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走著走著,陸離的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看看,忽然笑了起來。 沈星擇透過墨鏡看著他:“笑什么?!?/br> 陸離直接把手機給他看:“同班的女生聽說我跟兩位帥哥走一塊兒,墨鏡帽子口罩三大法寶都全了,嚴重疑似明星,要我拖住你們,她們馬上就到。” “……那快走?!?/br> 沈星擇壓了壓帽檐,緊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去三合居,請你們吃飯?!?/br> ————————————————— 中影的學生對于三合居都不會太過陌生,因為這是附近一帶檔次最高的餐館之一,就算沒進去吃過,走過路過也會對那雕梁畫棟的中式大門印象深刻。 而對于陸離和馬蒙而言,三合居則還有另一個特殊的屬性:它就是那座高檔四合院酒店的餐廳。 助理已經(jīng)訂好了包廂,賓主四位直接登堂入室。馬蒙特別興奮,一直念叨說好巧前陣子吃了半個月這里的菜,一邊又主動請纓,要介紹哪些菜比較好吃。 陸離倒不怎么吭聲。一則的確對這里不熟;二來沈星擇坐在身旁,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想說點什么,心里頭卻塞滿了不能說的秘密;保持沉默,視線又忍不住老要往沈星擇那邊滑過去。 幾個月前做助理的時候也沒這么別扭,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陸離仔細想了想,愈發(fā)覺得應該是微信的緣故。 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他通過微信向沈星擇分享了許多事,如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隱秘而又親密的小世界。在這個兩人世界里,他們既是校友也是朋友;可回到現(xiàn)實,所有情感好像都被裝進了薛定諤的盒子里頭。有還是沒有——他不敢開口詢問,沈星擇也保持沉默。 只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好在這樣的尷尬并沒有持續(xù)太久。菜點完了,服務員又試探著向他們推薦合作酒莊釀造的養(yǎng)生米酒。酒水推銷會有提成,何木良不忍令服務員失望,也點頭應允了下來。 酒店經(jīng)理聞訊趕來寒暄過后,菜就飛快地上齊了。酒也是好酒,聽說出自貴州大山深處老苗寨的百年作坊,入口甘柔仿佛無害,但若是貪杯,很快就會醉了。 雖然沈星擇話少了點兒,但是馬蒙加上何木良就足以撐起一臺晚會,陸離偶爾也會插幾句嘴,氣氛倒也不顯得沉悶。 畢竟都是中影校友,席間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圍繞著學校展開。馬蒙是個缺心眼兒的,喝了幾口酒之后就更是百無禁忌。他拽著何木良問了一圈14級表演系的明星近況,緊接著又掏出手機,給他看陸離簽過名的墻壁照片。 何木良一邊用余光看了眼正低頭喝著酒的沈星擇,一邊擋開了馬蒙的手機。 “哎~~~過去的都過去了,還老惦記著干啥。人嘛,活著就該向前看。你們說對不對?” “對?!?/br> 陸離跟著點點頭,順手幫沈星擇倒了酒,又給自己滿上。酒瓶還沒放下,沈星擇的杯子里又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馬蒙還在那里喋喋不休:“木良哥啊,我說陸離……呃,我說那位大陸離,他當年干嘛要和聚光鬧解約?那么好的公司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是不是真有什么內(nèi)幕?” 何木良拿酒杯擋著臉,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星擇。心里頭多半是在嫌棄哪兒來這么一多事的小破孩,可嘴上依舊答得頗有分寸。 “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要是我有那么好的機會,肯定好好把握住……話又說回來,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況且現(xiàn)在他都已經(jīng)走了,再討論這些也沒什么意義?!?/br> 答完之后,他又看了一眼沈星擇,然而沈星擇的注意力卻集中在酒杯里,聽若罔聞。 馬蒙吸了吸辣出的鼻涕,終于準備放棄這個話題,可另一個聲音卻搶先響了起來。 “我倒可以理解他的感覺。” 發(fā)話的居然是陸離。 