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多謝宋jiejie?!?/br> 謝成韞從浴桶中起身,拉下屏風上的衣衫,淡淡的香味逸出,里衫外衫皆被香熏過,令人安神。穿戴完畢,走了出去。垂眸一看,桌上果然放著一盞茶,正好泡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盞放到嘴邊,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撲鼻而來,令人神清氣爽,茶水不燙不冷,溫度適宜,飲下一口,便覺通體舒暢。 須臾,敲門聲響起,天寅在門外道:“老大,宋jiejie讓我給你送早點來?!?/br> 謝成韞道:“進來。” 房門被推開,天寅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他將托盤中的小碟和碗箸一一拿出擺放在桌上,對謝成韞道:“老大,宋jiejie說了,趁熱吃?!?/br> 謝成韞掃了一眼桌面,一碗濃稠的小米粥,一碟馬蘭頭拌香干,一碟冬筍咸菜炒毛豆。原本不覺得餓,見到這些令人生津的吃食突然頓生饑腸轆轆之感。此外,還有一個白瓷盅,被蓋子蓋著,看不出內(nèi)盛何物。謝成韞將盅蓋一掀,竟然是一盅糖蒸酥酪! “是誰告訴宋jiejie的?”謝成韞詫異道。 “是宋jiejie自己問的二當家?!碧煲Φ?,“不光是老大的喜好,她連十二都天所有人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誰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了如指掌。現(xiàn)如今,十二都天的膳食起居都是宋jiejie在打理,多了這么一個溫柔解意又脾氣溫和的jiejie,大家都高興得不行,待她比親jiejie還親!” 謝成韞舀了一勺糖蒸酥酪送入口中,唇角揚起,這一口讓她嘗到了多年不曾品味過的家的味道。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惋惜來,溫柔解意,知書達理,還做得一手好菜,這么好的宋晚啊,到底是被誰欺負了? 眼前浮現(xiàn)出虛若那張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的俊臉。謝成韞在心里默默念了聲虛若的俗家名諱,嘆了口氣。梅叔和,你可是真的如你表現(xiàn)出來的這般無情無義?若是知道她今日所受的委屈,你可會心痛? 伽藍寺。 空見站在虛若緊閉的禪房門前,輕輕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是第幾回來勸師父用些齋飯了,但師父置若罔聞,只一心一意地將自己關在這禪房之中誦經(jīng),這都過去整整三日了,師父尚滴水未進,可如何是好! 空見苦著臉,憂心忡忡。若放在尋常僧人身上,這確實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他師父哪里算得上是個正經(jīng)虔誠的僧人!自打他跟了師父,便從未見他摸過佛經(jīng),更別提誦經(jīng),就好像,就好像他是被人逼著才無奈出家似的。 空見側(cè)耳聽了聽,師父誦讀的似乎是心經(jīng)。誦心經(jīng),求平安,師父這是在替何人求平安? 禪房內(nèi),虛若的誦經(jīng)聲終于停歇。 他睜開雙眸,將手中的木錘和木魚放置一邊,深眸幽暗凝重。三日前的夜里,他被夢魘驚醒,再也難寐。 曾于夢中縈繞千百回的人,再不復芙蓉般可愛的模樣,死死捂住小腹,不住地痛苦呻吟。從她捂著的部位,不停有觸目驚心的鮮血涌出,染紅了她的雙手,她顫抖著向他呼救,氣若游絲,“叔和哥哥,救我,小晚好痛!”他猛地醒來,冷汗淋漓。 心中那個塵封多年的角落被噩夢陡然打開。 放下,他以為他做得到。 虛若蹙起眉頭,即便只是夢中的場景,每每回想起,也足以令他心如刀絞。 …… 那日,用完早膳,謝成韞睡了一覺,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第三日,宋晚擔心不過,這才將謝成韞喚醒。 謝成韞才剛梳洗完畢,正吃著宋晚為她準備的晚膳,謝初今就帶著兩個烏黑的眼圈迫不及待地登門了。 “謝成韞,快看!”謝初今將手中的物什擺到謝成韞面前,“你運氣不錯,有眼福,小爺我做好了頭一個拿來給你看!” 謝成韞配合地豎起拇指:“我家阿今越來越本事了,這么快就做好了!