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憲笑道：“非也，這不是買的，而是方才在楊御史府中發(fā)現(xiàn)的?！?/br>
    小陳便打趣：“好個推府大人，跑到御史大人家里偷東西不成？”

    柯憲道：“切莫胡說，這個是物證，你自不懂，只怕小謝知道?！?/br>
    云鬟點點頭，見小陳有問詢之意，便道：“先前，我們?nèi)ツ菈郯傅谋缓χ藯盍x家中查看，因無意中從柜子底下找到當(dāng)時的一個壽包跟幾枚瓷片，想必是楊義毒發(fā)倒地之時帶翻了瓷盤跟壽包。瓷盤跌碎，跟壽包同飛入柜子底下，那瓷片上頭就也是這樣紫藤描金的花紋?！?/br>
    小陳睜大雙眼，忽地問道：“可……倘若這瓷盤是楊義家中原本有的呢？”

    云鬟搖頭：“楊義家中窮困，我們曾查看過，一應(yīng)的碗碟，都是粗瓷，并沒這般精致的。必然是楊義當(dāng)日從楊御史府中帶回的?！?/br>
    柯憲見云鬟所說果然無錯，便道：“不錯，我特問過楊夫人，她雖記不得當(dāng)日的碟子是什么樣兒，卻證實楊義是把一整盒的壽包都帶回去了?！庇值溃骸跋惹霸蹅兂燥埖臅r候，你說那物證不僅僅是壽包，還有那瓷片，我雖然不懂，卻也記在心里，先前去楊御史家中查看，正沒著落處，忽然想起這一宗來，因此格外留意他家里的物件兒，果然給我看見此物！”

    其實這瓷盤子，云鬟是見過的，當(dāng)日他們第一次去楊御史家中，里頭楊夫人正養(yǎng)病，那屋里的陳設(shè)，不過是暖爐，湯藥鍋，并且點心等物，其中有個盤子里，便放著幾枚果子。

    當(dāng)時云鬟雖記在心里，卻并不以為意，只在楊義家中也發(fā)現(xiàn)那些類似瓷片之后，才略有些疑心，只是并不曾說出來。

    不料柯憲果然有舉一反三之能，竟果然在楊御史家中找到了這盤子。

    柯憲說明此事，又把在楊御史家中遇見楊廣，種種探聽所得，都同云鬟說了。

    柯憲便道：“我發(fā)現(xiàn)這盤子之后，因覺著事情蹊蹺，生怕……兇手是楊家宅子里的人，當(dāng)時楊御史又不在家里，所以我就壯著膽子親見了楊夫人，悄悄問起來，幸而楊夫人是個大度的，不似楊御史火炭般脾氣，她雖然病中，卻仍是仔細(xì)回想，告訴我這盤子原本不是楊府里的，乃是楊廣先前送了些新做的點心來孝敬，便用這盤子盛著送了來……后來這盤子他們也忘了取去，這邊兒也忘了送。”

    云鬟道：“原來是楊廣家里的？”

    柯憲道：“可不是么？我聽了這話，反應(yīng)也是同你一樣的……我們原本只當(dāng)時保寧侯毒害，誰知竟會如此？雖然說這天底下一模一樣的瓷盤子不可勝數(shù)，然而這也忒巧合了些，難道真是我們錯怪了保寧侯，兇手是……楊廣或者他府內(nèi)的人？”

    柯憲說罷，又思忖道：“然而楊府的人提起楊廣，便是眾口一詞的夸獎，說他極有孝心的。”

    云鬟道：“且慢，保寧侯的那房子又是怎么樣？’

    柯憲道：“保寧侯因奈何不了楊御史的倔脾氣，最近大概是偃旗息鼓了，大概也是怕了那楊御史……畢竟這毒壽包的案子，楊御史一口咬定跟他相關(guān)，很有窮追不舍之意，只怕保寧侯也是有些忌憚的?！?/br>
    兩人說到這里，云鬟道：“如今既然得了這盤子，倒要再追查一番，這盤子是何處買來，京城內(nèi)是遍地都是呢，還是賣的有數(shù)?！?/br>
    柯憲道：“你贊一贊我，我才肯說?！?/br>
    云鬟失笑道：“又做了什么？總不會已經(jīng)查明白了呢？”

