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褚只道：“謝謝陳隊?！?/br>
    陳隊長聽說了李勝強那件事情，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他幾眼，估計是沒見過這么神的報案人，張嘴還想再勸，但走廊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于燁華在最里面的那間審問室里。

    陳隊在門口稍稍站定，轉(zhuǎn)過頭來，問了一句：“心理準備做好了？等下可得冷靜點?！?/br>
    這兩父子血海深仇，他真怕他們當(dāng)面打起來。

    于褚無奈地說：“不至于?！?/br>
    陳隊推開了門，放了于褚一個人進來。

    于燁華坐在審問室的正中間，手腕上連著手銬，半垂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聽著。審問室外面坐著兩個警察，正問道：“你跟白家是什么時候聯(lián)手的？”

    里頭人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聽上去很平靜、疲憊，好像只是開了一個很漫長的會議。

    “我跟白家一直都是競爭對手，業(yè)內(nèi)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從來沒有過聯(lián)手?！?/br>
    陳隊走上前，摁亮了麥克風(fēng)，道：“于老板，休息時間，給你十五分鐘。你兒子來了?！?/br>
    于燁華突然抬起頭，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正對上了于褚的眼睛。

    他們長得很像，像到于褚望著他便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除了那雙眼睛遺傳自安青青以外，他幾乎是照著他的模子捏出來的。

    只有那雙眼睛，于燁華的眼睛更深邃，眼尾往下，看起來很冷。而于褚的眼尾是挑的，薄薄的雙眼皮，在加上眼角的淚痣，看人的時候總有種危險的多情。

    兩人的瞳孔中短暫地映出了彼此的模樣，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他的眼睛像mama/我的眼睛不像他。

    陳隊把人帶走，反鎖上門，留給他們一里一外的私人空間。

    說是私人空間，頭頂依然轉(zhuǎn)著攝像頭，桌上還是擺著錄音設(shè)備。

    于褚在椅子里坐下，跟于燁華面對面，好不容易不在發(fā)抖的手又開始顫了起來。他嘴角是勾著的，甚至笑容的幅度在擴大，自己卻說不上來到底是種什么感情。

    他想象過這一刻，想象了八年。

    他以為自己會沖上去把他狠打一頓，或者咒他早日去死，或者大聲嘲笑他，但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起這個頭。

    里面的于燁華先開的口，意料之外的心平氣和：“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音還在錄著，他沒有挑明，于褚卻明白他在說什么。他道：“我媽跳樓之后。”

    于燁華聽到他提“我媽”兩個字，目光稍稍沉了沉，安靜了片刻。

    于褚笑了起來，他從小就不跟于燁華親，總覺得父親與他之間隔了好長的溝，不夠祖祖父母來得親切。十幾年了，算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么心平氣和地面對面，真正像父子一樣地去聊天。

    他又道：“你一定很奇怪，祖父母去世的時候我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你手腳又做得那么干凈，怎么會被我盯上了？”

    于燁華沒說話，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好像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兒子。

    他的確想不明白，為什么連安青青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事情，會在這么多年后被于褚翻出來？

    于褚道：“我媽過世之后，我整理她的遺物，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離婚協(xié)議書，協(xié)議分文不取，青鳶留給你，別墅留給你，只把我?guī)ё摺欠鈪f(xié)議書只簽了她一個人的名字，又被修正帶改了，被揉得很皺，還有水痕?！?/br>
    “你們感情一向很好，怎么會讓她這么痛苦地簽不下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

    “因為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了，祖父母的死不會讓她抑郁至此，是你，你讓她愛恨交織，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于褚說得平靜，牙關(guān)卻是緊繃著的，額角一突一突地跳著，“你占了安家的主宅，安家的產(chǎn)業(yè)，卻害得你的妻子家破人亡。”

    于褚笑了一聲：“還有臉在警局里大言不慚地說與自己無關(guān)。你要聽李勝強招供的錄音么？”

    房間里的人瞳孔巨顫，手猛地拉緊了手銬，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他往于褚的方向傾過來，壓著聲音啞聲問：“青青……簽過離婚協(xié)議書？”

    安青青精神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于燁華大約心中有愧，請了最好的醫(yī)生，甚至顧不上公司里的事情，每天親自回來陪她。

    后來她出了事，直到宋慧茜被白焱趕走，他一直沒有再婚，連在外面找人都很少。

    于褚一直冷眼看著，看著他披著那張?zhí)搨蔚募偃似ぁ?/br>
    于燁華往后靠近了椅背里，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哪樕铣霈F(xiàn)了疲憊到極點的老態(tài)，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鐐銬，半響，低聲道：“你恨我么？”

    “恨，”于褚說，“午夜夢回，恨不得從廚房里摸出刀來?！?/br>
    “我有失眠，每天早上四點三十八分，無論前一刻睡得有多沉，都會在那一刻醒過來，你記得這個時間嗎？”

    于燁華微微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

    他是記得的，他對安青青沒有過男女之愛，但他的確愛她，那是他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安青青縱身從樓頂躍下的那天，他甚至以為是他的報應(yīng)來了——卻沒想更深的報應(yīng)還在后頭。

    “也許之后我能睡一個好覺了?！庇隈艺f，“你呢？”

    于燁華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他張開手掌，真情實意地說：“我是個人渣。”

    于褚紅著眼睛，看仇人般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