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白樘笑了兩聲,道:“本官見你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被此女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這樣說來,你宅子里的幾樣珠寶首飾,只怕也是她私下饋贈的?” 此刻周少隱上前,就把先前從蔣武宅子里搜出的兩件珠花、鐲子呈上。 蔣武臉色一變,喉頭動了幾動,才訕訕道:“大人連這個都知道了……小人原本不想要,只怕得罪了她罷了,因統(tǒng)領很聽她的話,但小人只是虛與委蛇的,故而后來才借機離開了府中,實在是不想跟她有所牽連?!?/br> 白樘微微一笑,道:“呵呵,原本本官還懷疑你怎會置買的起那樣的宅子,這樣說來……不會也是宋氏暗中相助?” 蔣武略遲疑,才道;“小人因典賣了兩樣首飾……再加小人昔日的積蓄……” 白樘道:“宋氏頗有幾分姿色,你只貪財,并不圖色,倒是個知道分寸的?!?/br> 白樘說了這句,回頭看主簿:“方才蔣武的話都記清楚了?珠寶是宋氏所贈,宅子也有宋氏之力。” 主簿飛快落筆,將供詞舉起來,吹了吹墨道:“回大人,都寫明白了?!?/br> 蔣武原本還以為白樘是好話,心頭一寬,聽白樘問主簿的那一句,卻隱約覺著有些不妥。 卻聽白樘又道:“只不過,照你說來,這宋氏對你倒是一往情深的很,連這樣珍貴的珠寶都給了你……可是你方才明明說宋氏是因為蔣義之死,懷恨在心,才殺了統(tǒng)領報仇,如今卻又說她把蔣義忘在腦后,貪戀上你……” 蔣武陡然色變,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抬頭看著白樘,望著對方冷靜澈然的雙眸,心中才有種不祥之感:不知不覺中,仿佛……中了言語圈套了。 只因蔣武惡人膽大,又仗著有幾分自得的小聰明,見白樘看出宋氏對他的關切之情,他便信口又編出個理由,不料白樘一步一步引著他說到此,卻跟他先前供稱的也“自相矛盾”了。 真真兒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白樘道:“蔣武,你對此又有何解釋?” 任憑蔣武口燦蓮花,面對此人此情,竟也忍不住心頭發(fā)寒,勉強道:“其實、其實不過是小人的猜測……” 白樘冷笑道:“照本官看來,你不是猜測,你只是自以為是,在本官面前想要耍弄心機罷了。你雖說宋氏跟蔣義茍且,然而據(jù)本官查證,蔣義并無宋氏任何一樣物件兒,并不必提這許多珍貴物件兒了,比起所謂的蔣義,你倒是更似jian夫多些。” 蔣武又咽了口唾沫,白樘道:“方才宋氏又說……當初蔣統(tǒng)領殺的那個該是你,且又說你哄她等話,莫非,蔣義不過只是個屈死鬼而已?” 蔣武呆若木雞,只忙搖頭:“不是的,大人,小人跟她并無任何瓜葛。” 白樘只冷笑看他:“不必著急,待會兒本官再審了宋氏,自然便水落石出了……她既然對你如此多情,自不會為了蔣義謀害統(tǒng)領,若說為了你,倒是可能的?!?/br> 蔣武見他越發(fā)說出了底細,待要辯解,又無從說起,又因方才自己逞一時之快,說出那許多,讓白樘捉了破綻把柄,只怕再多說反而多錯,又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 正在此刻,門口有個獄卒來到,因進門稟告道:“大人,那宋氏在牢中大吵大嚷,說是要見大人,要招供呢?!?/br> 當即又傳宋氏到堂,宋氏跪地,便果然招認了一切。 原來宋氏三年前被蔣統(tǒng)領買入府中,自此深得蔣統(tǒng)領寵愛,蔣統(tǒng)領甚至因此見棄冷落了大房。 