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秦伯宗見狀更顯絕望。 陸修琰接過賬冊隨意翻閱幾張,上面清楚記載著各省及周邊屬國上呈的貢品,各貢品最終流向何處,或增或減了多少,一目了然。 他平靜地合上賬冊,將它放到桌面上,抬眸望向眼眶微紅,倔強地咬著唇瓣,身子微微顫抖的‘秦若蕖’。 少頃之后,他暗嘆一聲,對這個豁出一切只為報仇的女子頭疼不已。 自被長義阻止了刺殺秦伯宗那一刻起,‘秦若蕖’便清楚今夜報仇無門了,她心里恨極,凌厲的眼神一一掃過在場這些“親人”,毫不掩飾當中殺意。 在場的秦府中人被她的眼神掃到,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蕖姑娘,事已至此,多造殺孽亦無益,逝者已去,脫離人世間恩怨情仇,只生者仍在,姑娘行事應(yīng)需顧及幾分,切莫讓親者痛,仇者快?!标懶掮聪聺M懷復雜,語重心長地勸慰道。 “親者?敢問王爺,若親者是仇人又當如何?”不待陸修琰回答,‘秦若蕖’猛地指著秦伯宗,難掩悲憤地道,“他,為了權(quán)勢官位,伙同外人謀害弟媳,致使夫妻、骨rou分享,家不成家!” “阿……蕖?!鼻乩戏蛉祟濐澪∥〉爻呷ィ焓钟?,卻被‘秦若蕖’用力一拂,躲開她的觸碰。 “還有你,你可敢對天發(fā)誓,秦伯宗對我娘犯下的罪行你一無所知,你沒有故意包庇,沒有知而放任,你這些年對秦四娘的疼愛全無半點私心!”聲聲帶淚含恨的指責,如重錘般直砸向秦老夫人胸口,痛得她幾乎呼吸不過來。 “這些年你的疼愛,到底是出自對孫輩的真心愛護,還是出于對我娘的愧疚?衛(wèi)氏滿門都在天上看著,你可對得起我外祖母,可對得起我娘,可對得起你的良心!”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滑落,她曾經(jīng)對秦老夫人有多感激,如今便有多痛恨。 “以親人性命換來的富貴權(quán)勢,你們真的心安理得么?午夜夢回就不怕冤死之魂來找你們么?!什么光復秦門昔日榮耀,秦氏列祖列宗若真的在天有靈,就應(yīng)該將此等毫無人性之輩……” “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的錯,是我,那藥是我尋來的,清筠是我害死的,我對不起姨母一家,對不起四弟,對不起……”突然撲出來‘撲通’一下跪在她跟前的身影,將她未盡之語堵了回去,她低頭一望,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穩(wěn)地退了幾步。 “二、二伯父……”向她跪下請罪的居然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秦仲桓! 陸修琰呼吸一窒,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成拳。 “是我,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清筠,是我,是我……”秦仲桓伏在地上痛哭失聲,長達十年的愧疚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jīng)要光耀秦氏門楣的萬丈雄心早已被無邊無際的悔恨吞噬殆盡。 “這都是些什么親人啊,你們、你們……”‘秦若蕖’淚流滿面,右手緊緊地揪著胸口,她從沒有哪一刻似如今這般,這般痛恨自己身上流著的秦氏一族之血。 “阿蕖……”含著明顯心疼的嗚咽呼喚在她身后響起,她睜著淚眼回頭,透過水霧望向來人,當那張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時,她再忍不住飛撲過去,緊緊地抱著對方腰身,將自己埋入他的懷中。 “哥哥,哥哥,哥哥……”仿佛找到宣泄之口,她終于放聲痛哭起來。 “阿蕖,對不住,哥哥回來晚了,對不住……”秦澤苡紅著眼緊緊地抱著她,聲音沙啞。 是他的錯,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讓這瘦弱的肩膀獨自擔了那么沉、那么深的恨。 