    柯憲笑道：“我打聽了楊御史家里那個多嘴的門公，據(jù)他所說，那金花巷不遠(yuǎn)，便有一家瓷器店，又便宜又好，因此周圍眾人都多從哪里買杯盤碗盞……我本來要去查問的，因急著想告訴你詳細(xì)，便先趕回來?！?/br>
    云鬟聞聽，果然歡喜：“柯兄，果然有你的，做事端的利落?！?/br>
    兩人說了明白，自覺事不宜遲，見天色不早，便匆匆出了刑部，要去那金華巷的瓷器行，問一問這紫藤描金碟的銷路等。

    誰知因天冷的緣故，那瓷器行竟早早地閉了門板，一時又打聽不到店主住在哪里。

    柯憲跟云鬟兩人無可奈何，只得等明日再來。

    兩人騎馬往回而行，卻見這條街上行人寥落，因天冷，多數(shù)店鋪都已經(jīng)閉了門，只有些賣熟食跟饅頭等吃食的鋪子開著。

    柯憲嗅到香氣，早耐不得，便下了馬兒，買了些鹵rou等物，又問云鬟：“你不來一些么，這東西就著燒刀子，是極夠味的?！?/br>
    柯憲畢竟來了北地這許久，口味也漸漸順了，更愛上了那辣喉的燒刀子，每日晚間必要喝上兩杯。

    云鬟笑著搖頭，兩人打馬又行了會兒，云鬟忽地聽見一聲尖尖細(xì)細(xì)的聲響，若隱若現(xiàn)從旁側(cè)的巷子里傳出來。

    柯憲見她轉(zhuǎn)頭打量，便道：“看什么？”

    云鬟道：“我方才聽見……”因聽那聲音沒了，便一搖頭，正欲再走，那聲音卻又幽咽凄涼地響了起來，只是斷續(xù)的很。

    云鬟挑眉，當(dāng)下便撥轉(zhuǎn)馬頭，往那巷子中而去，柯憲見狀，叫道：“小謝！”忙也跟上。

    這條巷子比金花巷更陰暗些，又且狹窄，兩匹馬并轡的話，便就塞滿了。

    云鬟才走了會兒，便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看向旁邊兒。

    柯憲順著看去，卻見竟是個黑洞洞地小鋪子，掛著一盞紙糊的燈籠，光線幽暗的很，幾乎不知道賣的什么，卻有個小孩兒，坐在門邊兒的板凳上，正低頭在吹著一樣兒什么。

    柯憲不認(rèn)得此物，只聽那聲音有些凄然，便道：“這是什么？不大中聽……”

    云鬟尚未回答，那小孩兒因停下來，抬頭脆生生道：“這是觱篥，你好無見識，若是吹好了，是極好聽的?！?/br>
    柯憲笑道：“你這孩子好牙尖，聽不得一絲壞話不成？”

    此刻云鬟早翻身下馬，俯身道：“我跟我的朋友都是頭一次見此物，故而不認(rèn)得，這個卻怎么吹，你教教我可好？”

    小孩兒本也正是練習(xí)，忽然見云鬟如此和顏悅色地請教，頓時挺胸道：“這有何難？”

    這孩子正好為人師，顛三倒四地指點，卻聽得有人笑道：“小寶，如何又在瞎說呢？”

    卻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對云鬟跟柯憲行了個禮，因看出他們身著官服，忙躬身惶恐道：“原來是兩位大人，不知今日如何會來到小店？”

    云鬟道：“只是路過，此物便是觱篥？”

    男子道：“正是。小店專賣各色的樂器，大人們?nèi)羰窍矚g，可隨意挑選。”

    云鬟早看清里頭琵琶，笙簫，琴瑟等皆有，便道：“既如此，可也有此物？”

    男子道：“自然是有的。”

    不等云鬟吩咐，忙回身，頃刻取了一個長長地匣子出來，道：“這個是西域傳來的樂器，因京內(nèi)認(rèn)得的人少，會的也少，因此小店只有這兩件兒，一件兒給小兒拿著玩了，大人若喜歡，便把這個送給大人便使得。”

    云鬟道：“不可白拿你的東西，須得照價才好，另外還求您一件，我并不會吹奏，不知有何學(xué)習(xí)的法子？”

