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喜歡掛人家皇帝的腦袋玩鞭尸的突厥人感到了一絲不爽。 突厥攻黃河北地太容易,忽然感覺那投石車都好像都沒怎么派上用場就都打下來了,每個人都有些恍然的接受不了現(xiàn)實,但鄴帝都死了,大鄴內(nèi)部新帝草率登基,正是往南打的好時候,便暫且駐軍城內(nèi),準(zhǔn)備下一步行動。 但同月,六萬鄴兵自山林而出,圍攻突厥所攻下的城池。進(jìn)澤擊,退澤散,小股士兵憑借對于地勢了解,不斷sao擾??珊箮は履俏秽捜塑妿熃ㄗh暫且棄城,入山滅鄴兵,新登基的年輕可汗狂妄萬分,不顧軍師建議,不愿放棄黃河沿線幾座大城而不允,鄴兵截山道斷糧草,反攻守城的突厥士兵。 馬背上行了一輩子的民族,新可汗因羨大鄴城池之巍峨堅固,認(rèn)為吞并長安后這些城池都將歸于自己疆土而不愿毀壞,一座一座城池反倒成為了突厥兵自己的牢籠。 大鄴步兵攻守城池幾十年,經(jīng)驗豐富且詭計多端,突厥的騎兵用來守城卻成了笑話。而在黃河這邊一時沒有辦法大軍渡河的突厥人,希望把城池守到第二個冬日,黃河結(jié)冰之時。 又加上突厥士兵配馬比率將近一人一匹半,黃河沿岸多黃土,僅剩的草皮竟然也被鄴兵連根鏟了,逢初春根本沒有養(yǎng)馬的草料,突厥境內(nèi)送來的糧草還多次被鄴人所截獲。 突厥人不得不殺馬為食,大半騎兵只得去做步兵,幾百年活在馬背上的民族做了步兵簡直如同笑話。 新可汗初登基不穩(wěn),兄弟又爭奪兵權(quán),士兵受挫被歸咎到鄴人軍師身上,軍師遭受軍中孤立,就在東突厥局勢一片混亂之際,在山里過了冬的鄴兵蜂擁出山,回攻城池,又已是一年之后。 突厥沒有踏過黃河,甚至連主力大軍也被拖死在了北地,可汗帳下政局混亂,永王登基后帶人反攻,突厥人被打得半死還裝作什么沒發(fā)生的樣子,退回了他們那片只能吃土的地方。 這份功績屬于殷胥,一切都如他想的那般推進(jìn)。 在他這里沒有豪情壯志,只有沉默理智的思考與行動,卻化做了帝國更強大的力量。 可他并不知道。 殷胥只在死前感慨著,天下果然就沒有喝了不肚子痛的毒藥啊。 他也想什么城墻之上,揮劍自刎,熱血灑地,呼喊著和眾位將士來世再做君臣之類的,然而他真的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他自認(rèn)自己這種接了個爛攤子的皇帝,還是默默找個無人的角落去死比較好。 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殷胥忍不住想,若是死后再遇見她,還是希望她能正直向上娶媳婦生大胖兒子,別玩這種喜歡男人的戲碼了。 殷胥以為自己快要墮入永遠(yuǎn)的黑暗與沉睡。 卻幾乎是一個激靈一樣,他便恢復(fù)了神識,但睜不開眼來。 他耳邊一直卻響著陣陣馬蹄聲,直到這馬蹄聲陡然混入了些許歡呼和笑聲,他感覺意識一陣模糊,又仿佛是他自己騎在馬背上顛簸,殷胥心下有些不明所以的震驚,他花費了好半天力氣才睜開眼來,卻什么都沒看清,就身子一滑,從馬背上跌落在了泥地里。 怎的……他怎么會在騎馬?! 莫不都是御駕親征路上,馬背上的一場夢? 殷胥腦袋痛的幾乎欲死,身邊傳來不明所以的笑聲呼聲,他艱難的睜開眼來,望著四周,卻心中驚駭萬分! 