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去年二月,江北王樊林打著“清君側(cè),除jian相”的旗號在江北衡州起兵,因大晉盛世已久,民疏于戰(zhàn),朝廷內(nèi)部又經(jīng)年*,國庫空虛,江北王竟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一統(tǒng)江北及周邊十五個州,半月前更是破天霞關(guān)而進,直逼京都。 年逾古稀的永興帝收到叛軍即將攻入皇城的急報,于某日半夜帶著文皇后、一眾妃嬪、皇子皇女及幾位近臣和親信在幾千禁軍的護衛(wèi)下倉皇逃離了京城,往大晉的腹地——蜀中而去。 京都自此落入樊林叛軍手中,大晉也失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江山。 “是啊,據(jù)聞江北王麾下猛將前些天已帶兵行至靈州城外,靈州怕也即將要遭受戰(zhàn)火了。不過咱們洛州位于淮東,離蜀中稍遠,暫時不會有事的,姑娘莫要憂心?!币姲饽樕缓?,白羽眼珠微轉(zhuǎn),又試探道,“姑娘瞧著有些憂愁,莫不是有親人在靈州,心中惦念不安?” 阿濃沒有說話,心中卻重重地冷笑了一聲。 親人?惦念不安? 他們也配! 想起那幾人毫不猶豫丟下她自顧自逃命而去的背影,阿濃閉了閉眼,只覺得方才那碗熱糖水帶來的暖意一下子都散盡了,身體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寒氣,冷得厲害。 阿濃大名季娢,出身世襲罔替的忠肅侯府。父親季文浩是現(xiàn)任忠肅侯,母親文氏乃是當(dāng)今文皇后嫡親的meimei。因是奉旨成的親,季文浩與文氏之間沒有太多感情,再加上里頭還橫著一個季文浩青梅竹馬的真愛妾室,二人關(guān)系更是冷淡。也因此,阿濃雖備受姨母文皇后疼寵,可在家中卻并不得父親寵愛。尤其是八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將管家權(quán)交給了真愛陶氏之后,父女之間的感情便越發(fā)地淡了。 然阿濃雖自小習(xí)慣了父親的冷待,對除母親與待她如珠如寶的祖父祖母之外其他的家人們不怎么親近,但終究血濃于水,血rou至親,她心中還是對他們有幾分在意的。 那日長安有變,忠肅侯不是永興帝的心腹近臣,原沒法那么快收到消息,是素來疼阿濃如親女的文皇后在匆忙之中派人送信到忠肅侯府,他們一家人才得以在叛軍進城之前險險地逃了出來。 只是連日大雪阻了行程,未防被叛軍追上,忠肅侯便下令抄近道而行,誰料卻因此在途中遇到了攔路搶劫的流寇——這兩年大晉流年不利,旱澇雪災(zāi)頻發(fā),偏永興帝又年邁昏聵,朝廷*日益嚴重,百姓們因此生活困苦,盜匪流寇們也多了起來。 阿濃一行人遇到的那伙人十分兇惡,劫財不說還要殺人劫色。一家人在隨行護衛(wèi)們的拼死保護下棄馬車而逃,可半道上因大雪覆地看不清路,忠肅侯不慎踩到了坑里,險些摔倒,阿濃本能地拉了他一把,誰料自己卻因此叫什么東西狠狠絆了一跤,摔傷了腿。 她原以為父親會叫人背上自己一起走,誰料那陶氏一句“情況危及,帶傷者前行,恐會拖累眾人”便叫他毫不留情地放棄了她…… “姑娘?姑娘?” 白羽的話叫阿濃猛然回過了神。她捏緊雙拳,半晌才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低聲道:“我要見那個秦時,他什么時候回來?” *** 大晉朝民風(fēng)開放,對女子約束不算苛刻,然兩人到底不算相熟,白羽沒打探出自己想要的,很快便走了。那名喚秦臨的男孩卻沒跟著離開,如先前那般安靜地往床邊一坐,便捧著那只嫩黃色的小毛團子與它玩鬧了起來。 小毛團子一邊嘎嘎叫喚,一邊搖擺著圓滾滾的身子,在他腿上來回蹦跶,模樣十分憨萌逗趣,阿濃看著這一人一獸,紛亂的思緒漸漸沉靜了下來。 “這是什么鳥?” 