宋氏本無心旁人,不料半年前,因花園賞花之時崴了一腳,這蔣武在旁,便扶了一扶,宋氏見他人物生得出色,自然有些留心。 從此之后,蔣武時常便在眼前出現(xiàn),宋氏原本無意,怎奈蔣武時常偷偷送些東西給她,或者小帕子,或者小吃食等物,百般示好體貼,無所不用其極。 這宋氏起初雖并不當回事,卻經(jīng)不住天長日久的磋磨,又見蔣武年輕體壯,相貌堂堂,自比有些年紀的蔣統(tǒng)領更好些,于是便也慢慢地動了心…… 一日兩人便避著眾人成了好事,自此蔣武甜言蜜語,各種體貼出力,又溫柔小意兒,竟把個宋姨娘哄得死心塌地。 又因有一次偷情被人察覺,更傳到了蔣統(tǒng)領耳中,兩人慌了,便想出一條計策,只讓宋氏主動向著蔣統(tǒng)領承認,說是被蔣義調(diào)戲而已,并非她甘愿的,竟把所有都推在蔣義身上。 蔣統(tǒng)領因貪戀她,便也信了,加上蔣義平日的確有些行為不檢,蔣統(tǒng)領暴戾性情,竟暗中料理了蔣義。 宋氏聽蔣武說蔣義被殺,心中不免驚怕,自此之后,蔣武卻時常跟她說起蔣統(tǒng)領厲害,兩人若一直這樣偷偷摸摸,只怕有朝一日也性命不保,因作勢要了斷。 宋氏因不舍得蔣武,又害怕蔣統(tǒng)領,自是猶豫不定,蔣武便又不時唆使她說若害了蔣統(tǒng)領,以蔣夫人為人,自然容不得她,必會把她賣了,到時候蔣武便自會使法子偷買了她……兩個人自然就長長久久地雙宿雙棲了。 宋氏起初不敢,何況殺人哪里是哪樣好糊弄過去的,不料蔣武卻說出用針刺腦中這歹惡的法子來,且對宋氏說:此法就算是當朝第一的驗官也無法查出來的。 加上宋氏又熱戀著蔣武,竟鬼迷心竅,果然聽了他的話,這一日,因把蔣統(tǒng)領灌醉了后,蔣統(tǒng)領忽然有些犯心絞,便躺著要睡,宋氏趁機便咬牙動了手! 宋姨娘把案情的前后經(jīng)過各情一一稟明,末了說道:“此事是犯婦鬼迷心竅,無可狡辯。然而若不是蔣武從旁教唆,也不會真有膽子犯下這樣的罪行,事到如今,犯婦不求別的,只求大人……萬不可放過蔣武?!?/br> 蔣武在旁叫道:“你這賤人不可胡說!” 宋姨娘回頭,直勾勾地望著他道:“是不是胡說,有天地良心,當初你送我的那些小物件,我都收在房中的暗格之中,負責遞送的小丫頭蕊兒雖贖了身,以大人之能,未必不能找回來……事到如今,我唯一不懂的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這樣想方設法地害我?” 蔣武本來咬牙切齒,聽了最后,眼中卻掠過一絲異色,最后索性沖著宋姨娘狠狠一笑。 蔣府的血案至此可算是真相大白,后來刑部尚書潘正清在看各方供詞以及結(jié)案陳詞之后,便問白樘道:“你為何竟察覺真正的jian夫不是蔣義,而是這蔣武?” 白樘道:“下官所想,有數(shù)處疑點,按照眾人所說,這宋氏深得寵愛,若害死了蔣統(tǒng)領,阿義且也早就逃走,她無依無靠,何以安身?而宋氏為人,并不似是個烈性到會為人報仇的,是以下官覺著她之所以如此,必然背后有依仗?!?/br> 潘正清頷首稱是,白樘又道:“其次這蔣武帶來之后,迫不及待地指認宋氏,已透出別有用心之意。” 且當時白樘問了蔣武四個問題:蔣經(jīng)所說是否是實,他是否購置宅子,以及宋氏是否跟蔣義有私,他購置宅子的銀子自何而來。 蔣武回答前兩個問題之時,目光平靜,神色淡然,回答后面兩個之時,卻目光躲閃,亦隱隱透出幾分不安之意,白樘是積年的審訊行家,如何會連這些都看不出? 這四個問題兩正兩反,前兩個既然毫無疑問是肯定的,那后面兩個,自然是假。 潘正清嘆道:“不虧我特叫你去料理此事,也算是天助我也……才叫清輝察覺那太陽xue中的端倪,不然的話……現(xiàn)在卻不知是個什么情形了?!?