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事實上,自從離開修黎過后,哨兵對待他的態(tài)度就多有軟化,有時甚至稱得上是縱容的。 阮箏汀深感古怪,但他飯后沒多久就發(fā)起了高燒,蜷在沙發(fā)上燒得不知今夕何夕,閉著眼都能感到視網(wǎng)膜上全是跳動的光斑,某個瞬間甚至以為自己還被縛在休曼研究所的病床上。 迷迷糊糊間,有人在家里窸窸窣窣翻找過一通,少頃過來,俯身輕輕掐了一把他的左腮,又好氣又好笑地低聲咕噥著:“你可真行啊,藥都是過期的。” 指側有繭子,他被掐得有些疼,遂擰著眉頭嘟囔過一聲。 呼吸與溫度遠去,腳步聲轉開,他的手指抬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只從對方衣擺滑過去。 門一開一合,他胡亂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數(shù)了不知道多少拍后才聽得瞳鎖彈開的動靜。 那人撐著墻壁換鞋時大抵不小心按到了總開關,燈光熄滅,屋子里突然靜得可怕,連生態(tài)箱里氧氣泵的聲響都沒有了。 他心里沒來由地發(fā)慌,想把自己撐起來,動作時臂肘把抱枕碰了下去。 腳步聲延回身邊,那人把他扶起來半抱著,喂過退燒藥并一大杯熱水,再倒騰來倒騰去。 他又被弄得有些煩躁,冒出一截絡絲,攀上那人脖頸,同時色厲內(nèi)荏地兇道:“滾開?!?/br> “好好好,生病的人最大,不跟你計較。”對方給他換了身干爽衣物,把他塞進暖烘烘的被褥里,嚴嚴實實團成團,又拍了拍,“睡吧?!?/br> 他一會兒念熱,一會兒嚷冷,惹得雪豹就在邊上守著,一會兒叼被子,一會兒蓋毯子,忙得不亦樂乎。 * 喻沛以內(nèi)部密訊違規(guī)聯(lián)系過埃文和時贇,確認完前線和隊伍情況,輕手輕腳返回臥室時,阮箏汀已經(jīng)睡得很沉了。 窗簾并沒有拉嚴,透出外面清輝輝的一截天,上面點著數(shù)不清的星子。 壁爐的光漫過家具,輕輕躍在他身邊,暖瑩溫潤,像是流淌的松脂。 喻沛扶著門把靜靜看了一陣,才脫掉拖鞋踩進去。 地毯是他新鋪的,溫厚松軟。 阮箏汀不習慣分一半床給他,房間面積又不夠再擺一張單床,哨兵就在這里打了個地鋪。 結果向導睡著睡著,總是會被絡絲帶下來,迷迷糊糊滾進他懷里,醒時又咕囔著拱開雪豹,爬回床上去。 喻沛俯身探過對方體溫,燒倒是退了,人卻是陷在夢魘里,含糊囈語著:“……不是……” 他垂眼看過手指間勾纏的絲線,順著那截話問:“不是什么?” 那人又不說話了,絡絲更多地漫出來,斷續(xù)攀上他的衣褲。 終端有新消息進來,在他眼前自動彈出內(nèi)容—— “前線急變,各航路嚴查,不日會出現(xiàn)新一輪星區(qū)封鎖,最遲后天必須走。” 他注視阮箏汀片刻,又用指背給剛凝出來的鷯鶯順過毛,終是回了個“嗯?!?/br> * 休曼研究所的分部有百八十個,阮箏汀待過倆,一個在黎城,一個在平崎。 黎城那個是被父母帶去治療,斷斷續(xù)續(xù)的,往往打過一針就走,他連護士的臉都記不住。 平崎這個是被軟性監(jiān)禁過一年半,他就像是一叢養(yǎng)在培養(yǎng)皿里的菌子,生長、培植、又被切開……這里太冷了,他四處尋找熱源,到最后連床欄上的每道抓紋都忘不掉。 反正自2619年過后,每一天都是灰慘慘的,白晃晃的,又血淋淋的。 休曼到底在研究什么,民眾不得而知。 當年傳得最廣的無非兩條——讓普通人變?yōu)樘厥馊祟?,或者讓特殊人類變?yōu)槠胀ㄈ恕?/br> 相當一部分實驗體是以這樣的噱頭被誆騙進來的,比如他。 這里的研究組不勝枚舉,各自絕密檔案中的特殊實驗體不下百個,但在約塔公開報道的新聞里卻是沒有絲毫提及。 剛從里面出來那幾年,阮箏汀甚至惡意揣測過塞路昂納與休曼的關系—— 他們這批所謂被救出來的實驗體,只不過是以西約亞學院為渠道,由不合法轉成了合法,由實驗轉成了治療。 又是“治療”。 異常需要治療,特殊值得研究。 縱然一切都是猜測,但是異端應該被掩埋,無法治療的東西應該被封存或是死去。 “死去……” 阮箏汀口中喃喃,雙手一松,再次從窗口掉下去。 他掠過爬藤月季,掠過一扇扇釘死的窗戶,以及玻璃里那些干枯蒼白又支離破碎的尸體…… 塞路昂納極力阻止著實驗體的死亡,特別是自裁。 不管是出于人道主義,還是別的什么;不管是現(xiàn)實中的精神禁令,還是幻想里的向生暗示。 總之連夢境都帶著最為古老愚鈍的恐嚇——自殺者封于死地,循環(huán)往復,不得解脫。 最為諷刺的是,“8”這個數(shù)字,無論豎放橫放,在他這里,都代表永無止境。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從這里跳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里,從最初的憤怨自棄,到如今的麻木不仁。 他的精神體明明是鳥類,卻總在下墜。 視線猛地一花,再清明時,周圍卻并非病房。 阮箏汀印象里從未來過研究所大樓樓頂,實驗體的放風時間有限,通常只在本樓層晃悠,且禁止單獨活動。 畢竟他們總是在找機會逃跑、反抗亦或自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