秦臨抬頭看她,眼神有些奇怪,但還是張了張嘴,小聲地答道:“鴨,鴨子?!?/br> 鴨子?鴨子的羽毛不是白色的嗎?阿濃驚訝,但見那小毛團不過秦臨巴掌大小,又有些了悟了。 原來鴨子幼時是這般模樣的……阿濃有些新奇地看著那小毛團,抿了一下唇。 像是看出了她對這小鴨子有些感興趣,秦臨猶豫片刻,突然捧起那小毛團子遞了過來,有些羞澀地說道:“土,土豆?!?/br> 小毛團子嘎地叫了一聲,阿濃卻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秦臨面帶窘迫,耳朵紅紅地低下頭,顯然是因自己說話結(jié)巴而有些自卑。 阿濃頓了頓,不經(jīng)意似的道:“我方才在想事情,沒聽到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秦臨聞言重新抬起頭,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在判斷她這話的真假。阿濃挑眉,暗道這小孩兒真敏感,不過心頭卻不知為何生出了幾分柔軟。 “土……豆,”見她并沒有取笑自己的意思,秦臨眼睛微亮,指了指手里的小毛團子,細聲笑了一下,“名字,土,土豆。” 嘎嘎。 這回阿濃明白了,這小鴨子名叫土豆。 “真是……特別的名字,誰起的?” 秦臨一掃方才的局促,頗有些自豪地抬起了頭:“大,大哥?!?/br> 就是那個把她帶到這里來的秦時?阿濃眸子微轉(zhuǎn),抬手接過那小毛團子,輕輕地戳了一下它軟軟的小rou翅膀,惹來它一頓輕啄。 有點癢,少女眼中露出幾分笑意,面上卻不顯,只狀似隨意地問道:“那……你大哥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啦?” 秦臨乖巧地答道:“砍,砍柴、打獵,種,種地……” 阿濃:“……好,我知道了,你直接說他幾歲吧?!?/br> 秦臨剛要回答,外頭突然傳來一個爽朗低沉的聲音:“二十一?!?/br> 話音未落,房門已開,方才羞澀靦腆極了的小男孩一把跳起來,如同炮彈一般朝來者沖了過去,歡喜大叫道:“哥!” 青年寬肩窄腰,雙腿極長,精壯的身子包裹在青灰色的粗布短褐下,瞧著十分健朗。他摘下斗笠放到一旁,又隨意地拍掉身上的碎雪,這才彎身將秦臨抱了起來:“阿臨可有聽哥哥的話,一直守在屋里照顧jiejie?” 秦臨點頭,伸出雙手捂住青年冰涼的耳朵,眼睛彎彎地答道:“有,還,還倒水了?!?/br> “阿臨真棒,好了,別冰著手,哥哥不冷。來,你帶土豆去看看娘親起床了沒,哥哥有事兒要與jiejie說?!?/br> 秦臨聽話地點點頭,從青年寬闊的懷里滑下來,轉(zhuǎn)身“蹬蹬蹬”跑到床前接過阿濃手里的土豆,又對她羞澀一笑,這才轉(zhuǎn)身出去了。 滿臉絡(luò)腮胡,看不清容貌的青年這才關(guān)上房門,如同一座大山一般朝床邊壓來。 許是因為身材高大之故,他給人的壓迫感很重,阿濃被子下的雙手握得更緊,面上卻十分鎮(zhèn)定,忍著酸疼撐起了身子靠在床壁上,目光清凌凌地看著他,不躲不閃地問道:“你就是秦時?” 她的眼睛烏黑透亮,似天上星子一般,只是眼神警惕,帶著幾分矜傲,還有幾許幾不可見的慌亂。 “是,”秦時藏在胡子下的嘴角微微一彎,長腿一邁走到床邊看著她,聲音低沉地重復(fù)道,“我叫秦時,秦朝的秦,時辰的時?!?/br> 突然對上那雙與秦臨有七八分相似,卻又比秦臨更多了幾分銳利英朗的眼睛,阿濃一愣,微微移開了視線,剛想說什么,又聽他道,“你可以叫我阿時。” “……”他們很熟嗎?阿濃眼神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只做沒聽見,“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秦時眸子微動,答道:“我買了你?!?/br> 阿濃愣?。骸澳恪阏f什么?!” 秦時往床邊一坐,傾身湊到她眼前,目光明亮而肆意地看著她:“你是我買來的,買來做媳婦的?!?