他用筷子戳著碗里的豆沙包,顴骨上正泛出醉酒的酡紅。 “他和沈哥是同學,外頭人都說他是一路靠著沈哥的面子才紅起來的。可明明大家都是同班同學,誰也不比誰付出得少……為什么就不能介意?” 席間少有地冷了場。何木良的目光再度轉(zhuǎn)向沈星擇,而沈星擇捏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語氣冰冷,可眼睛卻亮得有點嚇人。 “是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來演戲,長眼睛的人難道還看不出來?” “……” 遭到反駁,陸離好像一口氣被打回來堵在嗓子里,緩了一陣卻始終還是不舒服。 “在這世界上,用眼睛來看待事物的人,恐怕實在是少數(shù)?!?/br> 沈星擇干脆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你呢?你的眼睛所能看見的,難道也只是這些流言蜚語?” “我——” 陸離幾乎就要拍案而起了。 他對于聚光、對于沈星擇的不滿,當然不止于“靠誰而紅”的流言蜚語。可是有些事,只有真正的陸離才知道。他不能說,還不能說。 遲來的酒勁依舊源源不斷地沖上大腦,陸離抓起桌上的高腳酒杯,仰頭大口喝下杯中的純凈水,然后透過玻璃杯壁朝外看。 光怪陸離的世界,奇形怪狀的馬蒙和何木良……甚至還有窗外黑夜里,那些原本看不見的東西,居然都在這片酒杯的折射之下變得清晰起來。 “師兄……不好意思?!?/br> 當重新放下酒杯的時候,陸離又裝回了平日的溫和與從容。 “我可能是有點醉了?!?/br> 他抱歉地朝著沈星擇笑笑,表示這苗家米酒果然不容小覷,后勁大得嚇人。 大一大二學年宿舍還有門禁,時間已經(jīng)不早,陸離硬拽著馬蒙起身告辭。只留下沈星擇和何木良,在包廂里等著司機把車開過來。 “你怎么看?” 沈星擇做了一個掏口袋的動作,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煙。 何木良吃著一塊豌豆黃:“挺好倆小孩啊,就是馬蒙的話忒多了些。” “別裝傻?!鄙蛐菗翊驍嗨?,“記不記得來之前,我和你說過些什么?!?/br> “……記得,當然記得。” 何木良又喝了口水,連連點頭:“其實我覺得也還好吧,不就是名字一模一樣嗎?長得也沒多像,老陸那是陽光英俊型的,小陸明顯是眼下流行的小鮮rou什么什么……花美男,我沒說錯吧?” “誰問你這些了。言談舉止,神態(tài),還有看待某些問題的角度?!?/br> 何木良摸著下巴上的胡茬:“這我可不熟。像么?不像?誒講道理,我和老陸這些年每年也就見面一次,究竟誰他死黨啊,你不清楚還來問我?” 沈星擇的手指在鋪著雪白臺布的桌上輕輕敲打,那是彈煙灰的動作。 “我覺得他很像,不是外表而是感覺,那種骨子里的傲氣?!?/br> 何木良放下擦嘴的濕巾,看了一眼關(guān)好的包廂門,這才俯身過去。 “……我說,你是認真的?老沈你別傻了,這是唯物主義世界,虧得你是和我說。不然明天外頭就該傳你是信了邪教了!” 他故意說得危言聳聽,可沈星擇卻依舊沉陷在自己的邏輯里。 “有人說所謂迷信就是未解的科學。萬一果真如此呢?” “……” 何木良仿佛詞窮,左右緩慢搖晃了兩下腦袋,伸手過去按住沈星擇的左肩。 “好,咱們再退一萬萬步說,就算真有奇跡,就算他真是當年的陸離轉(zhuǎn)世也好投胎也罷……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不主動說出來?人家不想說,你難道還逼著人家來和你坦白?” 這次,沈星擇終于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像是要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何木良立刻將酒杯拿走,放到了遠處。 “這酒誤事兒!想想看,剛出事那陣子咱不都挺過來了嗎?你可別越活越回去!聽我的,回去睡一覺,睡醒了你就知道今晚這事兒有多荒唐了。再說人好端端一大學生,你可別耽誤了人家的前途……” 他正說到這里,放在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司機已經(jīng)把車停在了大門外,是時候離開了。 第24章 一位影帝的誕生 凌晨三點的時候,陸離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大四那年的畢業(yè)季。 穿上學士服的這一天,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如約前來觀禮。