    男子笑道：“這個容易，我送一份曲譜給大人，只要按照圖上所寫，時常練習(xí)，假以時日，必然妥當(dāng)。”

    那孩子聞聽，便抱怨道：“阿爹，你騙人，這個明明甚是難練，我練了四五個月，如何還吹不成調(diào)兒呢？”

    男子咳嗽了聲，果然拿了一份曲譜放在匣子里，仍是推讓叫云鬟拿著。

    云鬟見他不肯要錢，自己去荷包里翻了會兒，找出約莫一兩銀子來，道：“這孩子甚是聰明，給他買些糖吃?！?/br>
    那店東呆怔，忙道：“大人，給多了！”急急追出來，卻見云鬟已經(jīng)翻身上馬，跟柯憲一塊兒去了。

    當(dāng)夜，云鬟吃了晚飯，便自在府中，翻看那店主給的曲譜，果然見方法詳細(xì)，因她過目不忘，看了一遍，自便記得，如此反復(fù)連了幾回，已經(jīng)隱約能吹出些調(diào)兒來了。

    曉晴見她拿著這等怪模怪樣的樂器，練了半宿，便笑道：“主子，你越發(fā)能耐了，這個調(diào)子，我卻是第一次聽，又是哪里的東西？”

    云鬟道：“這本是西域傳來的，唐詩人李頎曾有詩說：‘南山截竹為篳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zhuǎn)奇’，又說’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fēng)中自來往’等，只是我才練習(xí)，不免難聽?！?/br>
    曉晴道：“哪里難聽，我卻覺著好聽的緊，許久不曾聽主子奏樂了?！?/br>
    先前在素閑莊的時候，云鬟尚且偶爾撫琴，到了會稽，興之所至，便也飛笛弄簫，自從來京，因諸事繁忙，便不曾動過任何樂器，今日卻是頭一遭。

    又練了兩刻鐘，自覺略有些手熟，才方停下。

    是夜，云鬟忽得一夢。

    她獨自行在一條長街之上，似看不到盡頭，亦無來路，正行走間，前頭出現(xiàn)一頭巨獸，金黃色的獨眼，死死地正盯著她。

    與此同時，自無盡的黑暗中，陸陸續(xù)續(xù)飄出了觱篥的曲調(diào)。

    似幻似真的睡夢之中，云鬟微蹙眉心，那放在錦被上的手指，卻無意識地微微彈動，就仿佛是在吹奏一首曲子似的。

    第292章

    次日云鬟起身，驀地想起昨夜夢境，心下詫異，便不忙盥漱，垂頭細(xì)想，那幽咽細(xì)微的觱篥之音卻宛若在耳。

    才吃了早飯，將上車之時，曉晴忽地從內(nèi)跑了出來，道：“主子，拿著這個?！?/br>
    低頭看時，卻見是一副極軟和的小羊皮手套，云鬟道：“如何又做這個？我已經(jīng)有了護(hù)手了?！?/br>
    曉晴道：“原本是我料想不周，主子在部里，自然要時常出外，遇上急事騎馬的時候，難道也戴護(hù)手么？怪道那手凍得越發(fā)厲害?！?/br>
    云鬟便接了過去，曉晴叮囑道：“主子且記得，以后出來的時候，倒要仔細(xì)戴著，勿要大意了。”

    今日云鬟跟柯憲兩個卻是一前一后來到刑部的，兩人騎馬仍去那瓷器行。

    柯憲因想起昨晚的觱篥，便道：“你如何喜歡上那種怪模怪樣的樂器？那曲子吹的人的腸子都要斷了?！?/br>
    云鬟心頭所想的自然是因這觱篥而起的另外一件事，卻不知該不該這會兒跟柯憲說。

    正盤算，柯憲卻已不再糾纏此事，只又道：“楊御史這壽包案，總算見了眉目，你說，京兆府?dāng)R置數(shù)月的案子，倘若到了我們手里，三兩天就斷案，這回上面只怕要嘉獎我們的？”

    云鬟道：“如今八字只得一撇，就想著嘉獎了，還是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br>
    柯憲笑道：“若是跟別人在一塊兒，我當(dāng)然得未雨綢繆，然而如今是跟名噪京城的謝推府一同查案，叫我如何不信心滿滿？”昨兒因得了云鬟的提醒，才尋到那證物瓷盤，柯憲信心倍增，自然興致高昂。

