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詩云：

    落花已作風(fēng)前舞，又送黃昏雨。

    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游絲，千丈裊晴空。

    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

    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車廂狹窄，趙黼離得且近，俊美的容顏在云鬟看來，竟似半是陌生。

    頭越發(fā)疼了，仿佛每根血管都在亂顫。

    她預(yù)料到一切，卻萬萬想不到此節(jié)。

    云鬟勉強凝神打量眼前人，剎那間心底有千萬個念頭轉(zhuǎn)動：他到底又在想什么古怪的詭計？

    或許是不懷好意的玩笑，只是為了試探她的反應(yīng)？

    直到聽見他說最后一句：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或許對尋常人來說，的確可以如此，可是于她而言，稍微回想往事，便歷歷在目，纖毫不差，就如昨日今朝發(fā)生的一般，又如何會“死”？

    斗轉(zhuǎn)星移，時光流逝，記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磨滅，淺淡，曾經(jīng)的苦痛或者歡悅，都會隨之褪色。故而有人言：世間最好的良藥便是時光如水。

    然而她卻是被時光所遺忘之人。不管春花秋葉，幾度變化，始終嶄新如故。

    云鬟垂眸，終于說道：“世子，你該下車去了?！?/br>
    趙黼問道：“你應(yīng)允了？”

    云鬟道：“并沒有?！?/br>
    趙黼皺眉，云鬟又道：“可這對世子來說并無不同，對么？”

    趙黼道：“你說什么？”

    云鬟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若世子是當真，第一去崔侯府提親，只怕輪不到我應(yīng)不應(yīng)允的。第二，此刻世子來問我，我若不應(yīng)，世子可會告訴王妃，作罷此事？”

    趙黼笑道：“好端端一件事，偏你想著許多，且這話又拗口，都要被你弄糊涂了?！?/br>
    云鬟道：“并不是拗口，是你不想回答這話，因為你知道，不管如何，你都不會在意我怎么想，而我怎么想對你而言，自也無足輕重。”

    趙黼微微沉默，才說：“若真無足輕重，我便不會來問你了，你就這樣厭棄我？”

    云鬟道：“談不上厭棄，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br>
    趙黼忽然問道：“那誰才是跟你道同的？”

    云鬟道：“不管是誰，總歸不是世子。”

    趙黼深看她片刻，竟又笑道：“說的你多高深似的，六爺不懂什么道啊謀的，就知道若是看上一個人，便要牢牢地抓在掌心里。這話可明白么？”

    云鬟瞥他一眼，不答。

    趙黼扯了扯她的衣袖：“我也不差，難道就這么配不上你？你嫌棄我什么，便告訴我，我改就是了？”

    他一貫的性情是這樣，最會自說自話，跟他辯解，只怕要把自己個兒繞進去。

    云鬟微微出神，忽然說道：“世子是金枝玉葉，鵉鳥自然配鳳凰，我是什么？出身品貌都是一般，世子這樣自作主張，只怕王妃心里不樂，世子從來孝順，難道舍得王妃為難？”

    趙黼眼睛一亮，竟嘖嘖道：“好阿鬟，還沒訂下來呢，就懂得為婆婆著想了？”

    云鬟愣神，繼而皺眉瞪他一眼。

    趙黼嬉皮笑臉道：“母妃眼中，我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了，你方才也說老子是金枝玉葉，什么鵉鳥鳳凰，既然如此，鳳凰的眼神難道會有差？老子看中的人自然也是極高明一等的，母妃先前是沒見過你，等見了，自然知道你的好呢?！?/br>
    云鬟無言以對，只默默地轉(zhuǎn)開頭去。

    趙黼又問道：“可是應(yīng)允了？”

    云鬟喝道：“不要自說自話。誰應(yīng)允了？”

    趙黼道：“我一天問你三遍，總有應(yīng)允的時候。”

    云鬟冷笑，因見他要走似的，心頭轉(zhuǎn)念，便道：“世子！”

