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音一頓，顫顫地復(fù)又響起，這一次，聲音便漸漸清晰起來。

    張振正等死，忽然見饕餮動作停下，心中詫異。

    目光亂晃間，卻見不遠(yuǎn)處的墻邊兒，站著的正是云鬟，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捧在手中，似在吹奏。

    張振不可置信，渾然想不到自己將死之時，她還有心思奏樂，此刻因死到臨頭，竟也不覺得恐懼，反覺有趣而好笑。

    只不過饕餮聞聽，那探出的爪子卻慢慢放下，竟循聲轉(zhuǎn)頭看去。

    張振本正啼笑皆非等死之中，猛然福至心靈，偷偷抽動身子，想要趁機(jī)逃開。

    他一動之間，那饕餮發(fā)覺，又便欲回頭攻擊，只是被那幽咽細(xì)碎的哨音吸引，眼中竟透出遲疑之意，并不曾出殺招。

    頃刻，反后退數(shù)步，緩緩地調(diào)頭，竟又走到了云鬟身前。

    張振只當(dāng)它又要去襲擊云鬟，才要出聲，心頭轉(zhuǎn)念，忙又打住。

    旁觀眾人更是如癡如醉，如同夢幻之中。

    自始至終，云鬟仍舊垂眸靜吹，仿佛并不曾見饕餮又逼近自己。

    一人一獸，駭異對峙，饕餮金黃色的獨眼死死地盯著云鬟，似乎想靠前，又似要退后，卻又猶豫不決，進(jìn)退難定。

    這一瞬間，天地?zé)o聲，只有那有些奇異的細(xì)細(xì)曲調(diào)，在夜色之中時起時落。

    正在這會兒，便聽得鐵甲聲動，似有許多兵馬來到，饕餮聞聽，低哮一聲，盯著云鬟倒退兩步，便蹦了轉(zhuǎn)身，飛也似的跑的不見了影蹤。

    這會兒，現(xiàn)場眾人尚且無法動彈，張振兀自倒在地上，睜大雙眼望著饕餮離開的方向，又看云鬟，滿心的驚懼變作驚疑。

    馬蹄聲急促，一道人影從馬背上如云般掠了過來，正好兒落在云鬟身旁，不由分說地探臂摟住。

    那饕餮雖然離開了，云鬟卻仍舊未曾停下吹奏，一直到此刻，才松開手，倒在那人懷中。

    第300章

    今日趙黼原本是進(jìn)宮去了，因皇帝甚是愛他，便留的這會兒才出宮，行到半路，不知怎地，竟覺心驚rou跳。

    他本是要回世子府的，誰知心神不屬中，便放馬而行。

    待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乃是往云鬟府上的方向。

    趙黼不由撫摸著胭脂獸的脖子，笑道：“你這混賬東西，難道也是惦記著那沒心肝的人了么？可知她見了你我，就如見鬼般?！?/br>
    雖是說笑，可趙黼心里卻是個極明白的，知道自己這會兒若去叨擾，白白地只惹她些不快。

    于他自己，更似是望梅止渴，因此默默地出了會兒神，便要仍回馬轉(zhuǎn)世子府。

    不料才在躊躇之間，耳畔便聽得隱隱地咆哮聲響，正在魂蕩不信，又見許多人連滾帶爬地放馬而逃，有的便胡喊亂叫。

    趙黼忙攔住一個問發(fā)生何事，那人指著身后叫道：“那、那饕餮……”

    猛然抬頭，趙黼魂兒飛，他如何會不知道，那個方向，正是往云鬟家里的路。

    因此縱馬而來，這才及時地正趕上了。

    且說云鬟暈厥，手中的觱篥墜地，趙黼擁著她，見她臉如白紙，額頭汗津津地，一滴冷汗沿著臉頰往下滑落，又握了一把手，也是冰涼的。

    這會兒，那些周圍的人才終究壯膽過來，有的扶起張振，有的去扶柯憲跟阿留。

    細(xì)看時候，卻見阿留胸前極大一道口子，臉色灰白，竟是已經(jīng)氣絕了。

    柯憲肩頭也帶著傷，同昏迷不醒。

    三人之中，只張振還好些，雖然衣衫破損，可幸喜不曾被傷及筋骨。

    張振看看阿留的慘狀，又看柯憲，咬牙一瘸一拐地扶著人，走到趙黼跟前兒。

    才要問話，趙黼已經(jīng)說道：“我?guī)热チ?。改日說話?！?/br>
    張振張手要叫住他，趙黼抱著云鬟，走過阿留身旁，略站了一站，又看了一眼柯憲，便翻身上馬，打馬自去了。