突然,懷中女子哭聲嘎然而止,身子更是一軟,驚得他死死地攬著她急切地喚:“阿蕖、阿蕖……” ‘嗖’的一聲,長義只覺眼前一花,本是坐在椅上的陸修琰已經(jīng)半蹲到秦氏兄妹身前,正抓起‘秦若蕖’的手把脈。 “無妨,她只是一時心緒急劇起伏受不住,這才暈了過來?!标懶掮闪丝跉猓谅晫η貪绍拥馈?/br> “多謝王爺?!鼻貪绍訂÷暤?。他一個用力,將昏迷不醒的meimei抱到懷中,冰冷透骨的眼神逐一掃過在場秦府中人,落到秦老夫人身上時有片刻的停頓,只很快便移開。 他抱著秦若蕖,絲毫不理會身后種種復雜目光,大步邁過了門檻,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季勛倚著門,絕望地望著將他視作陌生人的兒子,雙唇翕動,眼中淚光閃閃。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收回視線走了進門。 他一步一步地朝秦老夫人母子幾人走過去,離得不到半丈遠便止了腳步,眼神絕望又悲哀:“大哥、二哥,你們一直想要秦家富貴顯赫如初,可是,你們可曾問過我要什么?我想與清筠白頭偕老,想澤苡和阿蕖在我身邊平平安安成長,想阿蕖最喜歡的人還是爹爹,想澤苡一直……”他仰著頭,努力將眼中泛著的淚水壓回去。 少頃,望向秦伯宗哽聲道:“阿蕖曾問我可還記得她的娘親,大哥,你可知道,我甚至不敢向她承認,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子就是她的娘親!” 頓了頓,他朝著秦老夫人緩緩下跪,‘咚咚咚’接連叩了幾個響頭:“孩兒不敢因清筠之死而怨懟;賢妻枉死,孩兒不能申冤以慰亡者,是為不義;稚子無辜,卻不盡為父之責親身教導,是為不仁;慈母年邁,不侍奉膝下反累其牽掛擔憂,是為不孝;空有滿腹經(jīng)綸卻不能秉承父志光耀門楣,是為無能。孩兒實為不義不仁不孝無能之人……” “不,季勛,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是母親之錯,是母親對不起清筠,對不起衛(wèi)氏滿門……”秦老夫人顫抖著去扶他,淚水滴落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陸修琰久久望向秦澤苡兄妹消失的方向,臉上盡是掩不住的憂色。他回過身來,目光落到秦伯宗身上。 秦伯宗面如死灰,秦若蕖的殺出、端王侍衛(wèi)的突然到來,賬冊的失蹤,一樁接一樁,均提醒著他,所有的一切都已暴露。 他神情呆滯地望向身邊人,迎上來的眼神,有震驚、有鄙視、有厭棄、有失望、有痛恨……最后,他對上了陸修琰平靜的目光。 陸修琰臉色如常,讓人瞧不出他內(nèi)心起伏,望著秦伯宗跌跌撞撞地跪在身前,聽著對方啞聲道:“所有之事都是臣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guān),臣罪有應(yīng)得,全憑王爺處置。臣從江大人處所得財物悉數(shù)藏于書房密室,分毫未動,賬冊所記全為事實,臣愿以戴罪之身助王爺清除jian佞,只求王爺寬恕,莫要牽連家人?!?/br> 事到如今,再無轉(zhuǎn)寰余地,他只能盡最大力量保存家人,不至于讓他們受已所累。 他可倒,但秦府不能倒! *** 攬芳院內(nèi),秦澤苡將meimei安置在床上,又吩咐了素嵐等人好生侍候,自己便欲退到外間等候,只當他不經(jīng)意地掃到屋內(nèi)的布置時,身子當即僵住了。 “這、這這……” “這里的布置很像夫人生前寢居,是不是?”素嵐輕柔的嗓音在他身側(cè)響著。 他只覺喉嚨似是被東西堵住了一般,很是難受。 “怎、怎么回事?”良久,他艱難地問。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shè),小到一針一線,都有它特定的位置,誰也不能移位,便是偶爾間移了分毫,都瞞不過小姐的眼睛?!彼貚共]有回答他,只是溫柔地擦拭著案上的白底青梅花瓶,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位。 “小姐試了一遍又一遍,才最終確定了它們的位置,又花了數(shù)日時間把每一物的位置牢牢記下。那一年,她還未過七歲生辰?!?