    趙黼忙回頭：“是不是允了？”

    云鬟只覺著汗毛倒豎，只得面無表情道：“世子，你既然問了我，我倒要認真想一想才好，世子若是真心問我應(yīng)不應(yīng)，且不要急著去提親，容我想一想，答復(fù)了世子之后再說可好？”

    趙黼見她忽然聲音溫和下來：“你不是又想什么鬼主意想搪塞呢？”

    云鬟道：“并不是，世子雖然不說，可我知道對王妃而言，我絕非是極好人選，世子若是一心催促王妃，王妃心里不喜，縱然將來……對彼此也是有礙，故而世子給我一些時間細想，也給王妃一些時間細想，可好？”

    趙黼見她肯說這許多話，聲氣兒也好，心里早受用了大半，便故意道：“可我是個急性子，你求一求我才肯答應(yīng)?！?/br>
    云鬟只當沒聽見的，漠然以對，趙黼嗤了聲：“六爺想必是鬼迷心竅了，偏看上你這種冷冰冰的臭丫頭?！眹@了聲，便要出去。

    云鬟忽然道：“六爺……”

    趙黼身子一顫，忙回頭來看他，云鬟垂眉斂手說道：“我聽巽風(fēng)說，那夜多虧了六爺相救，多謝了?！?/br>
    趙黼嘴角一動，忍不住要笑，雙眸閃閃：“那不是應(yīng)當?shù)拿?？說什么謝不謝的，你若真有心謝我，就快點應(yīng)允了最好?！闭f完之后，不等云鬟開口，聽聽外頭無聲，便推開車門躍了下去。

    話說這日，崔印生辰，他生性愛熱鬧，交際又廣闊，竟也擺了兩日的宴席，次日請了許多文人雅士，齊聚院中飲酒作樂，又特將暢音閣的薛小生請了來湊趣兒，酒過三巡，名伶登場，還未開腔，那扮相已經(jīng)傾倒眾人了，頓時滿園皆寂。

    眾人如癡如醉，生怕錯過一眼，漏了一聲兒，均聚精會神地聽戲，只等一出“牡丹亭”唱罷，才都蘇醒過來似的，贊賞談?wù)f起來。

    有人道：“怪不得先前聽聞晏王世子跟恒王世子為了爭搶他而動了手，果然是絕代尤物?！?/br>
    又有人道：“這把嗓子，如此扮相，真乃聲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吶。”

    另一個說：“今兒侯爺能把他請來，已算是極大顏面了，可知如今他等閑不出外頭唱戲了？只皇親貴戚里都奉承不過來呢，光是晏王世子跟靜王爺這兩尊神撐腰，就夠嗆了。聽說前幾日靜王爺愛他，留了好幾天在府里，暢音閣那邊兒等聽戲的人都干盼著，也沒法子，沒想到今兒能在這里見到，侯爺果然能耐?！?/br>
    崔印正在旁邊勸酒，聽了便笑道：“可并不是我能耐，本只是派人去試試看，問今兒得閑不得閑，先前那閣子里的人說在王爺處，我以為是聽不成了，后來不知為何，又特派人來說是能來的，可見是眾位的福分?！?/br>
    大家說笑了一會子，又請把薛小生叫出來，崔印道：“陪酒可是不能的了，他要養(yǎng)嗓子，也不沾酒水，何況原本只應(yīng)了唱一出，這會子只怕要去了，我且看看?！碑斚缕擦吮娙耍瓦M來瞧薛小生。

    來至房中，門口兩個小幺垂首侍立，見了他，便行禮，又說：“崔侯爺來了?！?/br>
    崔印笑著進內(nèi)，果然見薛君生已經(jīng)卸了妝，著一襲淺月白的對襟衫子，起身相迎。崔印忙笑道：“不必多禮。這可是要去了呢？”

    薛君生言語溫和，答道：“是，因前幾日都不曾在閣子里，應(yīng)了過午要唱一出的。侯爺可還有吩咐？”