/br> ☆、第3章 第3章 男子陽剛的氣息夾雜著風(fēng)雪的寒意迎面撲來,倒不難聞,就是帶著些侵略的意味,讓人有些發(fā)慌。阿濃渾身僵硬地看著他,被子下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半晌才貌似鎮(zhèn)定地問道:“那你是從何處買的我?又花了多少錢?” 那些流寇抓她是為了求財,即便真的要把她賣掉,也定會尋個有錢人。眼前這人衣著簡樸,家中簡陋,如何有能力將她從他們手中買下來? 見她明明害怕得緊,卻不肯露出半點脆弱,反而下巴微抬,目露威儀,一副矜傲沉靜的模樣,秦時心頭有些發(fā)癢,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揉她的腦袋,但眼下時機未到,他忍住了,只目光灼熱地看著她,睫毛微動,而后帶著幾分促狹地答道:“錦州,一兩?!?/br> “一……幾兩?!”她的聲音有一瞬的拔高,語氣中充滿了不可置信,但很快就壓下來恢復(fù)成了冷靜自持的模樣。 秦時差點笑出來,可面上卻努力繃住了,只一本正經(jīng)地應(yīng)道:“嗯,一兩,我存了好幾個月呢?!?/br> 末了還輕輕嘆了口氣,有些心疼的模樣。 阿濃:“……” 堂堂忠肅侯府大姑娘竟只值一兩銀子!她,她素日給府中丫鬟們的打賞都不止這么一點! 她惱羞得臉都紅了,可卻又有些懷疑這人是在玩弄自己,暗暗吸了兩口氣冷靜下來,方又用那清冷好聽的嗓音淡淡說道:“這年頭買個粗使丫鬟都不止一兩,你即便要騙我,也該編的合理些?!?/br> “你是我媳婦,我騙你做什么?”見少女眼皮一抖,卻又強自忍下了羞惱只做自己聽不見的模樣,秦時眼中笑意滿滿,心中歡喜得不行,可又忍不住想繼續(xù)逗她,“你放心,我家中雖不富裕,但溫飽不成問題,你若是愿意好好地跟著我過日子,我必定待你如珠如寶,不叫你受任何委屈?!?/br> 夠了!誰要做他媳婦與他過日子!這鄉(xiāng)巴佬怎么這么大的臉! “我已經(jīng)定親了,幾個月后就要出嫁,請你莫要再說這些會損及我清白的話。”換做從前,阿濃早就叫人將這無禮冒犯自己的家伙拖出去打板子了,可如今虎落平陽,敵強我弱,她只得忍著羞惱,謹慎對待。 秦時笑容一僵,眼睛瞇了起來:“定親?” 如今時局不穩(wěn),阿濃原本不想暴露身份,以免惹來其他麻煩,但眼見秦時目光越來越放肆,又想著自己身上貴重的飾物雖都已不見,但穿著的衣服料子極好,料想這秦時也已經(jīng)猜到自己出身不凡,遂斟酌片刻,道:“是,我出身京城忠肅侯府,夫家乃權(quán)掌南境五州的安王府?!?/br> 安王是當(dāng)今永興帝的同母弟弟,封地安州,掌南境五州兵權(quán),因驍勇善戰(zhàn),治軍嚴謹而素有威名。洛州雖不在南境地界,但安王聲名顯赫,威震四方,連永興帝都要忌憚三分,沒人敢輕易與之對上。 阿濃搬出他的名號來,就是希望能震懾這不知是何來歷,又端著什么目的的秦時,令他不敢輕舉妄動??汕貢r不僅沒有退開,反而湊的更近了:“你在騙我?” 他瞇著眼,笑容不再,微皺起的眉間隱約透出了一抹戾氣。阿濃心頭一緊,目光卻沒有半分躲閃:“我沒必要騙你。你若是不信,盡管去打探,婚期就在三個月后,料想安王府如今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br> 這話確實是真的。阿濃的母親文氏與安王妃是表姐妹,二人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因此早早地給一雙兒女定下了娃娃親,如今阿濃不愿再見到那幾個所謂的家人,正好婚期也已經(jīng)近了,是以她思索了一番,決定暫時先去投奔安王府——比起忠肅侯這個冷血無情的父親,遠在千里之外,過年過節(jié)卻從不忘關(guān)懷她的安王一家更叫她覺得親近可靠。 秦時聽完之后什么話都沒說,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阿濃,目光晦暗不明。