馬匹在他身邊奔走,更遠(yuǎn)處四周是層疊的木制看臺,木臺下頭綁著各色絲綢隨風(fēng)搖擺,隨風(fēng)都能聞到長安城特有的香料味道,上頭坐滿了華服男女,目光俱是往他身上投來,或掩唇譏笑,或如同看戲。 天邊一片亮色,這不是夜晚而是白日。而臺子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長安城內(nèi)的夏季華服,風(fēng)是干燥而溫暖的,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去才認(rèn)出了這里。 這是長安城內(nèi)的馬球場,每年不知道要在這里有多少場比賽,他幼時曾打過一兩次馬球,日后為帝也曾坐在那臺子上觀禮過。更重要的是,如今半圓形臺子中央石榴紅的帷幕下,跪坐著從宮奴手中接過酪漿與甜酒的,正是他已經(jīng)死了八年的父皇。 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歡快而輕浮的氛圍,每個人說說笑笑,他驚得幾乎像個傻子,坐在主位上的他父親殷邛顯然也注意到了殷胥的奇怪,他皺了皺眉頭,卻沒有起身。 “胥,說你是個傻子,怎么你連馬也騎不好么?”幾個或紅衣或白衣的少年從他身邊擦著打馬而過,面帶譏笑,他卻心頭大震—— 這幾個笑話他的人,全都是當(dāng)年生長在宮內(nèi)的皇子們,只不過他們當(dāng)中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這是他的過去? 這最起碼是十二三年前啊! 難不成那討來的毒藥還是什么道法秘藥?附帶死后回顧自個兒失敗的一生? 或是……死而復(fù)生,他真的回到到了十幾年前? 他猛然坐起身來,卻聽著身后有人說話,身子大震回過頭去。 白馬上坐著名紅色戎裝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左右的樣子,微卷的黑色長發(fā)被玉冠束起,鬢前還有幾縷束不進(jìn)發(fā)冠,飄蕩在額邊。皮膚隱隱有幾分麥色,深目劍眉英氣俊朗,隱有幾分胡人血統(tǒng),嘴角含笑,眸中藏情,耳邊兩個鮮卑款式的金色耳環(huán)隨著彎卷的發(fā)絲晃動。 那少年表情鮮活,眼里仿若盈滿了霞光。 這是十幾年前。 突厥的鐵蹄未踏過懷朔,她還沒有拿起長槍走上戰(zhàn)場。 血污沒有灑在宮廷的路面上,他還是個可以不言不語的癡兒。 他想他回到了最好的時候。 第3章 斷腿 熱鬧非凡的馬球場,膀大腰圓的白馬上,一個細(xì)瘦拔長的紅色身影。 崔季明道:“您能別在這兒傻著么?到旁邊躺著也行,在這兒要是誰家馬看不見你這個泥人,將你踩個半死,都擔(dān)不起這責(zé)任??!” 心跳凝滯,殷胥只感覺血液冰涼的在四肢倒流,他緊盯著崔季明的唇,耳邊只剩下她那少年時還清亮的嗓音了。 他抬起頭來,望了她雙眼一下,活靈靈的目光。 心忽然墜地,以千百倍的速度突突狂跳,將全身血液擠回發(fā)麻的手腳。 殷胥手撐在泥地里站起身來,卻顧不上看一眼身上與崔季明同色的紅衣,也沒顧得瘦弱的身體,踉蹌幾步撲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開口,就是這夢的破碎,卻忍不住道:“子介!” 一雙滿是泥的雙手抓住了她的韁繩,一雙眼里驚愕與得而復(fù)失的激動。 崔季明讓他這熱情如火,驚的腸子打了個哆嗦。 今日秋分馬球賽事,眾皇子與外臣子有一場友誼賽。