    崔印道：“并沒有別的了，早先在靜王府里曾聽過薛先生的戲，委實是好，當即便十分傾倒，這次能請到先生親臨，可知我心中十分之喜？”

    薛君生道：“是侯爺抬舉了，君生不過是一介戲子，侯爺如此捧場，又似是個知音，但凡得閑，一定要來給侯爺祝壽的?！?/br>
    崔印見他態(tài)度謙謙，雖自稱“戲子”，然而這份舉止談吐，進退有度，內(nèi)蘊風(fēng)流，卻不知勝過京內(nèi)名門子弟中多少去，一時心里越發(fā)激賞。

    兩人說了會兒話，崔印竟有些“相見恨晚”之意，又問他幾時得閑在閣子里，定要再去捧場的，薛君生道：“侯爺是知道的，我雖常駐閣子，只因要聽各家王爺?shù)鹊姆愿?，故而有些不定?shù)，只是侯爺若是想聽戲了，就派人去閣子里找我的小幺兒說聲就是了，我心里有數(shù)，得閑必來府里奉承，只要侯爺不嫌棄罷了，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崔印聽他這樣慷慨灑脫，越發(fā)喜歡了，忙握著手道：“好好，君生果然是快人快語，既如此，我的心就定了?！碑斚戮褂H自送了他出門，又張望了一會子才回來。

    這日，侯府的女眷們便在內(nèi)宅飲宴，其中藍夫人也帶了泰兒在席上。

    藍夫人只坐了一會兒，便借口泰兒困了，退下席來，云鬟早知其意，便也隨著起身悄然而出。

    先前因聽說了云鬟被送往家廟，藍夫人震驚之余，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便要來崔侯府質(zhì)問，是宣平侯將她攔下，道：“畢竟是人家的家事，咱們跟他們家又并不是十分親密，你這樣上門理論，又算什么？若鬧出究竟來倒也好，可若是沒有結(jié)局，最后受苦的不仍是云鬟么？”又勸她稍安勿躁，他自去細細打聽究竟是為何。

    如是又過兩日，藍夫人因畢竟掛念云鬟，不知道她在家廟那個冷清地方到底如何，既然宣平侯不愿她親臨崔侯府，她便意欲到家廟一探究竟，若是親自問云鬟，豈不比從別人口中探聽究竟來的便宜。

    宣平侯知道她的心意，然而這幾日他暗中查探，見崔印對此事并不十分上心，他已經(jīng)起疑，只不過宣平侯疑心的是另一件事——只當崔侯府意欲對云鬟不利，因此宣平侯暗派了手下侍衛(wèi)前去家廟偵尋探聽。

    宣平侯府里也有幾個好手，其中一個還曾在大理寺當過差，自然認得巽風(fēng)，冷不防見巽風(fēng)在家廟里，他知道不好，也不敢耽擱，忙回來稟告了宣平侯。

    宣平侯聞聽，按捺不住，因跟白樘素來有些“不合”，也不來刑部，只去質(zhì)問崔印。

    崔印見他已經(jīng)察覺端倪，便才同他說起讓云鬟假借“去家廟”，實則“避難”之意說了，宣平侯知道他不至于在這上頭說謊，只再問云鬟在何處，他就不肯作答了。

    宣平侯正躊躇是否該把此情告訴藍夫人，因藍夫人急著要去家廟，當下只得同她稍微透露了風(fēng)聲，又怕她憂慮，就道：“白樘那人雖然可厭，可此事是他從中行事，只怕無礙的，你且放寬心，橫豎云鬟并沒去家廟受苦……侯府也沒十足刻薄她，就已經(jīng)是好的了?！?/br>
    因此藍夫人才打消了親去探望的念頭，只每日仍是掛念。