/br> 白樘卻有些若有所思之意,也不答話。 潘正清跟他同事多年,便問道:“怎么?” 白樘道:“下官因想到,這宋氏說此法是蔣武所教,后來蔣武也自供認了……然而下官問蔣武自何處知道此法,他卻只說是自個兒想出來的。” 潘正清不解,道:“這人心性如此歹惡,自然是有的?!?/br> 白樘忽又想起宋氏問蔣武為何害她,當時蔣武的表情……總覺著…… 潘正清因見此案順利解決,心頭大快,便笑道:“你自是一貫的得力,我便不說了,這回我要夸贊的是清輝,你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只怕以后要雛鳳清于老鳳聲了?!?/br> 白樘只一笑,斂了思緒道:“尚書大人謬贊了。他小小地人兒怎當?shù)闷?,不過是誤打誤撞亂猜到的罷了?!?/br> 潘正清去后,白樘自看著面前結(jié)案的卷宗,宋姨娘親自殺人是真,蔣武教唆合謀是真……此案前前后后皆都通透,可不知如何,白樘心中竟隱隱地仍有一絲陰翳浮動,揮之不去。 正在出神,外頭周少隱忽然來到,見室內(nèi)空空,便問說:“大人可見過小少爺了?” 白樘一驚,起身道:“什么?” 周少隱道:“先前府上清輝少爺來了刑部,因尚書在同大人說話,小少爺甚是懂禮,便說待會兒再來,這會兒還沒到么?” 白樘忙邁步出來,卻見偌大庭院,廊下等各處都不見人影,周少隱忙道:“大人不必著急,我立刻去找!橫豎都在部里……小少爺不會亂走的?!睂捨苛藘删?,便忙去了。 白樘自也坐不住,便沿著廊下一路尋來,如此一刻鐘左右,卻走到一處清幽所在。 白樘醒神,不由心道:“我如何來到此地了?”原來這一處地方,是刑部上下眾人唯恐避之不及之處,正是驗官的行驗所。 ——但凡是兇殺大案等的尸首類,都會停放此處,待結(jié)案之后才行安置。 此地縱然是七月天里,都會叫人覺著汗毛倒豎,刑部眾人其實也都是見多識廣頗為膽大的了,但對此處卻是不約而同的忌諱,若非必要,從不登門,縱然經(jīng)過,也要繞行。 白樘仰頭看了一眼,正欲走開,卻忽地聽到一墻之隔,有些動靜。 依稀是白清輝的聲音,道:“死人又怎么樣?我不曾害他,他也不會害我,自不必怕?!?/br> 白樘擰眉,忽聽另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笑了兩聲,道:“小孩兒,你倒果然有些與眾不同,果然不虧是白老四的兒子……唉,只是可惜……”如此兩句,有些沒頭沒腦。 白樘不及細想,忙邁步入內(nèi),卻見行驗所的屋角廊下,站著兩人,其一小小地身形,正是白清輝,他對面卻是個身著灰袍,白髯蒼鬢,有些清瘦的老者,正是有著本朝第一之稱的驗官嚴大淼。 第50章 話說白樘因聽聞清輝來到刑部,便出來找尋,誰知卻發(fā)現(xiàn)清輝人在行驗所內(nèi),自是一驚不小。 里頭白清輝嚴大淼兩個正說話,忽地見白樘進門,便都看了過來。 清輝走前幾步,行禮道:“父親?!?/br> 白樘一點頭,卻向著廊下的嚴大淼端正拱手做了個揖,口稱“嚴先生”。 其實這嚴大淼論起官職,只不過是個五品的驗官,然而因他自本朝始,便一直從事殮驗之職,前前后后,逾六十余年,他所經(jīng)手的冤、奇、詭等案事,不可勝數(shù),卻從未誤判過一次,功名卓著。 又曾著書立說,所做的《疑獄錄》,為天下仵作驗官奉為經(jīng)典之作,幾乎人手一冊,委實功德無限。 且不管是太祖還是今上,對嚴大淼都是贊揚有加,今上更親口稱呼“嚴大師”。 近年來因年紀越發(fā)大了,嚴大淼便不在刑部供職,只偶爾才回來一遭兒,或者逢遇疑難棘手的案情,才請他回來相助。 是以此人官職雖則不高,資歷卻是極高上的,就連刑部尚書潘正清見了,都要禮遇三分。 