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主持沒再說話,法明言明還有事處理先走了。 望著法明遠去的背影,主持忽然稽了個首:“我佛慈悲?!?/br> 無獨有偶,法明在踏進寺里后院不久,再次聽到了這四個字。 那張跋山涉水,寫著“事成”兩字的紙條,被法明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而后,冰雪般干凈白皙的手指,從亭內伸出來,如輕風拂過湖面似的,在法明掌心略略一觸。 法明尚未有所察覺,手里的紙條已經讓人撿走了。 布衣僧人展開油膩膩的紙條掃了眼,接著不緊不慢地側過身,將紙條在一旁菩薩案前的香火上點燃了。嘗到甜頭的火苗閃動著,貪婪地伸出舌頭,吞噬掉千里之外的陰謀。 不過須臾,紙條便被燒成了灰燼。布衣僧人收回手,低聲宣了句佛號:“我佛慈悲?!?/br> 法明始終卑微又恭敬地匍匐在地上,直到這時,終于忍不住地出聲問道:“法明有一事不明?!?/br> “何事。”布衣僧人道。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像冬日迎雪綻放的臘梅,無端給人種寒風凜冽的錯覺。 原本是低垂著腦袋的法明,略微抬高了半寸視線,眼睛盯著僧人身下的蒲團道:“您若不想那孩子生下來壞了您的大事,直接遣人動些手腳就是了,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聽見信奉慈悲為懷的法明說害人性命,布衣僧人的心情竟然好像更開懷了些。他輕笑了聲,低眉斂目的模樣,與旁邊供奉的菩薩如出一撤。 “虧你還是位出家人,怎么說起傷天害理的事情,倒比惡貫滿盈的強盜還熟練?!辈家律瞬惠p不重地訓道。 “云深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孩子是我孫輩,你說說,世上哪有祖父害孫兒的道理?!?/br> “可是——”法明沒忍住抬起了頭,看見笑如菩薩低眉的布衣僧人,心里不知怎的,莫名泛起了一陣寒意。 不忍心害孫兒性命,卻命人將融丹草的汁液涂滿拔步床。 害了墨王妃肚里的孩子頂多只是手上沾了條人命,墨王妃還年輕,日后還有大把懷孕的機會,可融丹草一旦進入他體內,即便孩子能繼續(xù)活著,又有什么用? “怎么,還有事?”布衣僧人問。 法明有心再說些什么,可轉而一想,事情既成,已是多說無益了。他俯下身子,叩首道:“法明先退下了?!?/br> 法明離開后,單獨辟出來的寒山寺后院再次恢復了寂靜。 八月中秋的碎金日光,明晃晃地照耀著小亭的琉璃瓦,合著含有韻律的木魚聲,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動著,最終投射到布衣僧人眉心的梅花印上。 ***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家公子近來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常常是一碗安胎藥還沒喝完,就先打起了哈欠。 見此情形,楚玉難免有些憂心忡忡,偏偏船上隨行的李大夫是個庸醫(yī),連小打小鬧的腹瀉都治不好,硬生生害許道宣多拉了三天的肚子。 原來一直給許長安診脈的陳大夫,在離風都的前日,許長安與薛云深親自上門去請過,想請他跟著同去皇城。可惜陳大夫以小兒年幼老母年邁為由,拒絕了。 照薛云深的意思,陳大夫不愿意去,干脆直接從風都捆了他,順便將他闔家老小一同捆了,一路綁去皇城。 此暴行尚在他腦海里,還未來得及實行,得知他就是許長安丈夫的陳大夫,立馬橫眉冷目,將他痛罵一頓。 “這位小公子粗心便罷了,怎么你比他還粗心?你究竟是怎么為人丈夫的?連小公子懷孕了都不知道?還由著他胡來?當日若不是機緣巧合,怕是小公子滑胎了你還是兩眼一抹黑的傻愣模樣?!?/br> 可憐許長安煞費苦心,眼看就要瞞天過海,到底還是功虧一簣,敗在了毫不留情的陳大夫手下。 “滑胎?”被罵得目瞪口呆的薛云深,聞言猛地扭頭看向了許長安。 許長安見他臉色瞬間不對,趕忙分辨道:“不不不,你先聽我解釋?!?/br> “我不聽!”薛云深怒氣沖沖,甩手就走,走到一半,想起許長安還留在醫(yī)館里,又折回來將他打橫抱起,快步回去追究滑胎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直到出發(fā)前刻,薛云深還因為此事同許長安置氣。 