    身后跟隨他的幾個親兵見狀，便自去料理善后不提。

    此地距離云鬟家里并不多遠(yuǎn)，不到一刻鐘，已經(jīng)到了。

    里頭兀自不知出了事，曉晴正高高興興等著回來，不料趙黼抱了回來，便知道不好，忙問道：“是怎么了？”

    云鬟半路其實已經(jīng)醒了，這會兒便道：“世子，請放我下來?！?/br>
    趙黼并不理會，一徑送入房中，安置在榻上。云鬟哪里能安睡，惶惶惑惑地找尋，又問道：“阿留呢？柯兄呢？還有……張都司……他們可都還……”

    還未問完，趙黼道：“只管你自己就是了，只問別人怎么?！?/br>
    云鬟見他避而不答，心越發(fā)懸掛起來，忙抓住他的手：“世子？他們怎么樣了？”

    趙黼知道遲早瞞不過，便道：“阿留死了，柯憲……受了傷，一時死不了，張振無礙?！?/br>
    云鬟曾目睹阿留被饕餮撞飛之態(tài)，早知道兇多吉少，只不過還留著一線希望罷了，聞聽此言，眼中的淚便涌了出來，抬手捂住臉，壓著幾乎沖口而出的哭。

    趙黼便將她攬在胸口，道：“不必哭了，能護(hù)得你周全，也算是他死得其所?！?/br>
    云鬟聽不得這話，忍淚道：“世子，別這樣說?！?/br>
    趙黼嘆了口氣，在她背上輕輕地?fù)崃藫帷?/br>
    這會兒曉晴進(jìn)來送湯水，見狀便止住步子，正欲回避，云鬟慢慢地推開趙黼，低頭仍是垂淚。

    因阿留是趙黼送的人，云鬟素日跟他并不怎地親近，只知道是個話不多的侍衛(wèi)，幾乎并沒認(rèn)真看過一眼，先前饕餮來時，他卻不顧一切地上前擋住，雖明知會死，卻并未后退一步。

    此刻回想，便倍覺痛心。

    曉晴上前來，低聲道：“這是才煮的桂圓湯，主子喝一碗壓壓驚。”

    云鬟道：“我不吃?！毙念^翻涌，似被淚海填滿，哪里還能再吃什么湯水。

    趙黼看了眼，自從曉晴手里接了過來，便舀了一勺，輕吹了吹，喂給她喝。

    云鬟搖頭，仍是不肯吃，趙黼定定看著她，道：“如何別人不顧性命保護(hù)著的人，卻這樣不知愛惜自己？真的要叫人死不瞑目不成？”

    云鬟睜大雙眸，眼中淚光浮動。

    趙黼舉著調(diào)羹，默默道：“張口。”

    云鬟雙眼一閉，兩行淚撲簌簌地滾落。

    曉晴見不用自己伺候，便退到外間，聽候召喚。

    云鬟喝了會兒湯水，略定了神，便又問：“柯憲呢？”

    趙黼道：“不用問，我吩咐人去照料了?！?/br>
    云鬟神思浮動，又想起一事，便問道：“世子，上次……第一回遇見這兇獸的時候，我因暈了，不知究竟，后來也一直都機(jī)會問起，到不知道下文是怎么樣？”

    那一次跟饕餮狹路相逢，因季陶然也遇了兇險，云鬟當(dāng)時只顧探知他的安危，那后續(xù)之事一時便淡了。

    而對趙黼來說，卻也不很想要跟她細(xì)述，因此兩下都避開，便都未提。

    此刻見云鬟問了起來，趙黼道：“那一次，我因知道季陶然遇上了，便去相救，廝斗之中，便用自帶的匕首插壞了那畜生的眼，那畜生卻也逃的快，我一時追趕不及……”