阿濃有些心驚,不由語氣稍軟地補充道,“你還是放我走吧,我保證,若能平安歸家,定以重禮相謝?!?/br> 她抬眸望著他,如墨的烏發(fā)柔順地散落在雙肩上,帶了幾分病色的肌膚越發(fā)透白如雪,偏眼睫漆黑,雙頰因緊張透出了幾許粉色……秦時喉嚨微動,到底是按下了心頭的不快,輕哼了一聲道:“我不要重禮,我只想要媳婦兒?!?/br> “……收下重禮,屆時你想買幾個媳婦兒都可以?!?/br> “她們都沒有你好看?!?/br> “……” “你喜歡他嗎?” 阿濃一愣,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秦時指的是自己的未婚夫安王世子。 “自是喜歡的?!彪m因他問的過于直接而皺了眉,但阿濃這時也顧不上這些了,當(dāng)即便點了頭。 秦時又不說話了,只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似乎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假。 阿濃低眉垂首,努力做出羞赧的模樣。 許久,秦時才直起身子,意味不明地說道:“既是這樣,我不為難你就是。只是,我有一個條件。” 阿濃心中一喜,目光亮了起來:“什么條件?” “我家中除了弟弟,還有個老母親,她早年生病損了腦袋,如今有些神志不清,身體也不大好,可心中卻一直惦記著我的親事,時常念叨。昨兒將你帶回來的時候,我告訴她她有兒媳婦了,我娘十分開心,說是過年的時候要親自為你下廚包餃子吃,我不想叫她失望,所以你留在這里等過完年再走吧?!鼻貢r說著看了她的腳一眼,“反正大夫說了,你這腳上的傷也還得再休養(yǎng)一段時日才能好?!?/br> 這人看著粗魯無禮,沒想倒是個孝子,阿濃暗想,又思及距離過年也不過只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了,猶豫片刻,到底是點了點頭:“好,我答應(yīng),但家人尋不到我怕是會擔(dān)心,你得先幫我送封信到安王府報個平安?!?/br> 秦時看了她一眼,見她看似矜傲的目光中透著幾許狡黠,像只努力把自己偽裝成老虎的小狐貍,實在可愛得緊,心情又莫名好了起來。 “好。” 他一口應(yīng)下,沒再為難自己,這就叫阿濃猛地松了口氣:“那……我真的是被人賣給你的?” 秦時目光微閃地看著她:“是啊,那時你重傷不醒,昏迷了好幾日,已是出氣多進氣少,所以牙婆出的價格不高,恰好我想買個媳婦回家過年,手中卻又沒有太多銀錢,就冒險把你買下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你才是馬呢! 見她抿著唇角不說話,秦時偏頭笑了一聲:“怎么?不信?” 阿濃自是有些不信的,他這話看似合理,細想之下卻有很多經(jīng)不起推敲的地方。但她不想再細究,不管真相如何,至少她沒有落到那些流寇手中,沒有遭遇不堪的傷害,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其他的,等養(yǎng)好了身上的傷再慢慢籌謀便是。 “那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這里是洛州城外七星山的半山腰,我么,一個住在山上的普通山民罷了?!鼻貢r似真似假地說完,又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阿濃頓了一下,半晌才道:“季娢?!?/br> “那,阿濃是你的小名?”見少女驚愣,秦時眸子微動,狀似隨意地解釋道,“你之前發(fā)燒昏迷的時候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夢話,還自稱阿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