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節(jié)
云鬟聽了這句,反略覺安心。 白樘端詳著她,道:“把這藥吃了?!?/br> 云鬟舉手接了過來,看了片刻,嗅到一股極淡的香氣:“這是哪里來的?看著這般難得。” 白樘淡淡道:“特給你要的?!?/br> 因站的近,見她長睫輕眨,似兩排密密地小扇,而臉色蒼白幾乎透明。 目光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淺淺微藍的血脈,自從趙黼失蹤那一夜開始……她就清減下來,一路至此。 昨兒抱她回去,手中的人極輕,給他一種感覺,就如同是秋日枝頭的一片枯葉,隨時都會被肅殺秋風(fēng)掠走。 略覺意亂,白樘退后一步,默默調(diào)息。 不欲相見,卻偏相見。卻也顧不得了。云鬟心中的疑問甚多,復(fù)抓了一個最要緊的,問道:“尚書自然消息最為靈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調(diào)息中,聽了這悄悄地一句,一口氣陡然紊亂,心頭亂撞。 剎那,仿佛吃了口壞了的乳酪,舌尖也略覺麻澀。 云鬟見他臉色古怪,當(dāng)下不敢再問。 白樘無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彼谝痪洌坌湮P而去。 云鬟看著那道軒昂背影,心中卻還有一句話想問,卻又擔(dān)心話一出口,又生出事來,倒不如讓他就這樣離開。 正怔怔思忖,白樘卻無端止步回頭,那雙眸中晴光泛動,唇角微張。 他分明像是個有話要說的模樣,卻竟一字未響。 最后只道:“好生服了那藥,大有裨益。” 白樘去后,靈雨方捧著熱水進了殿內(nèi),問道:“尚書去了?” 云鬟心不在焉地看著手中丸藥,“嗯”了聲,靈雨也瞅了眼,道:“尚書給的?只怕是極名貴的好藥,總也比太醫(yī)院里的強,且快吃了要緊?!?/br> 云鬟抬頭道:“先前你說……尚書被罰俸,又被斥思過之類,如今他能進宮來,許是無礙了?” 靈雨道:“人都來過,當(dāng)面兒怎不問仔細?卻又問我?我聽得哪里比得上尚書親自說?” 云鬟嘆息,靈雨倒了水,小心捧了過來:“罷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勞神了,且先吃藥?!?/br> 云鬟因連日極少進食,那藥香被水汽一沖,竟覺很不受用,手掩著胸口,便急急咳了起來。 靈雨忙將水放下,便扶著為她順氣。 云鬟喘了半晌,喝了口熱水,卻覺著好過了些。 此后數(shù)日,云鬟的病漸漸好轉(zhuǎn),也很快臨近新年。 這日,正是除夕,天兒有些許的陰沉,皇城內(nèi)不許放炮仗,外間卻依稀有些零碎的爆竹聲響,隱隱透來。 這樣萬家團圓的時節(jié),云鬟倚窗遙想,竟回到鄜州那個大年初一,清晨絕早的情形。 正神游天外,有內(nèi)侍進來,躬身道:“圣上問……問您好了些不曾,叫傳快些過去說話兒呢?!?/br> 靈雨雖在宮中廝混良久,聽了這話,仍是忍不住手兒發(fā)抖,不知吉兇。 云鬟抬頭道:“知道了,即刻便去?!?/br> 靈雨忙握住手:“才好了些,可能撐得住?” 云鬟道:“我知道你為我著想,可知我心里也想早點兒見見陛下,解除心中疑惑?” 當(dāng)即匆忙換了衣裳,靈雨親自陪著前往寢殿。 不管換成哪里,陳設(shè)布置何等的華貴,皇帝的寢宮都透著一股森然氣息,步入其中,就像是走進一個世間最寬敞瑰麗,極美而大氣的虎xue。 