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頃刻書院主事來到,清輝便道:“我們一位朋友今兒不曾回府,我們幫著來找找,興許是她一時困倦,在書院里睡著了忘了時候,或者躲起來跟我們鬧著玩兒呢,只找見了就是,還請不必張揚此事。” 那主事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不敢如何,卻仍一頭霧水便問:“不知是何人呢?” 清輝道:“是崔侯府的崔云鬟姑娘?!?/br> 主事聽了,道:“原來是崔小姐,只是先前她家的丫頭已經(jīng)來找過了,如何,還沒見人?”臉上就露出驚奇的神情。 趙黼瞥清輝一眼,走前一步,打量著周遭一邊兒對那人道:“你認得我么?” 那主事道:“是世子爺,自然認得?!?/br> 趙黼拍拍腰間劍:“你認得他么?” 那人咽了口唾沫,不知該如何回答。趙黼也不正面兒看他,只冷冷瞥著,似笑非笑說道:“今兒不管我們把這兒翻個底兒朝天也好,弄得人仰馬翻也好,外頭但凡有一絲一毫的風(fēng)聲泄露出去,我便只當(dāng)是你說的,我腰間的這個,可是不認人的?!?/br> 那人早也聽聞世子的“威名”,知道是個兇惡之人,又聽這些話,一時臉兒都綠了,只道:“是是?!?/br> 趙黼說完,清輝心底早已經(jīng)盤算妥當(dāng),因問起今兒上午教過課的幾位,那主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都說了,清輝便又問道:“林稟正林侍讀今兒可來過么?” 主事面露詫異之色,忙點頭道:“您如何知道?林教習(xí)是來過。” 趙黼跟巽風(fēng)都看清輝,各自驚異。 清輝面不改色:“不知幾時來的,幾時走的?” 主事想了想,一一答了,又道:“原本今兒無林教習(xí)的課,他是來挪走原先放在教習(xí)室的那一箱子書的?!?/br> 清輝道:“是什么書?教習(xí)室在何處,請帶我們?nèi)タ匆谎??!?/br> 當(dāng)下領(lǐng)著來到教習(xí)室,那主事指著道:“這兒是林教習(xí)歇息之處,原先他的書都擱在桌兒上,今兒不知為何要盡數(shù)拿走。” 清輝問道:“那箱子是多大的?” 主事比劃了一番,卻有一臂之長,半人來高。 此刻趙黼早沒了先前來時的輕松,臉色冷肅,雙眼也隱隱透出兇戾之色。 巽風(fēng)豈能看不出?然而他心中也如油煎一樣……只想:今日帶清輝來,果然是帶對了,清輝年紀(jì)雖小,心思縝密,卻大有白四爺風(fēng)范,這一句一句問下來,竟句句中的,比他自己來查更事半功倍。 而按照這主事比劃的箱子大小,雖不能放下一個大人,但若是個八九歲的孩童,卻是輕輕易易的。 偏偏這主事的兀自不明,尚且道:“其實也并沒多少書,大概是有兩塊兒硯臺重了些,林教習(xí)去的時候叫了人來抬箱子,還叮囑過叫小心別磕碰了,我原本也想幫一把的……” 趙黼幾乎忍不住,指著這主事的,便要上前打人。 巽風(fēng)探臂攔著他,低聲道:“世子稍安勿躁,未必會真的出事,且聽我們少爺?shù)??!?/br> 趙黼連咽了幾口唾沫,伸手在額頭抓了一把,手按腰間劍轉(zhuǎn)過身去,抬起頭來深深呼吸。 只有白清輝兀自面無波瀾,仍舊問道:“那不知教習(xí)把這一箱子書運到何處去了?他可還有說些什么?” 主事苦思冥想,繼而道:“教習(xí)素日寡言,今兒也不曾格外說些別的,只說硯臺貴重,叫別碰著。至于運到何處,多半是教習(xí)在紫藤胡同的家里……要不然便是翰林院……也無非是這兩處罷了?!?/br> 清輝道:“你可再想想,會不會還有別的地方?” 主事又想了會子:“這個就著實不知了?!?/br> 清輝見問不出別的,便謝過,讓他退下了。 趙黼深鎖眉頭道:“現(xiàn)在怎么樣?去這兩個地方再找?” 清輝垂眸想了會子:“只怕他不會這樣簡單就讓我們找到,不過……世子不必著急,若真的是林教習(xí)所為,他不會傷害崔姑娘?!?/br> 趙黼怒極反笑,口不擇言道:“放屁!偌大的一個箱子都抬出去了,難道崔云鬟會乖乖地任由他塞在箱子里被運出去么?自然是他做了什么!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清輝渾然不理他口出粗言,仍是淡淡道:“不錯,林稟正明知道崔姑娘失蹤會被人很快發(fā)現(xiàn),明知此事會鬧出來,他偏如此打眼地弄一口箱子進來……難道他不怕暴露自己么?