于是捆走陳大夫的事情,毫無意外地不了了之了。 話說回來。 楚玉看著昏昏欲睡的許長安,想把李大夫找來再給他把把脈,但是想也知道,那個草包李大夫,除了“一切都好”之外,根本不會說其他的。 束手無策的楚玉,此時無比懊惱自己當初在回春局時,怎么沒跟局里的麼麼學點醫(yī)術傍身。 “楚玉,你這是怎么了?”被來來回回轉個不停的楚玉鬧得頭暈,許長安不由招了招手,喚他過來問明了原因。 “就因為這個?”許長安委實有點忍俊不禁,他原以為楚玉是擔憂遠在簌都沒能一起回去的段慈玨,不成想這圓臉小書童擔心的居然是自己睡太多了。 楚玉重重點了下頭,他見許長安還笑著,頓時很有些薄惱地叫道:“哎公子!你還笑!” “哈哈哈——” 不說還好,楚玉一出聲,許長安更加忍不住了,捂著肚子笑地上氣不接不接下氣了。 好心沒好報的楚玉,只好氣鼓鼓地瞪著自家公子。 等到笑夠了,良心略痛的許長安頗有點不自在的咳嗽兩聲,示意楚玉挨近點。 楚玉氣哼哼的,有心不想搭理他,奈何又控制不住腿,故而期期艾艾地湊了過去。 “我最近睡覺多,是因為肚子里,咳,”讓自詡臉皮厚如城墻的許長安,面色坦然地說出肚子里懷了孩子,仍有些勉為其難,“嗯有孩子。懷了孩子,睡覺難免會比平時要多些的……” 楚玉聽完自家公子的解釋,細細的柳葉眉仍舊皺巴巴蜷著。 許長安以為楚玉不懂什么意思,正揎拳捋袖,準備好好給他說道說道的時候,忽然聽見楚玉說了句話:“可是公子,您以前白日里頂多睡一個時辰,就醒了,現在每天都要睡兩個時辰了?!?/br> “昨日殿下不許我叫醒您,說讓您睡。結果您從午時開始瞌睡,到晚膳時分才醒,這中間可是足足有三個時辰?。 ?/br> 三個時辰,六個小時。 算清時間的許長安,立馬出了身冷汗。 第75章 難不成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然而還不止如此。 許是對昔日許長安講的那段關于戰(zhàn)爭與植物人的話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過了這么久, 楚玉始終不能忘懷。 挨著許長安在床沿坐下, 楚玉十指無意識地互相絞緊,仿佛能從中汲取著鼓勵般,直掐得指尖都泛起了白色。他深深吸了口氣, 慎重又忐忑地開了口:“公子,您還記不記得您當初跟我說過, 我們植物人以原形生活久了,或許會忘記自己可以變成人?” 后背讓冷汗沁濕了, 黏在身上,猶如跗骨之蛆般讓人難以忍受。許長安心里又慌又亂,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去深思楚玉突然提起此事的原因, 只隨口應了句:“記得?!?/br> “那您知不知道,您最近白日里睡覺, 只要一睡著就會變回原形?以往在風都時, 您睡著變回原形的情況雖然有, 卻從來沒有持續(xù)過半盞茶功夫?!?/br> “可是現在您變回原形的時間, 已經跟您睡著的時間一樣長了?!?/br> “你是說,”勉強按下驚慌的許長安, 慢慢皺起了眉頭,“我常常在睡著后變回原形?” 作為能不變原形就盡量不變的植物人,許長安少有的幾次變回仙人球,都跟薛云深有關?,F下乍然聽了楚玉的話,他本能在記憶里搜尋兩圈,發(fā)現對于睡夢中曾經變回原形一事毫無印象。 就好像,變回仙人球完全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所做出來的反應。 此認知甫一浮現,寒意幾乎是立竿見影地席卷了許長安全身,他終于明白楚玉為什么會如此擔驚受怕了。 楚玉恐怕是根據許長安以原形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從而聯想到許長安當日說的那番話了。 事實上,楚玉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 植物人生下來就有兩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一是生命力,此物與性命攸關,幾乎等同于植物人的生命長度。二是內丹,內丹是區(qū)分植物與植物人的唯一一樣特征。 有內丹,則能變成人。而沒有內丹的植物人,此生此世,只能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生命力的重要性我不再贅言了,”許慎的殷切叮囑言猶在耳,“但是內丹同樣無可取代,長安,你要保護好你的內丹,切不能讓它被奪走?!?