    云鬟紅著雙眼，眼睛濕漉漉地，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

    趙黼對上她的眼神，便垂了頭，長指捏著調(diào)羹，將那銀匙在碗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舀了一勺子給她吃。

    云鬟只顧看著等候回答，便默默地又張口吃了。

    趙黼又掃了她一眼，慢慢地就有些心不在焉，繼續(xù)說道：“后來……后來……就追丟了?！?/br>
    云鬟一愣，卻知道趙黼隱瞞了些細(xì)節(jié)，還要再問，卻又止住。

    只說：“那么，真的找不到它的蹤跡么？畢竟是這樣大的猛獸，在京城之中，要瞞著人養(yǎng)的如此，也是極難的。”

    那饕餮吼叫起來，其聲如雷，若是在民坊中，必然人人皆知。云鬟一時又想起柯憲所說的背后有大隱密等話。

    趙黼咳嗽了聲，說道：“其實……其實是追到了一個地方?！?/br>
    云鬟忙問：“是哪里？”

    趙黼把碗盞放下，便握住她的手，將她往身邊拉了過來，附耳輕聲道：“追到皇宮前頭，就不見了?！?/br>
    云鬟心頭微震，這才明白為何上次那樣駭人的一場事故，最后竟悄無聲息地，更沒有人多加傳說。

    不由問道：“這是怎么說？難道這饕餮，是從宮內(nèi)跑出來的不成？”

    趙黼道：“并不是，其實只是避忌罷了，我因領(lǐng)了金吾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職責(zé)，近來更常常進(jìn)宮，宮內(nèi)各處也算走遍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br>
    云鬟道：“那它到底是哪里跑出來的？”

    趙黼搖了搖頭，不愿她為此憂心，便道：“這件事白樘在追查，讓他料理就是了。”

    云鬟道：“倘若這事跟皇族有關(guān)，侍郎如何能料理？”

    趙黼沉默，繼而說道：“你是為了他的安危擔(dān)憂，還是為無法捉拿到饕餮擔(dān)憂？”

    云鬟見他有動疑心之意，便不做聲了。

    趙黼抬手撫上她的臉頰，道：“只因早就料到危險重重，所以我先前勸你不要再女扮男裝、在刑部廝混，你只不聽，雖然送了阿留在你身邊，現(xiàn)如今又怎么樣？”

    提起阿留，心中又難受起來，云鬟便轉(zhuǎn)開頭去。

    趙黼道：“你不愛聽，我也是要說的，就算如此，你還是不改心意么？”

    云鬟道：“世子……”

    誰知趙黼垂眸，不等她說完，手便順著臉頰滑到了后頸上，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兒，便微微用力一兜，湊上前去，便吻住了雙唇。

    云鬟再想不到會是如此，愕然微睜雙眸，卻見趙黼閉著眼，近在咫尺。

    那手掌在她的后頸上，輕輕撫過，沿著衣領(lǐng)微微斜入幾分。

    云鬟往后一掙，趙黼隨之傾身過來，一寸一寸，將她逼著貼近了壁上，手便滑了開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十指糾纏，交織纏綿，不肯稍微放開。

    眼前一暗，云鬟無法呼吸，覷空忙低低喚道：“世子……”

    趙黼略停了停，道：“你好久沒那樣叫我了。”說著，便又湊過來。

    那唇齒間似有桂圓的甜香，又像是別的什么甘美，可不管取一分還是十分，終究不能令人饜足。

    云鬟有些僵住，頃刻，才終于又得了一寸空隙，當(dāng)即叫道：“六哥！”

    趙黼并不離開，唇齒之間，幾乎只隔著一厘，他垂眸看去，卻見眼前的櫻唇微微顫動，就像是春風(fēng)里綻開最艷的那朵桃紅，讓人迫不及待想要采擷手中。

    云鬟幾乎不敢再看，趁著他愣怔的功夫，便道：“好好地說話，不要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