仿佛每一塊兒光可鑒人的琉璃磚下,都埋著白骨,每一塊兒斑斕的毛毯底下,都浸著鮮血。 再次跟趙世相見,各自驚訝。 云鬟詫異于皇帝的老朽,而趙世則詫異于她的清瘦。 尚未開口說話,趙世先低低地笑了兩聲。 云鬟跪地,低頭的當(dāng)兒,眼前許多小小金星亂竄。 趙世喝令平身,方道:“聽說你也病了,可好了些?” 云鬟道:“是。圣上可也大安?” 趙世道:“朕的是心病,安生不了?!?/br> 云鬟默然,趙世長嘆了聲,忽地又說道:“若不是這一場,朕還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得人心?!?/br> 云鬟疑惑,抬頭看向趙世。 趙世卻也正盯著她: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看似柔弱的跟一枝花般,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動,便能叫她頸斷花折,粉身碎骨。 卻想不到,這“花兒”,會有那許多人舍命相護。 云鬟不知皇帝這話的意思,因為她并不知道,先前,就在她被囚在監(jiān)察院牢房中的時候,朝堂上有過一場空前的爭執(zhí)。 當(dāng)時早朝上,趙世撐著病體,聽監(jiān)察院梁御史稟奏謝鳳——崔云鬟女扮男裝,禍亂朝綱之事。 梁御史稟明來龍去脈,趙世耷拉著眼皮問道:“眾卿,不知都意下如何?” 滿朝文武,寂然無聲。 若是換作別的什么人,只怕即刻便有人跳出來,歷數(shù)諸多罪過,指摘百般不是。 但是如今這個人,卻曾是刑部里鼎鼎有名的,白樘手底下極得力的。 群臣因礙于白樘的顏面,有少數(shù)人生怕滅了一個崔云鬟事小,若是因此牽扯了白樘,得罪了這人,豈不是弄巧成拙。是以這是一則顧忌。 至于另外的原因,卻是眾人都對謝鳳此人,甚是熟絡(luò)。 從云鬟上京的頭一日便嶄露頭角,戳破兵部隋超親妹被害案,到宮內(nèi)恢復(fù)山河圖……以及此后種種。 京城內(nèi)的官員,哪個不是順風(fēng)耳千里眼?早就將“謝鳳”的底細打聽的一清二楚。 卻是清白而平正的很。從南到北,她自縣衙最底的小吏做起,一路經(jīng)歷諸多離奇險駭,艱難坎坷,最終在刑部于白樘手底當(dāng)差,眾人都是服氣的。 當(dāng)百官聽聞這謝鳳原來是個女兒身后,反應(yīng)可謂精彩紛呈。 有人萬不肯信,說世間再無這般膽大包天又且能耐的女子。 有人卻道:“原本那謝鳳的相貌就過于清秀俊美了,且當(dāng)日皇太孫在的時候,兩人之間多有曖昧。想當(dāng)初皇太孫還是晏王世子的時候,豈不是跟崔侯府的那位嫡女就……可見是真?!?/br> 也有些守舊正統(tǒng)之人,在驚異之余,卻是受不得這般“離經(jīng)叛道”的舉止,先前對“謝鳳”有多少稱贊,如今就有多少怨憤。 除此之外,又有一干素日里嫉恨“謝鳳”升的快的,聞聽此信,自然遂愿,便想趁機踩上一腳。 金鑾殿上頃刻的沉默后,果然便有兩位御史出面,道:“我朝以來,就從無這樣驚世駭俗的行徑,一介女流,兩截穿衣三綹梳頭,只該安分守己留在內(nèi)宅,恪守婦道,這崔云鬟卻如此放浪形骸,混跡朝堂,出入皆同男子一般,全無半點貞節(jié)廉恥可言。此風(fēng)端然不可長,必當(dāng)嚴懲?!?/br> 另一人道:“且她雖然入的是刑獄行當(dāng),卻是個最目無法紀的人,不憚違背律法,違背婦德,且更加目無君上,此乃欺君之罪,不誅滅,不足以警戒后人!” 