你做的這是什么?” “那是,你以為都像你那么懶!你睡了三天,我三天沒睡!”謝初今仍不忘貶損她。 謝成韞一邊津津有味地用膳,一邊聽謝初今眉飛色舞、抑揚頓挫地向她展示他的得意新作,用兩副獠牙做成的兩把二連矢,以及用蟒皮和逆鱗做成的兩件護甲。 “我這把二連矢可算得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無堅不摧,攻無不克。”謝初今頓了頓,又道,“還有我這護甲,也是世間獨有,牢不可破,堅不可摧?!?/br> “豈不是天下無敵了?”謝成韞道。 “不是我吹,的確如此?!敝x初今驕傲地昂著下巴,“謝成韞,這護甲送你一件?!?/br> 她可用不著什么護甲,卻不能就此拂了他的好意,眉開眼笑道:“你乖啊,總算知道孝敬孝敬你姑姑我了!” “怎么,給你點顏色你還真想開染坊??!” 謝初今被惹急的樣子很逗,謝成韞突然想調(diào)侃調(diào)侃他,想了想,問道:“阿今可曾聽過一個典故?” “什么典故?”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敝x成韞忍了笑,“若是用阿今的二連矢攻阿今的護甲,結果會如何?” 令她意外的是,謝初今并未生氣,而是一愣,大概是尚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偶被提及,不禁濃眉一沉深思起來,面上不時露出糾結之色。 謝成韞本是隨性一問,存的是打趣他的心思,沒想到他竟然認真起來,于是開解他道:“阿今,別在意,你就當我沒問好了啊?!?/br> 謝初今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從糾結中掙脫出來,嚴肅道:“這容易,要想知道結果,下次得空了試試不就知道了?”說完,朝她如釋重負地一笑。 謝初今從未在她面前露出過這種笑容,令她怔了怔,不自在地重復他的話:“是啊,阿今,下次試試?!?/br> 本來歡欣雀躍的氛圍,因為她的一問頓時變得說不出的怪異。謝成韞突然無比懊悔,為何要多嘴問那么一句。 她卻不知,日后,每當她回想起謝初今的這抹笑容,總是會心痛到無以復加。 第45章 (四十五) 又是一日晴好。 晚照如虹,暖而不熾,斜灑在海棠林上,或粉或朱的海棠花似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 謝成韞雙手抱臂,靠門而立,凝視前方,目光穿過竹樓下的碧湖落到海棠林。 海棠林前是一片鮮翠欲流的草地,草密且淺,四散著零零星星的野花點綴其間,遠遠望去宛如一匹織工上乘、從九霄碧落墜落凡塵的綢緞。 宋晚微笑著站在那出塵脫俗的綢緞上,透過彎成新月的蛾眉,透過高高揚起的唇角,將最鮮活靈動的生氣注入其中,構成一幅令人傾心的畫卷。 她和顏悅色,柔聲細語地指揮孩子們干活,孩子們倒也聽話,高高興興地聽這位jiejie的吩咐,收衣服的收衣服,收干菜的收干菜,釣魚的釣魚,jiejie長jiejie短地叫個不停,歡歌笑語,你追我逐。 謝成韞作為戰(zhàn)斗力最強的人,扛著十二都天的生計,向來是不管這些生活瑣事的。謝初今忙于鉆研機關,也無暇理會其他。于是,十二個人的生活起居便落到了天寅的頭上。 須知,天寅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哪能顧慮周全,面面俱到?是以,十二都天雖然不缺錢,甚至錢多的花不完,在生活品質(zhì)上卻是粗糙而不如人意的。然而,自宋晚來到十二都天,所有人的生活得到了質(zhì)的飛躍,立時從隨心所欲的散養(yǎng)變成了精心圈養(yǎng)。 孩子們很高興。 有人興奮地大叫,“宋jiejie快看,我釣到了,好大一條!” 宋晚轉(zhuǎn)頭向湖邊看去,卻是負責釣魚的三胞胎釣到了一條大魚。其他孩子紛紛拍手叫好,一時間,笑聲回蕩在半空,與斜陽的余暉交融,烘得所有人心頭暖暖的。 謝成韞遠遠地看著,被這高漲的氣氛感染,嘴角不知不覺含了笑,心中被滿足填滿。 顛簸流離之乏,孤身飄零之苦,眾叛親離之痛,她前一世已經(jīng)體會透徹,透徹到足已令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如今,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無恙,她從沒有哪一刻如現(xiàn)下這般企盼歲月久長。所求不多,這一生,她只想要這些給過她溫暖的人都好好的。 