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將這玄之又玄的隱秘就這樣毫無顧忌地講了出來。不過，若傾聽的對象是他，那便也無甚要緊的了。只因，不論他是哪一唐樓,都是她在這世上最信得過的人。

    謝成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比坦然地看著唐樓，干脆一次性吐露個痛快。

    “前一世，我被唐肅殺了之后，本以為會魂歸黃泉,墮入輪回,沒想到再睜眼卻是回到了十二歲那一年。更加沒想到的是,唐肅也先我一步回來了，暗中謀劃好了一切?！?/br>
    “由于他的從中作梗，我這一世的命運與前一世截然相反，身體柔弱、性格懦弱不說，還與他早早地訂了親。我為了自救,這才去的伽藍(lán)寺，找到我?guī)煾?學(xué)會了無相內(nèi)功。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具身體之內(nèi)并不是只有我這一個魂魄存在，那個因唐肅之故而從小被嬌養(yǎng)著長大的謝成韞并沒有離去，她一直沉睡在這具身體之內(nèi)?！?/br>
    唐樓一直在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面容平淡不顯波瀾，安靜耐心地聽她述說著。

    謝成韞稍作停頓之后，繼續(xù)道：“我想，唐肅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想把我抓回去。他做了這么多，無非是想讓另一個謝成韞醒過來……”

    聽謝成韞說完，前前后后發(fā)生在她和自己之間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唐樓不過一轉(zhuǎn)念，便將這些緣故想了個透徹。

    至此，唐二哥哥是誰，他心中也終于有了答案。

    涼風(fēng)掠過，吹起了謝成韞鬢側(cè)的幾根細(xì)長的青絲，橫掛在她的眼睛和鼻梁上，讓她不由得瞇起了眼眸。

    唐樓伸手，將那幾根青絲拂下，待她重新睜開眼之后，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問出了此刻他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一個問題：“你和我的前世是怎樣的？”

    “你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敝x成韞道。

    “原來是青梅竹馬?！币唤z苦澀潛入心中，輕輕地掉落在心底。怪不得，會讓她念念不忘。

    “你對自己的身世可有了解？你與唐肅……”

    “我知道，唐穩(wěn)是我生父?！碧茦谴鸬?，幽深的目光之中透出冷意，“不止如此，我還知道，我五歲那年被人刺殺，幕后的主使便是唐肅?！?/br>
    “你都知道了？”謝成韞驚訝道。

    唐樓點頭，“初時，我以為他要殺我，是因為我的身世。沒想到，是因為阿韞?！?/br>
    殺了他，不給他一絲一毫接近她的機會。雖然他沒死，卻也因此與她天各一方，成了陌路。若不是她的執(zhí)著和念念不忘，若不是她放下矜持努力地靠近他，他這一世便要在渾然不覺中永遠(yuǎn)地錯過她。而他，卻差一點親手將她推離，將她原本熾熱的心澆了個透涼，令她心灰意冷。

    唐樓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后怕。上前一步，用力將謝成韞圈在懷中，不停地親吻她的頭發(fā)。仿佛只有這真實的觸感，才能讓他安下心來。

    謝成韞并不知道唐樓此刻心中的煎熬與輾轉(zhuǎn)，自從知道他不是前一世的唐樓之后，心中忽然對他的親近和碰觸生出些抗拒的情緒來，雙手貼在他的胸前想推開他，卻終是沒能忍心。想到他的后背之上，那條因她而起的傷疤還猙獰橫亙著，她的雙手便軟了下來，無力地搭在他的胸膛。

    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對這一世的唐樓存的到底是何種感情。

    她有時會分不清前一世的唐樓與這一世的唐樓，同樣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兩個人。若說他們是一個人，各自的經(jīng)歷記憶截然不同；若說是兩個人，卻明明有著一模一樣的眉眼、笑容、性情以及令她放心依靠的臂膀。

    她的頭發(fā)帶著一股清淡的花香，是他喜歡的香味，比他珍藏在天墉城地下酒窖中的上等佳釀還要令他沉迷。他以前總想不明白，為何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讓他傾心，讓他喜歡。時至今日，終于知道，他對她的赤誠與眷戀早已篆刻在了他的命格里，她是他的命中注定。

    是他的，自然不容他人覬覦。

    “我大約想明白了，為何唐肅會與何濤勾結(jié)?！碧茦潜３秩ψ≈x成韞的姿勢，將唇貼在她耳邊說道，“他需要何濤的驅(qū)魂術(shù)喚醒你體內(nèi)的另一個魂魄，而何濤需要他的協(xié)助對謝家進行滅門。驅(qū)魂術(shù)乃是朝真太虛天的道術(shù)，而朝真太虛天也已被何濤滅了滿門，世上會此術(shù)之人僅剩下了一個何濤。何濤當(dāng)年用此術(shù)令其子何峰死而復(fù)生，唐肅是想在你身上故技重演。原來，上次伽藍(lán)寺中那個氣勢龐大的銅鈴陣是為了派這個用場?！?/br>
    他緊了緊雙臂，語調(diào)變得凝重而肅沉，“驅(qū)魂術(shù)一旦奏效，被驅(qū)逐的魂魄便只有灰飛煙滅這一個下場，再不入輪回?！?/br>
    十二都天。

