薛妃娘娘也沒的挑，沒有回絕便選了九殿下養(yǎng)到膝下?！毖杂窨炻暤?。

    崔季明皺了皺眉：“縱然是世家出身，再怎樣也不過是個妃子，你都說成是大張旗鼓，那到底要多大陣勢啊?！?/br>
    言玉苦笑：“三郎你可是不知道，這位薛妃，可是一位十一前被廢的皇后??！是當今圣人的結(jié)發(fā)夫妻?！?/br>
    崔季明笑：“結(jié)發(fā)夫妻都能趕到道觀里去，這會兒還真有臉接回來啊?！?/br>
    “如今圣人前幾天要把三清殿的皇子接出來，這又趕上薛妃放棄修道出觀，總覺得要變天。”言玉看著崔季明快馬前去，連忙跟上。

    崔季明卻咬了咬唇?jīng)]有回答。

    言玉心道：難不成是她忌憚上次提到的九殿下那個笑容？

    然而崔季明內(nèi)心卻是：上次誰跟我說長安街上的黃沙惡心，咱能不能閉嘴，到地方再聊！

    另一邊的三清殿內(nèi)，殷胥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做了個姿勢迎了一下走進門來的大黃門，心里卻跳了一下。

    薛妃從觀中回到宮內(nèi)的消息他已經(jīng)知道了，卻沒想到前來找他的不是薛妃身邊的黃門，而是御前伺候過殷邛的一位。

    “九殿下腿傷如何了？”那黃門名仇穆，雖不是御前的紅人，好歹也是能跪在紫宸殿中的一位。

    殷胥沒有回答，他癡愣愣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旁邊站著的一個嬤嬤解釋道：“九殿下就是這樣，有時候能說幾句話，不過大部分聽不進人言。上次太醫(yī)署來人看過，說是未傷斷腿骨，沒大事兒，少下地將養(yǎng)一陣就好了。”

    仇穆都沒轉(zhuǎn)眼看一下嬤嬤，只笑著蹲下去，望向九殿下轉(zhuǎn)開的眼睛，笑道：“今上想著薛妃重回宮中，膝下沒個孩兒作伴倒是孤單。殿下不如隨著奴往薛妃宮中去一趟……”

    臨著出紫宸殿前，殷邛狀似隨意的要他注意一下九殿下的反應(yīng)，是否……有些異常。

    仇穆揣不出所謂的異常是什么，卻也盯緊了他的舉動。

    殷胥只是瞥了他一眼。

    “公公說也沒用，他就這樣癡傻，往前走路跟看不見似的都能一頭撞樹上，貴妃娘娘既然請，咱們給背也要背過去啊?！蹦菋邒哒f道。

    宮內(nèi)面積大，雖然有轎子，但都是給娘娘們坐的，哪里勻得出來給一個冷宮皇子。

    結(jié)果，殷胥就真是被背過去的。

    一個身材健壯的粗使黃門抱著他的腿把他往上扛了扛，仇穆走在前頭，后面跟著幾個垂手小黃門，就從三清殿順著宮道往內(nèi)宮走。沿路不單有巡邏列隊的禁衛(wèi)，還有出入宮廷的夫人和來往的宮人，哪個不去抬頭看他。