她這個剛到長安沒兩天的鄉(xiāng)巴佬也被拎來參加,她雖然有點頭疼自己分到了弱雞渣渣皇子隊,可一場馬球輸贏也不重要,她又不想在圣人前露臉。 只是這位九皇子,之前就聽說是個癡兒,八歲才開口說話,眼見著連馬都騎不太好,就上來打馬球。殷邛這個皇帝也是心真寬,縱然他兒子多不心疼,但是這九皇子要是從馬上掉下來,誰一不小心踏馬過去踩死了,這就血染馬場了啊! 崔季明看著那病弱的九皇子,又叫了她一聲:“子介”。 成為癡傻患者糾纏對象的她一瞬間變?yōu)轳R球場的聚焦點,崔季明如同牙疼一般嘶了一口氣:“子介是誰?我又不認(rèn)識——” 她心道:有病吃藥好么?不是說殷邛是個撒種遍天下的種馬皇帝么,兒子就將近二十個,干嘛非拉著這個腦子不靈光的出來打馬球??! 殷胥這才想起來,子介這一表字,是他在崔季明十七歲的時候,幫著一起取的。 她為何會不知道? 崔季明一向演技浮夸嘴上念叨些有的沒的,可如今莫名其妙的表情卻實在不是做偽。 她沒有回來! “你沒回來?為什么……只有我回來了?”殷胥不可置信的問道。 “哈?回哪兒?。俊贝藜久鞒榱顺樽旖?。 周圍皇子俱是笑起來,殷胥竟然忽然在圣前發(fā)瘋,這樣去拽人家崔三。 他不肯撒手,崔季明知道九殿下在殷邛眼里是算不得什么的皇子,如今看著全場少年都圍過來,只好伸手便去用馬鞭敲了敲他手背,絲毫不客氣低聲道:“松手啊,咱倆一隊的,你想碰瓷兒往太子殿下馬底下趴,別來找我行么?!?/br> 雖然此刻的崔季明看起來還年幼,不過說話早早有那副不著調(diào)的樣子了。 殷胥就跟皮黏在了她韁繩上似的,咬著牙才把手拔回來,強定心神,環(huán)顧四周。 若是看崔季明十三四歲,那他小她半歲多,如今也是差不多年紀(jì),而臺子上跪坐的殷邛,也正值壯年。 他身量如殷胥成年時差不多高,跪坐在軟毯上,赭黃色的圓領(lǐng)窄袖袍,面上無須,兩頰消瘦,眉眼銳利。 殷邛看熱鬧似的把目光轉(zhuǎn)到他那個沒見過幾面的兒子臉上,卻發(fā)現(xiàn)那個行九的兒子,也在回望他。 遠(yuǎn)遠(yuǎn)的隔著無數(shù)聒噪少年,殷胥卻是黑白分明一雙眼,朝他的方向刺來。 胥乃行九,癡楞無言。他也是殷邛眾多兒子中第一個得癡癥的,自他之后,他大概有五六個兒子都患有癡癥,和胥一樣體弱無言。 殷胥已經(jīng)快十三了,平日連三清殿都不許邁出一步的,今日倒是因為立秋大祭,宮里頭宴請群臣觀馬球,他破天荒的放三清殿里頭幾個活著跟死了沒區(qū)別的皇子出來。 其中就包括著殷胥。 而他回望過來的目光,讓殷邛隱隱心驚了一下。他在朝堂上每天要面對多少人的目光,往往許多人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能猜出大半的想法。 而此刻殷胥的眼神堪稱居高臨下,充滿了對他的揣度與俯瞰,仿佛是在評定他的功過。 這幾乎讓殷邛有些心驚后便是內(nèi)心隱隱發(fā)怒。 一個皇帝十幾年來俯瞰蕓蕓眾生,如今卻被自己兒子用同樣的目光俯視著,縱然這只是一個敏銳的感覺,也讓他尤其不爽。 恰這時,高臺之上,剛剛?cè)ジ碌幕屎髿w來。 三十出頭的女人,身材嬌小,走路如同蕩著清風(fēng),臉上兩個梨渦,笑容明媚的提裙和侍女走上來,腳步輕盈,一身輕薄的描銀縵紗郁金裙,倒顯得有些太活潑亮麗,不合她皇后身份。 她的行為也一向不像個端莊的皇后,跪坐在殷邛身邊,先是笑盈盈的喝了杯酪漿,這才手執(zhí)起搖鈴,竟笑著對臺下的太子喊道:“澤兒,你可要贏呀!” 