而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第一次爽約——半年前的畢業(yè)大戲,直到開演前陸離才得到消息:因為臨時有事,家里不會有任何人到場。 不祥的預感經(jīng)過幾次放大,已經(jīng)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正當同學們收拾行裝,憧憬著人生新起點的時候,陸離卻買了一張機票,兩手空空地飛回了老家。 也正是這趟回家,陸離才第一次聽說:家中經(jīng)營了兩代的外貿(mào)公司已經(jīng)資不抵債,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而更令他意想不到——這只是接下來幾年各種悲劇的開端。 當陸家破產(chǎn)的結(jié)果無可挽回,向來在家中無甚地位、甚至逆來順受的父親成為了第一個叛變的人。幾乎是孤軍奮戰(zhàn)的母親和整個陸家一起承受了毀滅的打擊,從此大病不起。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更多的噩運也一步一步,逼近了陸離。 因為先前手腕骨折的原因,聚光推遲了與陸離的正式簽約。后來又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他家中出事的消息,主動提供了一小筆慰問金以及一份特殊合約。 雖然知道這是一份不平等合約,但是當時的陸離完全不具備與聚光談判的條件——沒有靠山、缺乏工作經(jīng)驗,甚至還急需用錢。簽下一個名字只需要幾秒鐘,但這意味著陸離將自己賣給了聚光,整整二十年。 人生又能有幾個二十年。 當然,那時的陸離還沒有能力想得那么長遠——在短短一年時間里,他接拍了八部電視劇、兩部電影。作為新人他只能拿到一些小角色,有時甚至只是龍?zhí)?,片酬當然十分有限。然而正是這點有限的片酬,還會被公司抽去七成以及稅務,結(jié)果所剩無幾。 但即便如此,這也已經(jīng)是陸離當時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那是一段地獄般的生活。 身體跟著劇組,不停在各處奔波,吃的是低檔盒飯和淡如刷鍋水的免費湯,住得是廉價的鄉(xiāng)野旅社;心卻牽掛著千里之外的醫(yī)院,每次收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總是提心吊膽,既擔心是催繳醫(yī)藥費的通知,又害怕不是。 然而令他最最恐懼的噩夢,還是成真了。 母親離開的那天,陸離還在劇組拍戲。接獲噩耗之后,他魂不守舍地去向請喪假,可一張嘴竟開始吐血。長期的勞累過度、飲食不規(guī)律和營養(yǎng)不良導致了嚴重的胃出血。他手扶著輸液架參加完母親的火化儀式,在回家的路上,抱著骨灰盒就暈倒在了車里。 住院治療了兩個禮拜,就在賬戶金額進入倒計時的時候,沈星擇出現(xiàn)了。 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凄風苦雨,陸離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陪伴原來是一件這么奢侈的事。有人安慰,有人守候……他甚至將沈星擇的出現(xiàn)當做是上天的憐憫。 然而當傷口逐漸愈合,他又開始意識到,沈星擇的出現(xiàn)或許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 以養(yǎng)病為借口的圈養(yǎng),在病愈之后變成了禁足。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里,陸離被迫成為了依附于沈星擇而存在的一株攀緣植物。他的世界里,只有食物、水,還有來自于沈星擇的親吻和愛撫,別無其他。 但是不夠,遠遠不夠。欲望是圈不住希望的。 經(jīng)過一番堅決的抗爭與機緣,陸離終于推開了通往外界的大門。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時隔一年,外面的世界已然翻天覆地。 聚光公司早已是沈星擇家族的囊中之物。于是他請求沈星擇廢除二十年的不平等合約,放他自由,卻遭到了拒絕。 “你是我的,我不會再放手。” 這是夢境之中,沈星擇說的最后一句話。 驚醒之后的陸離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然后努力回憶幾個小時前發(fā)生的一切。 他回想著三合居的那場飯局,回味著每一句從自己和沈星擇口中說出的話,確保沒有任何一句明顯地泄露出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