/br> 秦澤苡只覺心臟被人死死揪住了一般,痛得他幾乎痙攣。 他緊緊捂著心口,哽聲問:“這么多年來,她都這般?” “是的,一直如此,從未曾變過?!币坏窝蹨I從素嵐眼中滑落,她也來不及去擦,繼續(xù)道,“那年小姐一場大病,痊愈之后奇跡般地忘記了那段血腥經(jīng)歷,只認定夫人當年是染病不治而亡。老夫人生怕她會再度憶起,遂在府里下了禁口令,不準任何人再私下提及夫人。這些,公子當年仍在府中,想必記得?!?/br> “那后來呢?”秦澤苡壓下心中酸澀,啞著嗓子問。 “后來?”素嵐慘然一笑,“我原本也甚是慶幸,慶幸她不再記得那血腥的一幕幕,誰知……她并不是不記得,而是生生地將那段記憶,連同她自己一起從身體里驅(qū)逐出去!” “秦府四小姐的單純天真,那是因為有人將絕望、悲傷、恐懼等種種負面記憶強行從她腦子里抹去。那個人,就是她!”素嵐纖指一指,正正指向床上昏迷的‘秦若蕖’。 第二十八章 秦澤苡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從攬芳院離開的,他拖著仿若千斤重的雙腿,也分不清往何處去,腦子一直響著素嵐的話。 ——“蕖小姐不許我將這些告訴公子,只說,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由她一人承擔便可,無論是四小姐,還是五公子,都不應(yīng)該被仇恨所累。” 他只覺心如刀絞,如今他方知,在他離家的這些年,他唯一的meimei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他從不曾想到,娘親離世的背后,竟包含著他的親人的險惡用心。直到腳下踢到石塊,整個人險些跌倒,他方扶著粗壯的樹干,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阿蕖,阿蕖……他應(yīng)該早些回來的,他不該讓她孤身一人留在此處,他不該讓她獨自承受生母枉死的沉痛。 他掄著拳頭一下又一下地往樹上砸去,通紅的眼眶里,是抑制不住的淚水。 他怎么就那般愚蠢,怎么就相信病一場之后便真的可以徹底忘記那些恐懼與痛苦!娘親慘死在眼前,拼死相護的嵐姨生死未卜,最疼愛她的爹爹又將迎娶新人,曾經(jīng)能為她撐起一片天之人,死的死、傷的傷、離的離,讓一直在身邊人的呵護下無憂無慮長大的她怎么承受得??! 仿佛一夜之間,她的世界轟然倒塌,再沒有人能保護她,再沒有人能為她擋去一切傷害,在無窮無盡的恐懼當中,終于有那么一個人沖破束縛而來,抹去她的驚慌、痛苦、懼怕,還她單純、快樂、無憂…… “阿蕖、娘,對不住,都是我的錯……”他枕著樹干,潸然淚下。 他不該真的一走了之,不該為著賭一口氣硬著脖子不回家。便是再不滿父親另娶,再記恨父親將他送走,可meimei卻永遠是他的meimei,是那個總被他捉弄到哭,可轉(zhuǎn)過頭又屁顛屁顛地追著他喚哥哥的小丫頭。 這一年,是益安一帶官場震蕩的一年,端王陸修琰突然發(fā)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罷免了一批官員,有些官員甚至還來不及反應(yīng),端王的侍衛(w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烏紗帽便被摘了去。 陸修琰一身親王服飾,背著手眺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陣清風吹過,吹動衣袂飄飄,發(fā)出一陣細細響聲。 長義長英兄弟遠遠地站在他的身后,也不敢上前打擾。 突然,一名侍衛(wèi)上前,行至長義身邊一陣耳語,長英不解地側(cè)頭望去,卻見兄長眉頭皺緊,隨即朝著陸修琰走去。 “出什么事了?”他叫住那名侍衛(wèi)。 “秦伯宗寫下伏罪書,懸梁自盡了?!?/br> 長英吃了一驚,卻又覺得在意料當中。秦伯宗如今是眾叛親離,便是戴罪立功可免死罪,只是想在官場上再拼一番前途是不可能了。 而陸修琰聽了長義的回稟后只是平靜地說了句‘知道了’,再無話。 對秦伯宗會選擇自盡這一條路,其實他或多或少也能想得到。秦衛(wèi)氏之死、江建業(yè)一案,兩樁分別牽扯了周府、江府,甚至宮中的康太妃、江貴妃,無論哪一邊,都不是如今的秦府所能抵擋的。 