聲音嬌脆,哪里像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殷邛卻收回了望向殷胥的目光,轉(zhuǎn)臉笑了:“你倒也是連個公正寬容的樣子也不裝,盼著澤兒贏,就這么喊出來。” 皇后掩唇笑道:“她們也可以去給自個兒孩兒鼓勁呀,妾又沒有攔著。只是妾歡喜澤兒英姿,看到了圣人年輕時候的樣子,心中歡欣想著他贏,就是圣人贏了——難道身為女子,還不許偏頗郎君么?” 她這話說得,本來圣人就只是寵溺的訓(xùn)斥,又讓她擰成了情話。 崔季明離得近,聽見了這話,生生在馬背上打了個哆嗦,被帝后恩愛秀了一臉。 崔季明這才是剛?cè)腴L安沒兩天,她對周圍一切都不熟悉,眼神劃過整場,她唯一認(rèn)得的,便是其中那個太子澤,卻也只是單方面認(rèn)識。 皇子們已經(jīng)陸續(xù)上馬,殷胥也像什么也沒發(fā)生的坐回了馬上。 殷胥還不太明白到底為什么會回到十幾年前,可如今的場景絕不似作假,連他父皇的目光都如當(dāng)年一樣,他只知道先將眼前的場景應(yīng)付過去。 他瞟了好幾眼崔季明,心里卻想的是—— 他當(dāng)初認(rèn)識崔季明的時候,怎么就沒覺得這小子長得這么……奪目呢?! 看臺上,皇后身子依過去,一只手攀在殷邛肩頭:“圣人那一日的打算,今日便是好時候,說出來如何?” 殷邛看了她一眼:“你將三清殿的幾個帶出來,我就大概知道了是個什么意思。不過這話,還是你說來合適。你自己膝下想選的是哪個孩子?” 三清殿是早年間建宮時候便有的,大鄴皇家歷代信道,三清殿名字一聽也知道是道家建筑,因為占地面積也挺大的,許多生母不在或是癡傻有病的皇子都被送到了三清殿,每日里修道養(yǎng)身——實際就是個長得跟道觀一樣的冷宮。 皇后笑起來,指著剛剛策馬經(jīng)過球門的殷胥:“那個個子不高,十二三歲的。妾已經(jīng)兩個兒子了,已經(jīng)是福分,再想膝下養(yǎng)個,就把那些更優(yōu)秀的讓給其他妃嬪吧。胥行九,雖是有癡癥,但好歹也算是齊整安分,妾實在是心疼他?!?/br> 其他優(yōu)秀的?三清殿里住了不少皇子,他們不是像殷胥這樣的傻子,就是到了年紀(jì)還不識幾個字的。 殷邛勾唇笑了:“皇后是說我讓他們呆在三清殿里,你覺得過得太苦,心疼了?” 他說話里帶尖帶刺,皇后心里一跳,面上卻笑了:“三清殿里替圣人問道修行,為國祈福,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癡癡傻傻的,做事也笨手笨腳,想來從小到大總是比那些頭腦清楚的孩子艱辛一些?!?/br> 殷邛挑眉,不去與她再說這個,只想著殷胥剛剛那個眼神,以及跌下馬后那般瘋癲不正常的表現(xiàn),隨口道:“他不行。你選個別的——” 選殷胥養(yǎng)到自己膝下是她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也是問過他確確實實是癡傻,不可能對她膝下另兩個兒子造成任何威脅。之前殷邛也說選哪個皇子都無所謂,如今怎么卻不允了。 殷邛說話向來沒有她多置喙的空間。她一點不快都沒表現(xiàn)出來,手指搭在唇上一副努力思考的嬌憨樣子,思忖道:“那選哪個好呢……” 殷邛道:“胥那樣瘋癲,指不定會沖撞,做出什么傻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