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趙六轉過身,往外而行,此刻云鬟站在旁側,不由抬眼看他,卻見趙六旁若無人地自出門去了。 堂上黃知縣見云鬟兀自站在地下,便站起身來,似是個想要跟她說話的模樣,不料還未來得及開口,云鬟已轉過身,竟也跟著走了出去。 且說趙六出了人群,兩個隨行小兵上前來接著,便引他上轎子,誰知迎面忽地有個青年快步過來,不由分說撲上前,口中厲聲叫道:“殺人兇手!” 趙六見他來的兇猛,眼睛微微瞇起,身形一閃,腳下卻輕輕一勾,用了個“四兩撥千斤”,頓時把對方絆了個筋斗,倒在地上。 趙六順勢上前,一腳踩在心口上,腳尖微微用力,沉聲道:“別動,不然就廢了你?!?/br> 這挾怒而來的青年自然正是來福,他因青玫之死,傷懷之情無法言說,雖被老爹打了一頓關在屋內,但他年青氣盛,哪里關的住,到底尋機跑了出來。 又聽路人說那什么六爺上了縣衙,來福便一路而來,先前還拿了一把鐮刀想要拼命的,只是看趙六走出縣衙,竟是這樣身量未足的一個孩子,來福不欲占人便宜,便丟了鐮刀,赤手空拳沖了上來。 誰知一照面,便給制服了,此刻被踩中心頭,正是個要害地方,竟然掙扎不得。 來福憋得滿臉通紅,便死死地怒視著趙六,道:“殺人兇手!我、我就算做了鬼也不肯放過你?!?/br> 趙六聞言,便笑說:“你做人尚且奈何不了我,做鬼莫非便能反了天?敢冒犯你六爺,我如今就送你去……”腳下又添幾分力道,來福吃痛,連喘氣都覺困難,臉越發(fā)憋得通紅,但他竟硬氣,一聲兒也不肯求饒。 趙六本是故意折磨這莽漢,見他如此倔性,倒也忍不住有些佩服,正在此刻,便聽身后有人道:“請放開他?!?/br> 趙六聽了,便回過頭來,正見云鬟站在身后不遠處,今日她被林嬤嬤刻意拾掇了一番,正是女孩兒的裝扮了,梳著兩個吉祥髻,發(fā)端各簪朵雪白的梔子花,通體素色,連臉兒也是雪色,不染纖塵,清凈靈秀。 趙六睥睨著她:“你說什么?” 云鬟對上這雙光華同鋒芒交織的眼睛,心頭仍有些窒息,只得移開目光,口中說道:“六爺,煩請放開我來福哥哥?!?/br> 趙六挑了挑眉,道:“來福哥哥?他方才想殺了我呢,我如何能輕易放了他?” 此刻跟隨趙六的小兵輕聲道:“六爺,你身上的傷要緊……監(jiān)軍吩咐了的,務必要……” 趙六道:“啰嗦,誰要你說話來著?”那小兵滿臉苦色,卻果然不敢做聲。 云鬟靜靜道:“來福哥哥是因青姐、因青姐之事……故而誤會了六爺,六爺本不是兇手,彼此說清楚就是了,我代他向六爺致歉?!?/br> 趙六看看來福,又看向云鬟,若有所思想了會兒,才撇嘴道:“致歉不必了,不過,先前我承過你的情,六爺不是個忘恩負義之徒……如今,就當還你也罷了?!闭f著,忽地一笑,便撤了腳。 來福兀自眼前發(fā)黑,渾身脫力,站也站不起身,恰這會兒陳叔等也趕了出來,忙合力將他扶起來。 云鬟向著趙六道了個萬福:“多謝六爺?!?/br> 趙六正轉身要上轎,聞言回頭看她,忽道:“不必謝我,你只回答我一個問題便是了?!?/br> 云鬟不解,卻聽趙六問:“你跟那姓白的……到底有何干系?”他一抬眸,長睫閃爍,看定云鬟。 一瞬間,竟仿佛是趙黼在耳畔問:那人到底是誰……是王振……還是白…… 分明是兩個不同的聲音,卻竟像是要重合似的! 云鬟盯著趙六,生生咽了口唾沫,幸而她原本臉色便不好,此刻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這會子圍觀的人漸多,口多眼雜,云鬟只當無事般,平靜垂眸道:“我并不懂六爺?shù)囊馑??!?/br> 趙六聞言一笑:“也罷?!本共辉俣鄦?,自顧自上轎,揚長而去。 趙六去后,素閑莊的車也過來,云鬟同林嬤嬤上車,陳叔扶著來福坐在外頭,一并回轉。 一路上,車內林嬤嬤因問:“鳳哥兒,那個什么六爺,方才問的那句,是何意思?他說的必是白四爺呢?他又怎知四爺來過素閑莊?” 誰知云鬟口中發(fā)干,竟不能答,被林嬤嬤連問兩次,才低聲說道:“這‘六爺’行事古怪的很,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樣?!?/br> 林嬤嬤不以為意,只自顧自道:“倒也罷了,走這一遭兒也不枉費,橫豎青玫的事兒真相大白了,——可憐那丫頭,原來竟是這樣忠心屈死了的,我先前很不該總是責罵她。”趙六的話,林嬤嬤自是全信了。 云鬟聽著林嬤嬤感傷自責,也不言語,此刻滿心底所思所忖,竟全是趙六。 