    偏生那個黃門背的不用心，兩條腿倒是快被掰成劈叉了，幾次殷胥都覺得快從他背上滑下來了。

    可一身沒有換的道服，腿上的包扎，瘦弱的身材，誰不知道那位被踩了腿的九殿下呢。

    那健壯的黃門感受著九殿下貼著的臉，心中竟然涌出一陣感慨。

    殿下一定是從小沒有接觸過父皇和其他人，此刻才感受到了他如父親一樣偉岸的肩膀帶來的陣陣溫暖，忍不住想要靠近吧！

    他越腦補越多，越想放慢腳步，讓九殿下心中的這一刻溫情留得更久一點……

    殷胥心里快瘋了。

    全宮普及轎子，勢在必行?。?/br>
    他感覺自個兒都快撐不住了，終于是被背到了薛妃宮門口。

    大興宮內(nèi)宮并非城內(nèi)那般棋盤式的布局，位置相對松散，各個宮苑大小不一也不全是方形，內(nèi)宮如同一個生機盎然的巨大花園，各類宮殿錯落其中。

    薛妃住回了以前的山池院，算是個清凈的地方，如今卻熱鬧非凡。

    來來回回的宮人穿梭其中，明明是幾年沒人住的地方，竟被打理的如同新的一般。

    殷胥之所以說這位薛妃是貴人，正是因為她是殷邛早些年的廢后，自將她接回宮以后，便開始了如日中天的專寵。

    仇穆是要將殷胥直接帶到薛妃面前去，殷胥簡直想死的看著這健碩黃門昂頭挺胸將他背進門，兩位上了年紀的宮人站在正殿臺階上，攔著各宮想進殿的宮人，看見了仇穆倒是愣了愣，好歹算是微微一禮：“仇公公怎的來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對著御前的人態(tài)度就是不一樣。

    仇穆笑了起來，叉手行禮道：“兩位姑姑，圣人惦記著薛妃娘娘的事兒，這正讓奴將九殿下領(lǐng)過來，給娘娘過個眼?！?/br>
    幾個姑姑卻腹誹，一個皇子，說的像個首飾鐲子一樣的物品。

    那姑姑這才看到了被背在身后的殷胥，看著那面黃肌瘦的樣子抽了抽嘴角，走進屋里去通報一聲，才從仇穆那里扶過殷胥，領(lǐng)著往屋里走去。

    對于薛妃，殷胥是沒大有印象的，只是宮宴上遠遠見過幾次，只覺得眉眼有種凌厲精干之美，是典型的那種爽利女人。

    殿內(nèi)朝南盈滿一室日光，宮內(nèi)大多用層層疊疊的帷幕隔開各個區(qū)域，她的房間內(nèi)用的是幾乎半透明的藕色底繡金紗簾，日光映襯過去更是反射出光芒，顯得屋內(nèi)通透明亮。

    殷胥反正演的是癡兒，大膽的朝東邊坐床上看去。一個朱色披帛與深紫色衣裙、松散斜髻的女子正手執(zhí)卷軸讀書，丹蔻指甲握在玉軸上甚為顯眼。

    她聽著腳步聲，放下卷軸，看向殷胥。

    同樣的三十出頭，她卻比保養(yǎng)極佳的皇后相比，多了幾分身體上的風霜與神態(tài)上的凌厲。她明顯可以看得出在道觀中日子過得不太好，眼角有微微細紋，姿態(tài)閑適慵懶，甚至可以說的是有些……不優(yōu)雅。

    “這便是九郎胥？”她開口道。

    殷胥微微點頭，扶著仇穆欲低頭行禮。

    薛妃懶懶抬了抬手：“不必了，起來坐這邊吧。自個兒兒子給折磨成這樣，他倒真是沒良心到我也懶得怨他?！?/br>
    最后一句聲音可一點也不小，她絲毫不考慮旁人聽了這句話的感受。身邊兩個姑姑連忙跪下勸她，殷胥沒人扶著，跌坐在了小榻上。

    薛妃原來私下竟也是這么個性格。殷胥對她算是有些前世的了解，如今一一對應(yīng)，心里頭對薛妃為何會離開道觀再入宮內(nèi)，又為何受到殷邛大張旗鼓的寵愛，有了些了解。

    他算是沒有選錯。

    “有在這兒揪著我一句話不放的功夫，不如去叫內(nèi)務(wù)府選了衣料來，給胥做些合身的衣服。你去通報一聲，說要按照之前修殿下的規(guī)制來做，四套禮服、十三套常服，外加各種騎服，趁著我還能得意兩天的空檔，便要求細一點，都要好料子，要內(nèi)務(wù)府親自來量身?！毖﹀种噶酥腹蛟诘厣系囊晃还霉谜f道。

    她又轉(zhuǎn)過臉看殷胥：“你可識字？”

    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恐怕真要從‘大小人個一’來學(xué)了。

    殷胥點頭，只說是讀過千字文和道家四子真經(jīng)。

    雖然說是識字，可同齡的修已經(jīng)讀過九經(jīng)、漢書、三國志與史記等等，殷胥卻只看過道家的幾本并無實用的書，水平差距不是半天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