    兩人來到云鬟房中，云鬟便逗了阿泰一會兒，見小娃兒越發(fā)出落，眉眼間很有宣平侯的英武之氣，云鬟便笑道：“姨母，泰兒真是越來越出息了。長的也快，比我上次看，已經(jīng)長了好些了，不知下回再見著他是怎么樣兒的呢?！?/br>
    藍夫人道：“小孩子長的快，一日一個樣兒，你又說什么下回，難道下回也要隔這許久的日子再見不成？”笑說了這句，又道：“是了，好不容易回來了，不如去侯府里住上幾日，你覺著怎么樣？”

    云鬟想了會子，搖搖頭道：“還是不必了。以后……以后……再說吧?！?/br>
    藍夫人越覺著這話古怪，道：“你這孩子，怎么說的跟……”因這話不好聽，便打住了，只道：“先前我問你到底是為了何事連刑部都出動了，你只是不說……必然是受了驚嚇了？”

    云鬟笑道：“并沒有，若受了驚嚇，又哪里是現(xiàn)在這般呢？”此刻她額頭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許多，印子淺淺，不仔細看便也看不出來了。

    藍夫人打量她一會子，便笑說：“那也罷了，姨母便不問就是?！?/br>
    兩人說到這兒，就見藍泰揮舞著小手，嘴里喃喃地，眼睛烏溜溜骨碌碌地看著云鬟，藍夫人道：“泰兒也想你呢，來，你抱抱他?！?/br>
    這一日熱鬧過后，客人漸漸散了，云鬟正欲回房，忽地有崔老夫人那邊的丫頭來叫她過去。

    云鬟只當老太太不知又有什么訓(xùn)示，先前她從“家廟”回來之后，老夫人也并沒多說什么，只道：“在那兒靜修了一個月，也是給你自個兒增加了福分罷了，只盼以后更太平安生些，也少病少災(zāi)的吧?！?/br>
    出門之時，忽地覺著起了風(fēng)，微有些冷，待要回去取一件兒披風(fēng)來，又怕耽擱了，只得作罷。

    頃刻來至上房，卻見在座的竟只有崔老夫人跟羅氏兩個，老夫人面上難掩怒意，而羅氏侍立在側(cè)，臉上竟是不安之色。

    云鬟才行了禮，還未起身，崔老夫人已經(jīng)喝道：“你跪下！”

    云鬟莫名，只好順勢跪在地上，崔老夫人抖著對羅氏道：“我被她氣的心慌，你替我問她。”

    羅氏皺著眉：“鬟兒，你跟老太太說實話……先前你果然是在家廟里么？”

    云鬟心頭一跳，不知為何心底竟有種似曾相識的不祥之感，以及面前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她親身經(jīng)歷過的。

    然而很快云鬟便反應(yīng)過來，這豈非的確是她曾親身經(jīng)歷過的？

    此刻她雖然還不曾回答羅氏的問話，卻仿佛已經(jīng)猜到了崔老夫人叫自己過來，是為了什么。

    云鬟還未回答，崔老夫人已經(jīng)冷笑了聲：“可笑我們這一家子都是死人，被她蒙在鼓里，還是別人都知道了，咱們才知道?！?/br>
    羅氏見云鬟不語，便又道：“鬟兒，你可有什么話，快跟老太太說明呢?！?/br>
    云鬟靜靜回道：“母親，這件事是父親安排的，老太太若是有話，可以傳父親來問?！?/br>
    崔老夫人越發(fā)大怒：“你說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別以為把你父親抬出來就無事了！你父親可讓你跟著男人四處拋頭露面、摟摟抱抱去了不曾？”

    云鬟道：“我不懂老太太的話，并沒有跟什么人拋頭露面，更不知摟摟抱抱是什么意思。”

    崔老夫人怒極反笑：“好丫頭，果然在外頭野了一個月，越發(fā)敢犟嘴了呢！”

    羅氏忙走到跟前兒，俯身道：“阿鬟，果然你父親知道此事？你快跟老太太說明，別惹她老人家再生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