他也姓“趙”,雖說這并不算什么,可是在林子里跟他相見、那時候尚未見到他長相之時,只聞其聲已經(jīng)心頭不快。 方才進衙門,看清楚那張臉,更覺驚魂……雖不能說跟趙黼十足相似,可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如附骨之疽,令人難受的緊。 但據(jù)云鬟所知,此刻的趙黼,應該是在錦州,于晏王跟王妃跟前兒,逍遙地做他的晏王世子才對……又怎會跑來這鄜州地方,廝混的如此狼狽不羈的模樣? 然而既然她并不知道白樘曾經(jīng)來過鄜州之事,若說對于“趙黼”此人也有不知道的種種,自也有可能。 認真回想“前世”,她自問跟趙黼的緣起——只是在那“大名鼎鼎”的江夏王忽然派人來到崔侯府提親,莫名地要納她為側妃開始。 而她見趙黼的第一面,也不過是在兩個人那不堪回首的新婚夜罷了…… 云鬟忙止住那如云涌而至的回憶,抬手扶額,強令自己回到現(xiàn)實。 一直到這時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她對趙黼此人、以及他的過去,竟然知之甚少…… 按理說,她本該是極了解他的才是。 第27章 且說先前,趙六乘轎回到了鄜州大營,進門落轎后,他便鉆出來,笑嘆道:“真真兒悶死人,非要我坐這勞什子。” 隨侍小兵道:“這也是為六爺著想,轎子的顛簸自然輕些,如今有傷在身的,哪里還能像以前那樣只是騎馬呢?!?/br> 趙六哼了聲,邁步入內,正杜云鶴正從書房內出來,兩下遇見,杜云鶴見他臉色如常,知道傷處無礙,因問道:“這一行如何?” 趙六道:“還能如何,自是按照你們吩咐,說的明明白白,如今那糊涂官兒已經(jīng)定案了,你們可放心了罷?!?/br> 杜云鶴瞄他一眼:“不必口口聲聲‘你們’?!?/br> 趙六便探過頭來,笑道:“我就知道,既然不是你的主意,你為何要附和那姓白的……定要讓我扯個謊兒出來呢,明明是那丫頭私會情郎,偏要說什么忠義節(jié)烈……” 原來前日趙六將在林子里的經(jīng)過說罷之后,又聞聽鄜州縣派人來請過堂……只因趙六傷口才縫好,一時不宜移動,杜云鶴便命他暫且將養(yǎng)兩日再說。 只在趙六將上堂之前,杜云鶴又叮囑他,不許提青玫私會男人一節(jié),也不必提賈校尉的身份,便只說是謝二的同黨前來報復等話。 趙六素昔跟著杜云鶴,很知道他的性情為人,他本是個最冷清漠然的性子,哪里會理會別人的死活?因此一聽這話,便知道不是杜云鶴的所為,當下便試探著問是不是白四爺?shù)闹饕狻?/br> 杜云鶴雖不曾對他明說,卻也不曾否認,這自然便等于是默認了。 話未說完,杜云鶴已經(jīng)咳嗽了聲,見左右無人,才皺眉正色道:“你且留神,既然已經(jīng)定案,以后便把此事忘了,免得有口沒遮攔的時候,橫生事端?!?/br> 趙六便挑了挑眉,杜云鶴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兒,——你對著白四爺,切記不可放肆無禮,須得十分敬重,可記住了?” 趙六轉過頭來,仔細看杜云鶴,卻見對方雙眸沉靜無波,語氣平緩卻不容分說,仿佛是在同他說一件天經(jīng)地義之事。 趙六不由問道:“這是為何?” 杜云鶴卻不再看他,只轉過身去,望著天際云起,道:“你只需要把這句話記在心里就是了,不必問為什么。” 趙六擰眉,卻終究沒再多言。杜云鶴又道:“你上堂之時,我同四爺一塊兒搜檢過賈少威的房間,這人十分謹慎,房中竟也妥妥當當,看不出什么異樣來,不過他畢竟并沒想到會在林子里遇見你……也沒想到他會不再回營,故而到底有些蛛絲馬跡。” 趙六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杜云鶴道:“一個骨笛,四爺帶走了?!?/br> 趙六有些遺憾:“怎么不留下來給我看看,就給他帶走了?” 杜云鶴微皺著眉,道:“這花啟宗是相爺?shù)男母勾蠡迹o他逃脫了,細算起來,連我也得入罪,這骨笛有些來歷,不似是中原之物……四爺拿走此物,便是在想法兒保全我呢?!?/br> 趙六擰眉想了會子,自言自語般道:“這也罷了,我不懂的是,這白四爺為何好像對素閑莊格外上心……像是維護素閑莊那小丫頭一樣,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淵源?” 杜云鶴瞥他一眼:神色有些不快似的,也不答話,只輕哼了聲,拂袖轉身自去了。 趙六目送他的背影,嘆道:“我又戳了什么老虎鼻子眼兒了不成?