世子再想想那老吳,若林稟正要殺人,就地棄尸豈不簡單隱秘?很不必再多此一舉,自露馬腳。” 趙黼聽他如此分析,心略安,只仍覺得那個“棄尸”有些太刺耳了。 清輝卻又道:“其實,你我真正該擔(dān)心的,是林稟正如此大費周章的把崔姑娘運出去……到底是有何意圖?!?/br> 趙黼才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來:“這是何意?” 清輝道:“我的意思是,他這份所圖,才是最可怕的。” 林稟正分明跟老吳之死,以及由儀那兩宗血案都有瓜葛,何況此后還牽扯一個方荏,清輝心思通透,又不似趙黼跟巽風(fēng)兩個關(guān)心則亂,早在來的路上就懷疑了林稟正,如今確認了,極快之間便將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如今林稟正光天化日下如此行徑,分明是一個不怕暴露自己之意,這般行事,竟隱隱透著“魚死網(wǎng)破”的氣息,這才是清輝最擔(dān)心的。 清輝又道:“可是為何要對崔姑娘下手呢?想來多半是林教習(xí)頸間有傷之事所起,這件事,是崔姑娘記得,同阿澤說明后……我父親才請林教習(xí)去刑部的,或許他猜到了崔姑娘跟這個有關(guān)么?” 不料趙黼聽了,通身一震,雙眸微睜。 巽風(fēng)心中也想到了一事,就看趙黼。 趙黼察覺他的目光,回頭看他一眼:“你想說什么?” 巽風(fēng)不答,趙黼喉頭又是一動,冷冷道:“你是否是想說,姓林的對崔云鬟如此,是因為我硬拉著她去方府之故,那姓林的格外狡猾,必然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二了,對不對?” 巽風(fēng)垂眸,雖然不語,卻已經(jīng)是無聲默認。 清輝卻并不知此事,一怔問道:“你幾時帶了崔姑娘去方府的?如何進去的?又是做什么?” 趙黼不回答,胸口起伏,最終用力揉了一把額角,大步走到窗口,默然站了會兒,忽然猛地舉手一拳擊去,只聽得喀喇喇一聲,竟把一扇窗戶打得粉碎。 室內(nèi)三人一時誰都不曾說話,頃刻,清輝思忖道:“不要自亂陣腳,凡事都脫不出一個‘因’去,只要找出林教習(xí)為何這樣做,便會找到線索。我想……或許還是跟方督學(xué)有關(guān)……” 趙黼猛地抬頭,盯著窗外瞪了片刻,便一語不發(fā),旋風(fēng)般轉(zhuǎn)身沖出門去。 幾乎與此同時,暗室之中,云鬟眨了眨眼,再度將面前之人看的清楚。 見此人生得倒是不錯的樣貌,氣質(zhì)亦佳,果然正是由儀的督學(xué)方荏無疑。 若不知他曾做過的那些事,云鬟只怕也會覺著他是個和藹可敬的飽學(xué)長者,然而此刻望著方荏,身心卻忍不住陣陣戰(zhàn)栗。 方荏望著她,眼中也透出幾分驚疑,默默地盯著云鬟看了片刻,便問道:“你是何人,如何竟在這兒?” 云鬟自不能回答,方荏又凝眸看了她片刻,見她只是睜著雙眸靜看自個兒,他便又道:“是誰帶你來的?” 他的聲音溫和,毫無惡意,云鬟幾乎疑惑起來:這人到底是否如她所知的一般。 方荏卻忽地跟想起什么來似的,忙起身往外,打開門看了眼,見門外空無一人,才又關(guān)上門復(fù)回來。 方荏原地來回踱步,走了幾趟,見她始終不語,便走了回來,望著笑道:“可憐見兒的,莫非是嚇壞了?你放心就是了,我不會害你?!彼穆曇粢膊⒉浑y聽,讓人忍不住想要聽他的話似的。 云鬟張了張口,卻仍是說不出一個字。 方荏見她唇角微張,目光在彼處停了停,復(fù)又一笑:“好孩子,你到底是哪家的?”說話中,便抬起手來,在云鬟額角輕輕撫過。 他的手撫過肌膚,就仿佛毒蟲爬過一般,云鬟猛地閉上雙眸。 方荏緊盯著她,半晌道:“你、莫非是口渴了?” 他回身到桌邊兒倒了杯茶,握在手中,仰脖先自個兒喝了大半,轉(zhuǎn)頭看一眼云鬟,才又回來,便要喂給她。 云鬟毛骨悚然,本能地閉緊雙唇,水便沿著下頜滑入頸間。 方荏看了會兒,眼神變化,忽地把杯子一扔,伸手要將她擁入懷中。 正在此刻,便聽見有人道:“老師在做什么?” 方荏一驚,猛地放開手,云鬟跌了回去,這會兒已經(jīng)知道來人是林稟正了。 林稟正推開門,微微歪頭看著方荏:“老師不是說已經(jīng)不會了么?” 方荏早站起身來,最初驚疑過后,望著林稟正一笑:“你……說什么?因這孩子不知何故出現(xiàn)在此,我又問不出她姓甚名誰,正要抱他出去呢。” 林稟正似笑非笑看著他:“是么?抱他出去而已?對宋邰,韓敏,蔣勛他們……老師也是這樣想法兒?” 