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胡敦儒雖然未免太過文雅了一些,但是他這個人卻果真有儒者的風(fēng)范。當(dāng)年自己找胡村長討要賠償,他不只一直幫著自己說話,還對三家村的傷亡十分地內(nèi)疚,后悔沒有及時攔住兩村的爭斗。 后來他之所以買下寧家的地,寧婉覺得他不真正為了地,而是想通過掌握了三家村最靠近山溪的地來緩解兩村的沖突,事實上他也果然做到了。 寧婉離開三家村后聽說,每有水情時,胡敦儒就寧肯顆粒無收也要將水困在原來寧家的那一片地里,而遇到旱情,他也會放棄自己田里的莊稼將溪水全讓給三家村這邊其余人家。這樣,兩村的爭斗終于停了下來。 第56章 敦儒 據(jù)寧婉后來計算,就算胡敦儒新買的田每年都沒有收成,他的損失其實也沒有多少。小山村里幾畝地產(chǎn)的糧食是有限的,而賣糧的錢自然少,而胡敦儒中了秀才后又不必交賦稅,因此這個代價與兩村相爭出了人命相比真是再小不過了。 而那時寧家大房的地其實早已經(jīng)陸續(xù)賣出去了一半多,賣給胡敦儒的是最靠山腳下的一片,后來因為連年積水,還在那里形成了一個小水潭。這個水潭形成后,卻又正好澇時蓄水,旱時引水,反能緩解胡家村、三家村的天災(zāi)。而在水塘旁的幾畝地,收成竟還比先前寧家種著的時候還要高了。 后來胡敦儒中了舉,他的這些事跡也被人傳頌開了,許多人都說好心有好報,他又因此得到了錢縣令的青眼,將這件事寫到了公文里報到了朝中,朝廷發(fā)下旌表,傳頌四方。胡敦儒中舉后官職并不高,為官時間也不長,很快就回到馬驛鎮(zhèn)接替了許老先生在馬驛鎮(zhèn)的私塾,又每于農(nóng)閑時舉辦冬學(xué),教授農(nóng)家子弟讀書識字,聲望日顯。 雖然也有些人說胡敦儒沽名釣譽,但出身于三家村的寧婉卻是真心佩服他的,就算胡敦儒沽名釣譽,但是他畢竟為胡家村和三家村做了一件大好事,得了些名和利也不是應(yīng)該的嗎?當(dāng)年她還代表趙家向冬學(xué)里捐錢捐糧了呢。 眼下寧婉堅持與爹來胡家村商議,與其說是要與胡村長商談,其實更是寄希望于胡敦儒,而胡敦儒果然站了起來出言相助。 比起三家村有三姓人家,胡家村一村人都是一個家族的,因此比三家村還要更在意輩份,胡敦儒如此年紀(jì),本沒有說話的資格,但他畢竟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又有所不同。 胡敦儒的話若是他的幾個兄長說的,胡村長可能立即就要將他們罵出去,但是對于讀了許多書的小兒子,他卻沉吟了一下,然后向?qū)幜汉蛯幫裾f:“若依你們之意,眼下應(yīng)該如何?旱的時候又應(yīng)該如何?” 寧婉來前雖然是想與胡家村商議,但其實她卻也沒有太好的法子。老天爺給兩個村子不一樣的地勢,又時不時地澇了旱了的,人有什么辦法改變? 就是有賢人能人之稱的胡敦儒,當(dāng)年親眼見了兩村相爭時的慘狀,一心將百年世仇解開,可是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反倒是買了自家的地之后將天災(zāi)引到那里才將這個局解了。眼下她總不能現(xiàn)在就獻(xiàn)出自家的地吧,就是她愿意,可是爹和娘也不會點頭的。 因此她聽爹說:“你們將土筐撤下,以后再發(fā)水時也不許再筑起攔水,讓水盡快流下去;而到了旱時,我們兩村平分山溪水?!?/br> 胡村長眼睛精光一閃,立即就反對道:“旱時平分山溪水并不公平,我們村里的地是你們的二倍還多,平分水就是我們吃虧了?!?/br> 胡村長雖然精明,但是寧梁也是種了許多年的莊稼,對于胡家村三家村的情況也一清二楚,因此馬上也駁道:“如果胡村長一定說平分溪水是你們吃虧,那么排水時胡家村地勢高水大多流到三家村還是我們吃虧了呢!” “只要我們不將水?dāng)r向你們那邊,也就是公平的了!” “那給你們一半的水也是公平的!” 眼見著兩人都站了起來,聲音也越來越高,寧婉趕緊拉住爹,“我們不是來吵架的。” 胡敦儒早擋到了胡村長前面,此時也說:“大家好好商議,吵是沒有用的。” 寧梁和胡村長相互看了一眼,突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們?yōu)槿烁赣H的,竟然還不如小兒女們冷靜自持,因此各退了一步,又重新坐下。 這時胡村長的老婆端了兩碗茶走了進來,胡敦儒便上前接了一碗恭身捧給寧梁,更讓寧梁心里的火氣消了大半,接了茶向胡村長笑道:“胡村長果然有決斷,養(yǎng)出這樣的好兒子?!?/br> 誰不知道讀書是最費錢的事?胡村長家里的地雖然多一些,日子也過得好一些,可是以一個山村中的農(nóng)家供養(yǎng)一個讀書人,還是十分辛苦的。只看胡村長和老婆的穿戴和家里的用品與原來的寧家并無二般,就知道他們平日里是極節(jié)儉的。 但是如果供養(yǎng)成一個讀書人,只消考上科舉最低檔的秀才,那得到的好處也是非同尋常,最實惠的就是家里所有的稅賦徭役就都免了,至于面子上更不必說了,秀才見了縣太爺都不必拜的。 