而經(jīng)歷了這一場風波的秦府,必將走向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 “大哥,秦伯宗心心念念的‘光復秦門昔日榮耀’,這秦家人昔日到底有何了不得的榮耀?”好不容易偷了個空,長英拉著兄長低聲問。 長義瞥他一眼,道:“秦氏先祖曾追隨成祖皇帝征戰(zhàn)沙場,后授以一等公爵,盛極一時,及至其孫輩,亦即秦伯宗高祖父犯了事,被德宗皇帝奪了爵,抄了家。后來雖蒙圣恩赦免死罪,只秦門衰敗之勢卻是再擋不住,不得已退出京城,返回原籍。秦伯宗對昔日榮耀的執(zhí)著,想來是自幼受了父輩教導,將光耀門楣刻入了骨子里?!?/br>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則奢入儉難,體會過權(quán)勢帶來的奢華富貴,再對比當下的落泊,難免心有不甘,總盼著曾經(jīng)的榮華能再度歸來,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一種執(zhí)念,這種執(zhí)念,一代傳一代,根深蒂固。而秦伯宗,便是其最堅定的傳承者。 為了秦氏一族未來的榮耀,便是犧牲自己性命亦不在話下,更不必說一個弟媳婦。再加上年紀漸長,又無貴人相扶,要一步登天談何容易,心中便愈發(fā)急躁,這一急,行差踏錯便免不了了。 “原來如此。”長英恍然大悟。 長義掃了他一眼,稍頓,問道:“你可知那位秦姑娘一身武藝師從何人?” 長英搖搖頭:“不知道,只知道她與她那位名喚青玉的婢女武功如出一路,說不定是同一人所授,畢竟,哪戶人家會請師傅教授姑娘武藝啊!” 長義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 鶯聲鳥語陣陣,遠處的樹丫上,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正在放聲高歌,絲毫不被這座已經(jīng)變了天的宅院所影響。 秦若蕖單手抱著石柱,怔怔地望向遠方出神。 這些天她一直被兄長勒令留在屋里養(yǎng)傷,秦澤苡更是下了禁令,不準任何人前來打擾,故而秦二娘姐妹幾個亦被擋在了攬芳院門外。 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心里一直沉沉的難受,更似是有一只無形的手鉗住了她想去探個究竟、問個清楚的沖動。 院里的下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登高望向院外,可見來去匆匆的一個個身影。 她的攬芳院,仿佛與整個秦府隔絕了開來,外頭的人進不來,她也不許出去。 只是,秦伯宗的死訊仍是傳入了她的耳中。 她茫然地走去問兄長,可秦澤苡只是沉默地望著她,眼神復雜難辨,良久,伸出手來擁著她輕聲問:“待這里之事了結(jié)后,與哥哥一起去岳梁可好?” 她在他懷中抬眸,對上那雙幽深的眼眸,雙唇翕動,卻是什么也問不出來,最終只能點點頭:“好?!?/br> 秦澤苡定定地望著她,經(jīng)過這些天的接觸,他終是明白為何素嵐對她的稱呼會有兩種,雖是同一個人,但又不是一個人。 心里是滿滿的憐惜與酸澀,他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頰,對著那雙不解的明亮眼眸,驀地輕笑出聲,手指一彎,在她額上輕輕一彈。 “小芋頭!” “哎呦!”秦若蕖輕呼出聲,待那聲久違的‘小芋頭’響在耳邊時,瞬間生氣地鼓起了腮幫子。 “不許叫人家小芋頭,人家才不叫小芋頭!” 秦澤苡挑眉,笑容一如當年捉弄她時那般可惡無賴:“蕖,芋也。若蕖,似芋頭也?!?/br> “才不是這樣,爹爹說了,蕖,芙蕖,若蕖,如夏之清荷,出淤泥而不染?!鼻厝艮〈舐暦瘩g,堅決要為自己正名。 “既是若芙蕖,為何不叫若芙,分明……”余下之話卻一下子哽在了喉嚨,秦澤苡眼神微黯。皆因他想起了幼時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父親時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