方荏臉色微微變了變,繼而道:“這孩子,是你帶來的?” 林稟正面上的笑里泛出幾分微涼的澀苦,笑道:“我告訴這孩子,要帶她來看看真正的地獄,其實我也是想告訴我自個兒,你一直、一直都是真正的地獄?!?/br> 方荏微微瞇起雙眸,此刻已經(jīng)恢復(fù)了昔日那種嚴(yán)肅神情,便正氣凜然,冷冷地說:“你究竟是在瞎說什么?是瘋了不成?” 林稟正凝視著眼前之人,他從小尊敬之人,從無法抗拒他的威嚴(yán),然而偏是這樣的人,卻把無恥殘忍地他拽入那無間地獄,萬劫不復(fù)。 林稟正喃喃道:“沒有用了,可知我再也不會被你哄騙了?” 方荏正欲呵斥,卻忽地覺得眼前發(fā)暈,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忙伸手按著桌子,卻不料連桌子也帶翻了,桌上的茶壺杯盞跌落地上,發(fā)出脆響,水流遍地。 方荏伸手按著頸間,透出不可思議之色:“你……” 林稟正仰頭大笑,慢慢地走到跟前兒,俯身看了方荏一眼,又回到床邊兒,便把云鬟扶起來,卻見她的雙眸里透出厭惡慌亂之色。 林稟正點點頭,望著云鬟輕聲道:“你瞧,老師對你可好么?老師可不是那些禽獸不如之人?!?/br> 云鬟張了張口,發(fā)出的聲音卻只是沙啞著,也不能成句。 林稟正不再理會她,回身將方荏拖了起來,放在太師椅上,又拿繩索綁的十分結(jié)實,做完這些后,才將銀盆端起來,把里頭的水用力潑了方荏滿頭滿身。 冰涼的水澆落,方荏一個激靈,慢慢地有些恢復(fù)神智,他晃了晃,抬起頭來,當(dāng)看清林稟正之時,滿面怒色,厲聲斥道:“你是想如何?莫非要欺師滅祖不成!” 林稟正后腿一步,把地上翻了一張椅子扶起來,便斜斜落座,輕描淡寫道:“你說錯了,我不是欺師,而是要……弒師。” 方荏睜大雙眼,低頭才見手腳都被捆的十分解釋,身上也纏滿了繩索,竟是絲毫也動彈不得。 方荏倒吸一口冷氣,掃一眼云鬟靠在床邊兒,正睜著眼睛看著他,他便一咬牙,對林稟正道:“你到底想怎么樣?有話為何不能好生說……你快解開為師……” 林稟正淡笑道:“你算是什么老師?你也配?!”說話間,他探臂入懷,竟掏出一把極小的刀子來,這刀子看來有些年頭,刀柄磨得很是光滑了,刀刃窄而雪亮。 方荏乍見此物,眼底透出恐懼之意,卻仍勉強鎮(zhèn)定:“你,阿正……不要再玩兒了?!?/br> 林稟正道:“玩兒?你當(dāng)我是跟你一樣的么?”他望著方荏,忽地笑了起來,林稟正起身走到方荏跟前兒,道:“你可認得這把刀么?” 方荏垂眸掃了眼,搖頭。 林稟正舉起那小刀子,道:“這個,是我七歲時候無意中撿到的。你可知道……從撿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想、很想用它做一件事……” 方荏嘴唇微微發(fā)抖:“你想做……” 話還沒有問完,林稟正舉手,用力往下一扎,方荏張了張口,突如其來的巨大刺痛讓他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忘了要叫出聲來。 對面的云鬟卻將一切看得格外清楚,林稟正垂手往下,鋒利的刀刃沒入方荏的大腿,血冒出來,小股泉眼似的奔流,很快地那薄刃都被血吞沒了。 方荏才要厲聲尖叫,林稟正抬手,便將他腰間的汗斤子塞進了他的口中,方荏發(fā)不出聲,只是雙眸瞪得極大,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頭落下。 云鬟身不由己看了這幕,不由又閉上雙眸,心怦怦而跳。 林稟正回頭,見她如此,便微笑道:“你怕么?你不該怕才是……對好人如此,自然是不該的,是值得懼怕的,可是對待惡人,這才是最正確的法子……又何須怕呢?懲善罰惡,為什么你們都不懂這道理?” 他慢慢地將匕首拔了出來,方荏不停抽搐,痛得幾乎暈厥,悶嚎厲哼,聲音噎在喉嚨里,就如野獸瀕死的咆哮。 林稟正凝眸看那滴血的匕首,像是看著最親密之人:“這十二年來,我日日不能離身,原先他的刃并不是這樣薄的,只是我每次想到你對我做的那些事,便會磨一磨它……漸漸地,就變得這樣兒了?!钡窝呢笆子持蹇£幦岬男︻?,格外詭異。 他仿佛自言自語,聲音里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悲愴蒼涼之意,雖是微笑,淚滴卻從通紅的眸子里悄然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