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yīng)存在的情根已深種，需要通過他來歷我的情劫，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睂Ψ娇嘈?。

    時無箏本以為對方是自己心魔的具象化，以為他提到的小徒弟是祁忘，可當(dāng)他聽到“自小在我手里長大”時，就知道他們指的不是一個人一件事。

    而且從對方的語氣來看，他們倆似乎剛好處于相對的立場。

    這個不速之客的徒弟對其情根深種，而自己卻對祁忘有執(zhí)念在心。

    都是小徒弟，但情況卻是相反的。

    對方的話語，讓時無箏聯(lián)想到自己，興許是彼此經(jīng)歷相似，又或許是照夢閣有讓他平心靜氣的功效，他漸漸放下防備問道: “你對這個小徒弟，有念想嗎?”

    對方怔了怔，模棱兩可道: “我亦無法看清自己的真心，就好像…我一直戴著一副面具，被外界推著向前走一樣?！?/br>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任何決定，明明都是自己做的，但又好像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睂Ψ皆频L(fēng)輕道。

    這一番話，真正說進(jìn)了時無箏心里。

    他們似乎同樣困于自己的內(nèi)心，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呢?你可曾因為心魔，對誰有念想?”對方問時無箏道。

    放下了戒備的時無箏道: “若不是已深陷其中，恐怕你見到的，不會是如今這個泥濘狼狽的我?！?/br>
    對方輕輕一笑，仍舊沒有半分嘲諷之意: “我知道?！?/br>
    “但與你不同，是我執(zhí)迷不悟，把心結(jié)弄成了死結(jié)，給我的小徒弟添了許多麻煩?！睍r無箏自嘲道。

    對方似又愣一下了，但到底沒有深入問，只頗有感慨道: “這確實是我沒想到的?！?/br>
    時無箏有點疑惑，對方?jīng)]想到的，是自己把心結(jié)越勒越緊的事，還是給小徒弟添麻煩這件事。

    但此時此刻，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歷劫本就是兩個結(jié)果，要么成佛，要么成魔，你打算如何是好?”對方問他。

    時無箏沉默一瞬: “或許，我的道，是無情。”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在照夢閣里，和一位不曾謀面的不速之客聊到歷劫，聊到心魔，亦聊到無情道。

    “無情道嗎?”對方語氣里毫不掩飾的好奇， “這倒是讓我很意外。”

    “無情道，需要在某人心中結(jié)下情因，以情為始，這是誘餌，似有情而無情，不動道心，這是原則，承受七情六欲，苦悲喜樂，這是債，無論債償沒償，斬斷情絲，破而后立，這既是道。”對方喃喃道。

    —— “先有情，后有道，確實是當(dāng)下破解劫難的最好辦法?！辈凰僦托Φ馈?/br>
    時無箏: “你我同樣被心魔所困，或許，你也可以考慮無情道?！?/br>
    不速之客沉吟良久，聲音更輕了: “事已至此，我…我無法為自己抉擇，除了我自己之外，還有需要我還的債?！?/br>
    “但你可以，至少現(xiàn)在還不遲，你可以掌控你的內(nèi)心。”

    時無箏剛想問他，為何不做一回“惡人”，先顧及自己的內(nèi)心，再去考慮所謂的“債”。

    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下了，畢竟他自己也做不到。

    他現(xiàn)在之所以可以瀟灑地說「無情是他的道」，是因為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他不需要對誰負(fù)責(zé)。

    祁忘只需要鬼主在就夠了，他心里很清楚。

    但時無箏也詫異地發(fā)現(xiàn)，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他甚至已經(jīng)對照夢閣里這位不速之客放下戒備，袒露心跡。

    就在時無箏思考間，對方將沏好的茶放置桌上: “難得今日你我在此相逢，相聊甚歡，過來喝杯茶吧，是你最喜歡的月牙尖。”

    對方云淡風(fēng)輕的話語，卻讓時無箏的心臟驟然停跳: “你是如何得知——”

    他最喜歡的茶，從來不是「春信白」，也不是「水仙紅」，而是當(dāng)年鯉城一帶出產(chǎn)的「月牙尖」。

    當(dāng)年，他故地重游，已經(jīng)故土重建的鯉城人曾將「月牙尖」贈予他。

    修行之人不應(yīng)對前塵舊事有太多掛念，之后，時無箏就再沒有回過鯉城，也沒機會再嘗一嘗他最喜歡的「月牙尖」。

    他一向壓抑自己的喜好，不露聲色。

    可是，這位照夢閣的不速之客，又是如何得知……

    “時無箏，你已經(jīng)在自己心里結(jié)下了情因，待你親自斬斷情絲，破而后立，道方成，你也會輕松許多?！睂Ψ皆诔瘯r無箏靠近， “或許，只有斬斷和外界不必要的連接，你才能獲得解脫。”

    說話間，對方已經(jīng)將茶盞放置在時無箏嘴邊。

    清雅的茶香彌漫而來，所有的感官也隨之蘇醒，時無箏驀然睜開眼睛，而后他臉上閃過震驚到無以復(fù)加的神情——

    站在對面拿著茶盞“喂”自己的人，竟然和他長著一張極為相似，可以說五官輪廓一模一樣的臉!

    對方滿身血污，臉色蒼白灰敗，但望著自己的眼神里有傾聽的耐心，也有溫柔的笑意。

    一瞬間，時無箏有種錯覺，他在和自己的鏡像對視，只不過少了一面鏡子。

    “你是——!”

    “時無箏，我很羨慕你，你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你的道。”

    月牙尖翻倒在地，清雅熟悉的香味瞬間彌漫照夢閣。

    在時無箏漸漸恢復(fù)的五感中，那位和他一模一樣的“不速之客”消失了。

    就和對方到來的一樣，對方的消失同樣無聲無息，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