/br> “內丹若是沒了,哪怕你爹官至當朝大司馬,想救你變回人形,也同樣束手無策?!痹S慎神情嚴肅地補充道。 許長安記得,當日自己還就內丹問過個問題:“既然內丹這么重要,那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輕易摧毀我們的內丹?” 當是時,許慎姿態(tài)放松地坐在羅漢床上,手里正端著盞清茶。聽到問題,他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小兒子,而后將茶碗擱回小案幾:有。” 許慎道:“融丹草,就是傳說中專門克制植物人的東西,汁液含有催眠功效,能使植物人在睡夢中不由自主地變回原形,這點在孕育期間的婦人身上最為明顯。” “融丹草汁液倘若進入孕婦體內,只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能無聲無息地將孕婦內丹融化。內丹一旦融化,即是板上釘釘的回天乏術。” “別怕別怕,你爹嚇唬你的?!币娦鹤拥哪樕瘜嵑苡行╇y看,一旁的柳綿連忙出聲安慰道:“融丹草在前朝時,已被鏟除干凈,再也找不到半株殘存于世了?!?/br> 說實話,許長安并沒有從他娘的話中得到絲毫安慰,他潛意識里總覺得,用處如此歹毒的融丹草不可能被滅種了。 ——肯定會有利益熏心又喪盡天良的人,不擇手段地偷藏幾株。 眼下,在結束與許慎交談的大半年之后,許長安的預感竟然應驗了。 “應在了自己身上?!?/br> 許長安想到這里,無法控制地打了個寒顫。 人心險惡至廝,下手謀害許長安的人,意圖根本不在打掉他肚子里的孩子,而是預備一網打盡,干脆利落地剝奪他與孩子此生為人的機會。 “當務之急,不是追究幕后黑手,而是先將可能帶了融丹草汁液的東西處理干凈?!?/br> 許長安無聲地勸誡自己冷靜下來,他輕柔地撫摸著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而后斂下眼皮,將里頭所有情緒藏得干干凈凈。 “楚玉,”片刻后,許長安睜開眼,語氣稀疏平常地開了腔,“你去請殿下過來,就說我有事找他相商?!?/br> “是!”見自家公子恢復到原先的從容,楚玉不由跟著鎮(zhèn)定下來,忙不迭應下,出門找人去了。 楚玉走后,臥房里恢復了平和的寂靜,許長安邊整理亂麻樣的思緒,邊緩下身體,讓后背靠上了床頭。 然而不到片刻,逡巡完屋內布置的許長安,整個人忽然近乎狼狽地從床上爬了下來。 另外一邊,楚玉通過貝聯珠貫的弩窗矛孔,到達艙室的時候,薛云深正和艨艟“勾陳號”的掌舵船師商議航線。 提起薛云深,他雖然性格臭美自戀得難以言喻了些,但本身其實并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擁有旁人嘆為觀止的體察能力,對許長安所有細致入微的變化都一清二楚。 按道理,許長安身體出了這么明顯的變化,他不可能疏漏到連楚玉都發(fā)覺了他卻還是無所察覺的地步。 除非有什么事情絆住了他。 為了早日返回皇城,也為了避免途中出現意外,薛云深讓宮將軍從蕪城派來的,是條航速快、防御性強的艨艟艦。 然而現在,體形狹長,船身輕便的艨艟,遇到了最棘手的問題。 ——海水換向。 近來又是星子黯淡的時日,海上起霧,夜里無法航行,只能拋錨暫停原地??墒橇鲃拥暮K?,會將上百斤的鐵木錨帶離原位,再加上海風等因素,往往導致第二日起來,勾陳號已經偏離原航線十萬八千尺了。 故而饒是經驗豐富的好船師,想要完全避開東海人人談之色變的行船忌諱,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以往八月前,海水就換完方向了,今年不知怎么的,海水八月初才開始流動?!?/br> 想到不遠處的那座島,船師滿臉苦相,只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殿下,照海水現在的流動速度,勾陳不出今夜,必定駛入鎖梅島的范圍?!?/br> 對于船師正在擔心的事情,薛云深心知肚明。 先帝,即薛云深他祖父,在臨駕崩前,曾經特地頒了道圣旨,囑咐后代不得隨便進入鎖梅島,不得擾了鎖梅島的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