趙世微微點頭,卻并未出聲。 正在此刻,忽然間有人道:“圣上,臣有話說。” 這開口的,卻是云鬟的父親,崔印崔侯爺。 趙世道:“你有何話說?” 崔印跪地道:“云鬟雖是臣之女,然而從小便在外侍奉親母,偏僻鄉(xiāng)下,回到京中后,也并未如尋常貴門小姐般養(yǎng)尊處優(yōu),最終,竟逼得她死遁而逃?!?/br> 淚水潸然而下,崔印道:“臣女本該如尋常女孩兒般無憂無慮,卻迫得死遁在先,陰差陽錯,鬧出這天大的罪過在后。臣不敢替她說情,只是,有道是‘養(yǎng)不教,父之過’,這一切的罪責(zé),源頭竟是在臣,故而……臣愿意替女兒領(lǐng)受罪過?!?/br> 趙世挑了挑眉。 崔印旁邊的人,卻正是崔承,滿面驚疑地看著崔印,眼中原本的錯愕冷銳,卻翻做了閃閃爍爍地淚。 崔承出列,同跪地道:“臣也愿意領(lǐng)罪,當(dāng)初jiejie回京后我跟她相見,實則我早就認出她是,只是怕她為難,才一直隱忍不說?!?/br> 崔印大驚,喝道:“承兒!” 崔承朝上繼續(xù)說道:“若說她犯了‘欺君之罪’,那么我也是同犯,求皇上殺了我,饒了jiejie!” 崔印聽到這里,越發(fā)淚如雨下,便挪到旁邊兒,將崔承一把摟住。 父子兩個抱住,無聲大慟。 滿殿群臣,不由動容。 正在面面廝覷之時,卻聽有一個人也說道:“臣,也愿替崔云鬟領(lǐng)罪?!?/br> 崔承崔印也就罷了,畢竟是崔云鬟的父兄,可是此刻說話的人,卻叫每個朝臣心中都震了震,錯愕意外。 原來此人不是別的,正是刑部尚書白樘。 趙世抬眸:“白愛卿,你又有什么話?” 白樘道:“請圣上降罪。臣也犯了欺君之罪?!?/br> 趙世哼了聲:“你是何意?!?/br> 白樘道:“當(dāng)初崔云鬟回京后于吏部銓選,卻被人告知不得資格入,那件事,便是臣的所為。因為在那時候,臣已經(jīng)知道了她是個女兒身?!?/br> 滿殿死寂,繼而“嗡”地響動,像是驚飛了一片蒼蠅。 趙世道:“那會兒你就知道了?” 白樘道:“是,雖然臣知道了,但臣仍是并未揭破,也跟她一同欺瞞著圣上。故而很該跟她同罪?!?/br> 白樘說話之時,靜王在旁擰眉,有些憂惱之色。 群臣竊竊私語片刻,又都暗中捏了把汗,均看向皇帝,卻不知皇帝是何意思。 趙世默然片刻,陰測測問道:“白樘,你向來清正明銳,鐵律無私,這一次卻是為了什么?” 白樘道:“臣原本指使吏部的錢大人將她除名,便是想維護朝廷法紀。又暗中保全她的性命。誰知后來又有圣上召見一事……臣擔(dān)心當(dāng)朝指出,會惹得龍顏大怒反害了她。另外……” 趙世冷笑:“另外如何?” 白樘道:“臣看過她在會稽時候經(jīng)手的案件,那等縝密明細,竟是世所罕見,故而臣雖然難以接受她是個女兒身為官,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若是此女是個男兒,那豈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谑谴媪藗€惜才之心?!?/br> 趙世道:“你是刑部尚書,竟也能胡鬧如此,太讓朕失望了。” 白樘道:“臣的確違法,不敢辯駁,然而臣生平第一次,覺著如此是值當(dāng)?shù)??!?/br> 趙世喝道:“你說什么?” 上次嚴大淼謀私,白樘亦能明稟皇帝,不料事情才過了不多久,他竟為了一個女子而改變了向來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