這話難道也冒犯了他了?姓白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一句話沒說完,杜云鶴已經(jīng)回過身來,兩眼冷冷地瞅著他。 趙六將剩下的話噎在嗓子眼里,翻著眼皮望天,倒果然沒再說下去。 話說這日,云鬟正跟跟林嬤嬤,露珠兒兩個,在青玫的屋子里,準備拾掇青玫的遺物。 然而云鬟看了半晌,見青玫的舊衣、汗斤、昔日所用等物盡在,睹物思人,心里不免難過。 林嬤嬤早知其意,便故意想支開她,因道:“鳳哥兒你不會收拾東西,且自出去花園內逛逛罷了?!?/br> 云鬟正看著青玫素日做針線用的簸籮,聞言忽道:“奶娘,別收拾了?!?/br> 林嬤嬤一怔,云鬟道:“就把這兒原樣留下就是了,左右莊子里也不缺一間房使,如今人都沒了,且留著這房間,權當個念想兒……也好?!?/br> 林嬤嬤張了張口,復低頭輕嘆了聲,對露珠兒道:“罷了,就聽姑娘的?!?/br> 眾人才出了房間,將門帶上,就見有個小廝從外來到,說:“知縣大人來了,要見小主人,陳叔叫我來知會一聲兒?!?/br> 且說此刻,知縣黃誠果然正在客廳之中等候,陳叔有些忐忑地立在旁側,他心中實則很不愿跟衙門里的人打交道,只因總不知是吉是兇,何況青玫的事兒才了。 頃刻云鬟竟自出來,兩人廳上坐了,陳叔跟李嬤嬤便守在門側。 這一會兒,日影偏斜,暖風輕輕,外頭樹上的蟬鳴陣陣傳來,除此之外,再無人聲,更覺清幽寂靜。 黃知縣原先不覺,然而來了這兩次,忽然有種“世外桃源”之感,只覺心頭的重負也一點一點散開,隨風而去,化于蟬唱日影之中了。 黃知縣定了定神,方道:“鳳哥兒休怪我來的唐突……” 云鬟垂眸道:“大人何出此言?!?/br> 黃知縣一笑,看著她恬淡端莊的神情,思忖著說道:“上回我來……因一時心迷意亂,鬧得十分不像話,卻也知道你不比常人,只怕不會怪我?!?/br> 云鬟頷首示意:“大人委實不必介懷?!?/br> 黃知縣暗中吸了口氣,才又說道:“鳳哥兒你可知,我方才去何處了?” 云鬟搖頭,黃知縣道:“我又親去了小周村,到那小鬼殺人的張家查探過了……幸而不負,已經(jīng)有了些頭緒?!?/br> 云鬟聞聽此話,才有些驚奇之意,黃知縣心頭寬安,微笑道:“我也不知為何,經(jīng)過素閑莊的時候,心中便極想著過來,想跟你先說一聲兒。” 云鬟道:“多謝大人心中記掛。” 黃知縣凝眸看了她會子,忽然說道:“鳳哥兒,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br> 云鬟仍是謙和平靜,垂首道:“大人請講。” 黃知縣躊躇片刻,才鼓足勇氣似的說:“鳳哥兒,倘或我果然將鬼殺人的案子查的水落石出,你可否答應我……將、將你所知道的關于陸兄之事,盡數(shù)告訴我?” 這一番話,黃知縣說的小心翼翼,又仿佛極艱難,然而卻終究說了出口,他說完之后,便目不轉睛地看著云鬟,等她回答。 卻見云鬟沉默了會子,點頭道:“好?!?/br> 這柔和的應答傳入耳中,黃知縣聽到自己心中“砰”地一聲,不知是釋然,還是如何,卻驀地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先去了……” 云鬟起身相送,望著黃知縣邁步往外,忽問:“大人原先說有心無力,現(xiàn)在如何改了主意?” 黃誠聞言止步,他回頭看一眼云鬟,并未立即回答,只又轉身望著廳外,眼前一地燦陽,如滿地爍金,暖熏安謐的氣息撲面而來。 黃誠目光閃爍,道:“原先我一味沉湎過往,無法釋懷,亦無法往前一步,前日在此地,被你問了那幾句話,我才發(fā)覺……我竟是如此、怯懦自私……” 他雙眸微紅:“陸兄不悔為我,而我再痛心疾首、龜縮不前,卻也無法改變過往之事,如今,我想……或許以后我可以、可以……陸兄雖去,但我深明他的志向,他的性情為人,我……想把這條殘命,連同他的份兒,一并活出來。”這幾句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可意思已明。 云鬟微睜雙眸,瞪著黃誠的背影,卻見他抬起頭來,似深吸了一口氣,昂首又道:“他總說我處處都比他強些,我雖并不如此狂妄自大,然而畢竟還得這條性命在,或許以后可以……多一分一絲的力氣也好,一點螢火微光也好,倘若有一日我泉下同他相見,或許我可以跟他說一聲:我畢竟已經(jīng)盡力而為,……也不至于……無顏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