    不多時兩人來至瓷器行，正那店東才開了門，見兩位公差上門，忙誠惶誠恐迎接了。

    柯憲拿出那盤子，便問是否是他們所賣，賣給何人。

    店東拿來看了兩眼，笑道：“若問別的，我自不大清楚，然而這種的，我卻深記得，因有些貴價，花紋少見，故而只進(jìn)了一批，不過才十二個，屯壓了半年，趕上前面保寧侯的新宅落成之喜，那管家便采買了一批瓷器，其中就有這一套十二個，我還松了口氣，慶幸不曾砸在手里呢，那保寧侯府又財大氣粗，連還價都不曾，我派人小心送到府上后，店伙計還得了賞銀呢?！?/br>
    云鬟跟柯憲面面相覷，又問可有字面憑據(jù)。

    店東便去翻看了先前的賬目記錄，道：“是六個月前的事兒了，然而因這一筆賬目極大，便寫得十分清楚，就是這里。”

    兩人看了眼，果然見寫得分明?？聭椥υ器叩溃骸翱捎兄淞嗣矗俊?/br>
    云鬟吁了口氣，卻又有些不解。

    兩人拿了那店東的賬簿，便出來外間，云鬟道：“若這碟子是保寧侯府新宅里的，如何落到了楊廣的手上，倘若這個果然是物證，楊廣如何竟大意又把這碟子送了出來？”

    柯憲道：“多半是他有恃無恐，覺著先前那碟子早就碎的無影無蹤，所以剩下這個，自然是’死無對證’?！?/br>
    云鬟蹙眉道：“倘若是楊廣跟保寧侯……合謀要毒死楊御史……誰知卻誤毒死了楊義，以保寧侯不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性子，如何這三個月來都偃旗息鼓，再無聲息？”

    柯憲道：“這個是極好說的，畢竟楊御史見毒死了他侄子，便大鬧出來，如今正是風(fēng)口浪尖上，保寧侯如何還敢逆流而上，楊御史若真的也被毒死，其他的彈劾御史們只怕也不會緘默?！?/br>
    云鬟聽著有理，便不再言語，只是心中默默思量：如今的情形是，送毒壽包的盤子，是出自保寧侯府，第二個盤子，是楊廣所送，可見保寧侯跟楊廣有些牽連，接下來，便是如何才能證明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

    柯憲卻也自有計較，便對云鬟道：“保寧侯既然圖謀楊御史的產(chǎn)業(yè)，這楊廣，大概是被保寧侯收買，所以想毒死楊御史從中得利，如今我們只先帶他回刑部，只從這盤子著手問起來。另外，楊御史做壽那日，是他負(fù)責(zé)迎來送往，若說從中搞鬼，真是極容易的了。”

    云鬟見他躊躇滿志，便也答應(yīng)。

    當(dāng)即便派了公差，前往楊廣家中，便將楊廣帶至刑部。

    兩人先一步轉(zhuǎn)回，云鬟因手上凍瘡發(fā)癢，忍不住坐下輕輕亂撓，正苦不堪言，卻見小陳手中托著一物，笑吟吟進(jìn)來：“謝推府，你的東西?！?/br>
    云鬟見是個小玉瓶子，上頭還貼著鵝黃簽子，看著有些名貴，卻不認(rèn)得是什么東西，便問：“這是何物，并不是我的?！?/br>
    小陳道：“這叫做金絲玉指膏，如今已經(jīng)是謝推府的了，是有人托我交給推府的，叫早晚抹在手上，凍瘡發(fā)作了也可以涂一涂，是最容易好的。”

    說了這句，又湊近了道：“這是宮內(nèi)娘娘們御用的保養(yǎng)之物。外頭可是千金難求的?！闭f了這句，便含笑去了。

    云鬟聽到“金絲玉指”之時，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聽了小陳這句，便垂眸將那玉瓶握住，又忍不住撓了撓手上的凍瘡，許是這凍瘡果然發(fā)作的厲害，竟?jié)u漸地令她渾身也不自在地有些燥熱起來。

    慢慢地涂好了手背指頭各處，果然便覺清涼了許多，又且淡香撲鼻，清甜怡人。

    正柯憲向主事稟告了楊御史案的進(jìn)展，回來道：“主事也甚是同意，叫我們速提審楊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