眼前突然多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左右揮了揮,謝初今的聲音在她左側(cè)響起,“看什么呢,都看呆了,還傻笑!” 謝成韞收回目光,瞥了謝初今一眼,他嘴里叼了根草,懶懶散散地斜靠在另一側(cè)?!鞍⒔瘢憧矗@景再配上這人,是不是美不勝收?” “沒發(fā)現(xiàn)!景有什么好看的,兩年多了,天天看,早就看膩了?!敝x初今不以為意,將嘴里的草拿在手里把玩,“至于人,一群毛都還沒退光的野猴,就更沒什么好看的了。唔,我說得不對,還是有個能入眼的,宋jiejie不錯,我挺喜歡她?!?/br> 謝成韞若有所思,“原來,我家阿今喜歡的是這種樣子的。” “我喜歡哪種樣子的?我自己怎的不知?” “溫柔可人。哎呀,可惜,宋jiejie已經(jīng)心有所屬了,阿今沒戲了。” “喂,謝成韞,再瞎說我翻臉啊!” 謝成韞見好就收,笑而不語,將目光重新投向海棠林前。 謝初今哼了聲,百無聊賴地搓了搓手中的草,也學謝成韞的,目視前方??粗粗浑p英挺的眉毛漸漸攢了起來,對謝成韞道:“謝成韞,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午他們五個看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謝成韞聞言,盯著午、未、申、酉、戌五個孩子看了一會兒,“你說的是他們的臉?”挑眉道,“是有些不同尋常?!?/br> 謝初今道:“你也看出來了?” 謝成韞點頭,與謝初今對視一眼,倆人不約而同道: “沒長大?!?/br> “沒變過!” 謝成韞瞇著雙眸,目光在五個孩子的面部流連,越看越吃驚。 他們的容貌,分明還是兩年前的容貌,一模一樣,不見任何成長的痕跡。 “按理說,這么大的孩童,兩年里面,即便是容貌上看不出分別,好歹個子會長高一點罷??涩F(xiàn)在,連最小的小亥看起來都比他們高大了。你看他們,身高樣貌仍是兩年前初次見到時的樣子,一絲變化都沒有。這也太不對勁了!”謝初今摸著下巴,“謝成韞,你說,他們不會是有病罷?有病得早治?。 ?/br> “嗯?阿今怎么看?”謝成韞饒有興味地看著謝初今,等待他的高見。 “三寸丁?!?/br> 謝成韞撲哧一笑,搖搖頭,“侏儒癥?我看不像,怎會如此巧,剛好五個人都得了此癥?” “若不是天生,那便只有一個原因了?!敝x初今沉眸,“用人對他們用了藥,令他們長不大?!?/br> 謝成韞也斂了笑,道:“這倒是有可能。就是不知給他們用藥之人,出于何種目的不想讓他們長大。” “可惜,他們什么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年齡也說不出。兩年了,看他們平日的行為舉止,也不像是裝出來的。此人似乎不愿讓他們想起從前,連丁點記憶都沒讓他們留下。我倒是挺好奇,他們的真實年齡到底如何。說他們小罷,辦正事的時候比成年人還要老成,說他們老罷,嬉戲玩耍時又和其他孩子沒有分別?!?/br> “阿今可還記得他們背上的圖紋?”謝成韞忽然問道,“或許,能尋出些蛛絲馬跡。” 謝初今點頭,“你是說,他們的身世,可能與這些圖紋有關?” 謝成韞正要回答,一陣嘻嘻哈哈之聲由遠及近,是孩子們和宋晚踏著湖面滿載而歸了。 她拍拍謝初今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嗯,改日得空,你再好好研究研究。阿今這么聰明,定然能參透,姑姑就指望你給我解惑了!”說完,喚了聲“宋jiejie”,朝宋晚綻開笑顏,迎了上去,親親熱熱道,“我?guī)湍惆。 ?/br> “我也要幫宋jiejie!” “還有我!” “我也是!” 孩子們爭相恐后道。 一伙人吵吵哄哄地圍著宋晚,去了廚房。 剩下謝初今靠在門口,神色莫辨地盯著五個孩子的背影。 十二都天的廚房原本不常使用,鮮有生火做飯之時,都是天寅讓附近的酒樓做好了送過來,因人多量大,在價錢上自然是比堂吃翻了一倍的。不過,十二都天也不在乎這點銀子。 自宋晚來了之后,十二都天才生出些煙火氣,這偌大的廚房也才有了用武之地。 孩子們抱柴的抱柴,刷鍋的刷鍋,生火的生火,干勁十足。 “jiejie,魚洗凈了,肚腸也都清理掉了?!闭f話的是天酉。 “放在砧板上罷?!彼瓮砘氐溃炱鹦渥?,走到砧板前,拿起菜刀,開始一刀一刀片起魚來。 “jiejie,湯煮沸了。”小亥站在灶臺邊說道。 “好的,小亥真棒?!彼瓮硪贿吢龡l斯理地片著魚,一邊對孩子們道,“好了,這里用不著你們幫忙了,都出去玩兒罷,等燒好了,我再叫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