    夙遲爾托腮，趴在謝初今的書案上，興致勃勃地看著書案上擺放著的東西，雙眼不斷放出異彩。

    謝初今將這幾年他制作的兵器全部攤在了書案上，孔雀翎、兩把二連矢以及剛剛才完工的祁氏連弩。這些兵器，不論是哪一件，都能讓他報仇。

    只要他能找到何濤。

    “初今哥哥的腦子一定長得和常人不一樣?！辟磉t爾歪了歪腦袋，怎么想便怎么說了出來。

    謝初今瞟了她一眼，“甚么意思？”

    夙遲爾咧嘴一笑，眼中溢出的是欽佩的神采，“說你聰明呀！初今哥哥最聰明了！”

    謝初今淺淺一笑，小丫頭有心了，自從謝家出了事，便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做甚么都哄著他，生怕惹他傷心，生怕他又一時沖動地去找何濤報仇。他是無比迫切地想要報仇，但冷靜了下來，也知道該從長計議。謝家現(xiàn)在就剩下了他們?nèi)齻€，他不能再有什么閃失。

    想到這里，忽然發(fā)現(xiàn)很長時間沒看到謝初凝了。

    “謝初凝去哪兒了？”謝初今問夙遲爾。

    夙遲爾迷茫地眨了眨眼，她的眼睛都用來盯著初今哥哥了，哪里注意到過謝初凝?！拔?，我不知道……”

    謝初今站起身，“我去找找。”這死丫頭，不會孤身一人去找何濤報仇了罷。

    砰地一聲，門被推開。

    謝初凝沖了進來。

    “三哥，你快跟我走！”走到謝初今身邊，拉著他就往外走。

    謝初今一把拍掉謝初凝的手，擰眉道：“你又發(fā)什么瘋？”

    謝初凝急道：“三哥，我現(xiàn)在來不及跟你解釋，你快跟我走。”

    “為何要走？去哪里？說清楚！不說清楚，我不會跟你走！”

    謝初凝見他巋然不動，心一橫，胡謅道：“我知道何濤在哪里！但是，他很快就要離開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你跟不跟我走？”

    謝初今臉色一變，一扭頭看向書案。

    夙遲爾暗道不妙，急道：“初今哥哥，你忘了，要等謝jiejie回來的！”

    “等她回來，人都跑了，還報什么仇！”謝初凝大聲道，“謝初今，謝家是不是白養(yǎng)活你了？三叔是不是白疼你了？三叔死得那么慘，他可是被活活燒死的呀！你連給他們報仇都還要瞻前顧后么？！”

    謝初今一把抓起書案上的二連矢和孔雀翎，將孔雀翎藏在了袖中，拿起其中一把二連矢，給了謝初凝另一把二連矢，道：“給你防身。”

    “初今哥哥，你想想，你若是出了事，謝jiejie要怎么辦？她會傷心死的??？”夙遲爾死死抱住謝初今的一只胳膊。

    謝初今用力將夙遲爾的手掰開，柔和了神色道：“遲爾別擔(dān)心，我穿了護甲?！?/br>
    說完和謝初凝一道沖了出去。

    第81章 （八十一）

    謝初今與謝初凝剛剛越過湖面,便聽見海棠林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似是有什么炸了開來。

    接踵而來的又是幾聲爆炸聲，用量之猛，令地面都隨之晃動起來，就連湖水也被震得波紋漣漣。海棠林的上空不斷升起大團大團濃霧般的黑煙，被風(fēng)吹散,彌漫在空氣中。

    謝初今聞了聞，雙眉皺起。這氣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硝煙的味道。

    “海棠林被人炸了！”謝初今猛地反應(yīng)過來,凌厲的目光掃向謝初凝，“你被人跟蹤了？！”

    謝初凝心中懊喪不已。唐肅這個言而無信的小人！說好了待她將三哥安全帶出去之后，自己再將他們領(lǐng)了進來。就這么迫不及待，連這點功夫都等不了了么！看著斯文儒雅,誰料到行事這么簡單粗暴，竟然連火藥都用上了！

    爆炸聲還在持續(xù),一聲一聲如同驚天怒雷,越傳越近。

    顧不得等謝初凝回答，謝初今拔腿就往回跑。這么大的陣仗,也不知用了多少火藥,海棠林很快便要被炸平，對方這是要置他們于死地啊！看這動靜，必然人手眾多，謝成韞也不在，十二都天老的老，小的小……