胡村長一向覺得自己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就是送小兒子去讀書,現(xiàn)在聽了三家村的人贊揚他,也不禁笑得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口中卻十分謙虛地說道:“哪里哪里,他不過識幾個字讀幾本書而已!”但是語氣里的得意有如沸騰的水接二連三冒出的氣泡一般壓也壓不住。 寧梁安見胡敦儒這樣文質(zhì)彬彬的人自然有好感,又聽他幫自己說話,更是喜歡,眼下便隨口問他,“小先生有什么好辦法?” 胡敦儒卻是當(dāng)真的,“我想一想?!惫痪痛瓜骂^想了起來。 寧婉這時也接下了胡大娘送來的茶,她身上早濕了一大半,雖然是夏日里,但是也有些冷意,便捧著熱茶吃了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胡大娘送了茶之后就拉了寧婉的手說:“寧姑娘,跟我去那邊屋里坐一會兒吧” 若是平日去別人家坐客,男人與女人自然是不在一個屋子里的。但是今天卻不同,寧婉是陪爹來商量事的,因此她只當(dāng)自己是個男孩,就像先前在夢里時,她沒有兄弟,什么事都要自己扛下。于是她就搖了搖頭,“我還要陪我爹呢?!?/br> 胡大娘便也沒有走,悄聲問她,“我剛聽說你答應(yīng)收我們胡家村人采的山菜了?” “對,”寧婉點點頭,看來她還是低估了收山菜對胡家村人的吸引,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今天他們的商談也會更容易?就更加親熱地笑著說:“大娘要是有只管給我送來,與三家村的一個價?!?/br> 胡大娘便詳細(xì)地問了起來,“你家收些什么呀?多少錢一斤?” 寧婉一一笑答,卻一直留神瞧著胡敦儒,見他靜默半晌,突然抬起頭來說:“我們兩村地勢不同,才有爭水之事。不論是澇是旱,都難做到十分公平。” “而且我想大澇之年,任溪水肆虐,三家村的水情雖然能略有緩解,但其實也于事無補,至于大旱之年,山溪水少,胡家村就是多分些水亦是杯水車薪?!?/br> “不如這樣,每逢胡家村需要筑堤防水之年,便要將每畝的收成分給三家村一成,反之三家村引山溪水之年,也要將每畝的收成分給胡家村一成,這樣兩村都不至于在最難的年份里食不果腹。至于平常年份,大家都各自種田,自種自收?!?/br> 這樣的辦法? 寧婉還以為胡敦儒會如在她的夢中一般,將自家的地買下來呢,卻不想他另有一個主意。這個主意乍聽起來,似乎有些天真,但越是細(xì)想越覺得有理。 胡敦儒將來之所以能夠成為受錢縣令看中的人,又在馬驛鎮(zhèn)有極高的聲譽,果真是有才能的。而且更可貴的是他想辦法時根本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胡家村人,而是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上,將三家村和胡家村放在同等的地位,取一方之長補另一方之短,反之亦然。 只有這樣,辦法才能被大家接受。 而真心接受了,才能真正實行——其實也沒有多難,大旱大澇之年本就極少,如果硬是要公平,還不如占了優(yōu)勢的一方給對方補償一些糧食,這樣兩村的日子都不至于太地艱難。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胡家村的地畢竟要多一些,而三家村要少一些,如果都是一成的收成,三家村便要占些便宜。可精明的胡村長豈能不提出來,“如此,我們胡家村人多地多就虧了?!?/br> 胡敦儒就堅定地道:“正因為我們村里地多人多,所以我們才要吃些虧?!?/br> 大家在一處商談,怕的都是自己吃虧,可是胡敦儒卻反其道而行之,這讓寧梁父女心中說不出的感動,不待胡村長說什么,寧梁就提了出來,“大家的生活都不易,總不能讓胡家村吃虧,還是要公平些好?!?/br> 胡敦儒便又道:“那樣兩村就定下一定數(shù)目的糧食,發(fā)水時胡家村若是將水?dāng)r到了三家村的田里就補償這些糧食,到了干旱時三家村將山溪水引起也如此補償胡家村。兩村所得的糧食都由各自村里分給大家?!?/br> 如果定下這個規(guī)則,其實對兩村里人都是好事,天災(zāi)是不可免的,如果多了與自家村子里正好相反的一個小小的保障,其實是很安人心的,而真正到了自家村子占了便宜的時候,付出一些糧食也不為過。 提建議的畢竟是胡敦儒,胡村長最在意的小兒子,因此他已經(jīng)先在心里許了一半,待細(xì)細(xì)一算,竟覺得可以接受,便點了點頭,“我兒的話有理”。 而寧梁也覺得這個建議不錯,雖然胡家村人多地多,出糧食的時候每家拿得少,但是三家村人少地少,分糧食的時候每家得的也多呀! 兩人又琢磨了一回,誰也挑不出什么錯了,寧梁就道:“我這就回村里,與大家商議好了過來回話?!?/br> 胡村長就點頭道:“如果你們同意了,這一次我們就先把土筐撤下去,眼下的情況還來至于澇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