嚴大淼見白樘行禮,他便也略一拱手,笑道:“白大人,很不必多禮。” 兩人寒暄之時,白清輝便在旁看著,望向嚴大淼之時,眼中流露些許好奇之色。 原來清輝自知道父親在朝中為人敬重,等閑不會對人如此恭敬,何況這老者看著無官無品……是以竟不知他的身份。 白樘回頭看清輝,便問:“你如何來了此處?” 清輝低頭稟道:“孩兒因一時貪玩,走的遠了,不是故意闖來的,請父親見諒?!?/br> 白樘見他竟主動認錯,便道:“罷了,你且回去,周少隱尚且到處找你呢,你在門上等著,待會兒為父便出去尋你了?!?/br> 清輝果然又規(guī)規(guī)矩矩答應了,舉步要走的功夫,回頭又看嚴大淼,因也低頭行了個禮,道:“老先生,我去了?!?/br> 嚴大淼含笑點頭,目送清輝出門,便看向白樘,竟道:“早聽聞白大人的公子很是不同,先前還只當是別人奉承的話,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是極佳的資質(zhì)?!?/br> 白樘道:“清輝到底是年紀小,缺規(guī)少矩,竟自闖來行驗所,不知是否攪擾了?” 嚴大淼搖頭道:“不曾,方才老夫看見他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只因你也知道,縱然是刑部中人,也是極少愿意來此的,不料他竟……”嚴大淼說著轉(zhuǎn)身,示意白樘隨自己而行。 白樘當即跟上,因見對方并不往下說,便道:“此刻他年幼懵懂,又哪里知道這是什么所在?等知道了,只怕也就心存畏懼不敢輕易擅闖了?!?/br> 嚴大淼呵呵笑了兩聲,引著他沿著廊下往前而行,白樘鼻端便漸漸嗅到一股微苦之氣,底下似乎還壓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難聞氣息。 白樘先前自是來過此處的,對這股氣息也并不陌生,只并不說。 此刻兩人來至一間房前,不必嚴大淼開口,白樘也知道這是行驗所的停尸之處。 這般熱天,廊下竟自陰風陣陣,房門半掩,定睛細看,能看到里頭若隱若現(xiàn)的具具尸首,場景著實瘆人…… 白樘正不解嚴大淼因何領自己來此,卻聽他道:“先前我發(fā)現(xiàn)令公子之時,他正在此處?!?/br> 白樘心頭一震,饒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有些驚疑。 嚴大淼淡淡看著里頭橫著的尸首,雖用了保存之法,但畢竟天熱,又因經(jīng)年累月在此處停放……那一股氣息自是無法消退,幾乎令人窒息嚴大淼道:“我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情形,似令公子這般年紀的小童,看見這些,竟不驚不怕,我起初還以為他是嚇傻了,不料同他說了幾句話,才知他果然是絲毫不懼,這般年紀,這般冷靜光明,著實罕見?!?/br> 白樘心底想起在墻外聽見的那句“死人又怎么樣,我不曾害他,他也不會害我”,這才知道原來兩人是因此說起來的。 白樘幾乎不知如何回答,又想了想,才道:“是小子無知者無畏罷了?!?/br> 嚴大淼笑道:“這般說,卻是小覷了這孩子了,是了,先前說他看出了尸首太陽xue里的銀針,聽聞你也在場,可否愿意同老夫細說一番?” 白樘見問的仔細,自不能搪塞,果然便把經(jīng)過細致,以及后來他問起清輝此事清輝的回答等,一一說明。 白樘說罷,便道:“后來我因?qū)に迹慌率且蛩诵€兒矮,故而才留意到那細微傷處……也就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