    然而，還未等到他跳下湖，最外層的幾株海棠樹便被炸得四分五裂，與焦土一道四處飛散。

    一伙人穿過硝煙，沖進了十二都天。

    為首之人，白衣勝雪，手持凌霜劍，眸光如鋒芒般掃過四周，掃過湖面，最后定格在湖中心的竹樓上。謝成韞，這幾年，你就是躲在此地？

    謝初凝走到唐肅面前，怒不可遏，“唐公子，你這是甚么意思？有你這樣過河拆橋的么？”

    唐肅睨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不理會她的質(zhì)問，左手一揚，“上！”

    從他身后沖出數(shù)十名弓箭手，面向竹樓分列在湖邊，搭箭上弓，將弦拉滿，瞄準(zhǔn)竹樓。

    唐肅運了運氣，用內(nèi)力向竹樓的方向喊道：“謝初今，帶著里面的人出來！乖乖束手就擒，留你們不死！否則，等著你們的，只有萬箭穿心的下場！”

    竹樓沒有動靜。

    唐肅一揮手。

    五只羽箭離弦，向竹樓射去。

    “謝初今，你再不出來，下一次可就是五十支了……”

    話音未落，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從竹樓之中飛出，掠過湖面，踏上了岸。

    列在湖岸的弓箭手紛紛將手中的弓對準(zhǔn)了他。

    “謝初今，別來無恙?！碧泼C冷冷地看向謝初今，“為何只有你一人出來，其他人呢？”

    謝初今舉起手一指，口中吐出兩個字：“在那?！卑蛋涤|動袖中孔雀翎的機關(guān)。

    所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無數(shù)細(xì)密的銀光亂閃，漫天飛舞，眼花繚亂之際，來不及躲閃，弓箭手中便接連倒下數(shù)人。

    唐肅舉起凌霜劍，舞得滴水不漏，將細(xì)密如針的銀光擋了開去。

    趁唐肅與這些弓箭手分神之際，孩子們從竹樓內(nèi)躍出，朝著不同的方向，撒開腿就跑，如野兔般嗖的躥入了已被炸得亂七八糟狼藉一片的海棠林。

    “給我追！”唐肅命令道。

    “是！”

    幾名手下得令，朝孩子們追去。

    唐肅凌霜劍一挽，朝謝初今走去。

    “孔雀翎！一連誤我兩回！謝初今，今日，便是孔雀翎也救不了你！”

    見孩子們已逃走，謝初今松了口氣，無所謂地看著唐肅，將銀針用盡、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孔雀翎從袖中取出，手一攤，將孔雀翎扔到一邊。

    將虹淵從劍鞘中拔出，回想謝成韞每回拔劍的樣子，像模像樣地也挽了個劍花。嘴角歪了歪，浮起一絲淺笑。怪不得謝成韞鐘愛劍道，拔劍的感覺不錯，挺爽。

    當(dāng)年，父親將虹淵傳給他的時候，該是對他寄予了何等厚望。可惜，他志不在此，辜負(fù)了他老人家的期望?，F(xiàn)在看來，劍道也不錯，不光能耍帥，還能保護自己?？上?，他明白得太晚，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一道凌厲的寒光迫近，謝初今舉起虹淵一擋，根本來不及阻擋凌霜劍氣的攻勢。白光閃過，謝初今胸前的衣袍被割破，他踉蹌地后退一步，站定。

    唐肅眉峰皺起，凌霜劍氣竟然只將他的衣袍割破，他必是穿了護甲！舉劍又是一擊，朝謝初今的頸部砍去。

    “唐肅！你這個出爾反爾的卑鄙小人！你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甚么！”謝初凝恨恨地罵道，“你敢傷他，我不會放過你！”一提劍，朝著唐肅刺過去。

    唐肅側(cè)身一閃，謝初今趁此機會，掣手取出另一只袖中的二連矢，對準(zhǔn)唐肅按下機關(guān)。

    兩顆巨蟒獠牙倏地釘入唐肅的肩部，如同被蟒蛇咬了一般，霎時破開兩個血窟窿，將他的白衣染紅。

    唐肅怒極，一掌將謝初凝拍飛。手中的凌霜劍更加狠戾，招招奪命地朝謝初今的頭部和頸部刺去。

    謝初凝從地上爬起，想起謝初今交給她的二連矢。趕忙將二連矢拿了出來，對準(zhǔn)唐肅就射。

    唐肅一把抓住謝初今的衣襟，將他往身前一擋。

    獠牙破rou。

    謝初今的身體一頓，劇痛襲來。低頭，看著胸前。

    謝初凝手上還拿著那把二連矢，愣愣地看著謝初今，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兩股血柱從謝初今胸前流下，她才發(fā)出凄厲的喊聲，“三哥！不！”

    唐肅松開謝初今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