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忍一忍，熬過最開始這幾天，痛感就會明顯減輕。”洛神醫(yī)下筆生風地開了張凝神補氣的方子遞給挽月，叮囑她立刻按要求煎煮，待銀針收回之后立刻服用。

    額頭上沁出的冷汗緩緩下滑，與眼里逼出來的生理淚水混合，模糊了視線。

    鶯時片刻不離守在皇后娘娘身邊，僅僅是擦拭她臉上的淚汗就濕透了三條帕子。

    終于，度日如年的一個時辰終于熬過去了。

    如前幾次一樣，頭上最后一根銀針被取出后，嚴靜思就將自己化作一灘爛泥，啪嘰摔在了軟榻上。

    這次緩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嚴靜思才感覺力氣漸漸恢復，被扶著靠坐起來灌了一碗苦得可以沖破天際的湯藥，總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嚴靜思背靠軟枕，看著坐在床榻邊的方杌上替她診脈的洛神醫(yī)，反復數(shù)次眨了眨眼睛。

    “現(xiàn)在感覺如何？”洛神醫(yī)收回搭在嚴靜思手腕上探脈的手，仔細觀察了她的臉色一番，“你的脈象，比前幾日行針后回穩(wěn)得快了許多，脈息也比較平穩(wěn)，看來情況不錯?！?/br>
    嚴靜思就著鶯時遞過來的糖罐捻了顆蜜餞扔進嘴里，濃烈的甜在舌間化開，很快壓下了湯藥殘留的苦澀。

    “師父，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個？”嚴靜思含著蜜餞甕聲甕氣道。

    洛神醫(yī)身形一頓，“壞消息?！?/br>
    嚴靜思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意料之中的了然淺笑，“從剛才起，我看東西就有些模糊了，估計很快就要暫時欣賞不到師父您的高超針灸之術了。不過，好消息是，疼過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腦子比行針前清明了不少?！?/br>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嚴靜思的情緒也還不錯，但洛神醫(yī)聽完這番話，心里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

    罷了，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并非全然是壞消息，起碼證明行針有效果了。

    余下的，便只有繼續(xù)忍耐，和等待。

    嚴靜思徹底暫別光明，是在三天后的早晨。再漆黑的夜，也不會暗到?jīng)]有一絲絲的微弱光線，況且，鶯時習慣在寢殿里留一盞燈，罩上燈罩之后光線馨弱柔和，徹夜長亮著也不會擾人睡眠。

    現(xiàn)下，嚴靜思的雙眼連一點點光亮也感受不到了。

    即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有了這兩日的心理過度，但當失明真正到來的時候，嚴靜思依然覺得莫名無助。

    這樣的情況，要持續(xù)多久呢？

    “娘娘......”挽月看著坐在床榻上，神色有些茫然的主子，頓時心里咯噔一聲，胸口驀地酸楚難當。

    嚴靜思因為挽月這聲輕喚回過神，眉眼漸漸舒展，“別慌，不是早預料到了嗎，按照之前說好的去辦吧?！?/br>
    挽月應下，喊來鶯時、紺香來伺候主子起身，膳食和湯藥由槐夏負責，她則出了配院，前往外莊值房知會福生公公，并對外宣布皇后娘娘偶感風寒，暫時閉門謝客，閑雜人等不得莽撞打擾。

    得知即將可能面對糟糕的狀況后，嚴靜思就先一步將皇莊上的事務布置妥當，她本就是總體統(tǒng)籌的角色，日常具體經(jīng)營管理始終是福生和幾個管莊官校在做，整肅后大換血提拔上來的莊頭和伴當們也都是實干派，加之各個莊的規(guī)劃也清晰明確，嚴靜思這時候當個甩手掌柜還真不打緊。

    盡管如此，她的身體狀況出現(xiàn)問題的消息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雖說主仆多年，但侍候一個健康的人和一個失明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體驗。過度的小心翼翼反而讓嚴靜思有些違和的不適感。

    “你們不必這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失明的人，總免不得小來小去的磕磕碰碰，不妨事?！眹漓o思被引著坐在桌邊，前兩日她就開始練習閉著眼睛吃飯，就是給現(xiàn)在的自己惡補些實戰(zhàn)經(jīng)驗。然而結果很坑人，若想像往日那般吃好吃飽，她需要有人將菜布到自己的碗里，甚至是羹匙里。

    嚴靜思當然不會缺少布菜的人，只是被人服務至此，她還需要時間來適應自己當下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無力境況。

    忽的，房內(nèi)的氣息發(fā)生變化，嚴靜思握著羹匙的手一頓，念頭一動就猜到了來人是誰。能讓她身邊的人緘默順從的，除了寧帝，還能有誰？

    “皇上？”嚴靜思輕聲確認道。

    “是朕?！睂幍哿门圩趪漓o思身側，極自然地提起筷子夾了些菜放到她的羹匙上，“看來朕來得正是時候，沒有錯過早膳?！?/br>
    嚴靜思：“......”

    寧帝這是和她的早飯杠上了嗎？

    “早知道皇上您過來，臣妾就一早讓廚房備些胭脂米粥給你了?！?/br>
    寧帝唇角微揚，仗著嚴靜思這會兒瞧不見他，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眉宇間并無愁意，方才稍稍放寬心，又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她的碗里，遺憾地嘆了口氣，道：“今秋的胭脂稻被皇后盡數(shù)收進庫房，宮里也沒半斗進項，往后想喝碗胭脂米粥，怕是也不易了！”

    ☆、第52章 寧帝心意

    短暫的驚訝過后，嚴靜思恢復淡定，一邊享受著寧帝親自布菜的服務，一邊在心里默默吐槽：關心就直說，何必拿蹭粥當幌子，太假了好嗎？！

    “今日難得風和日暖，朕陪你到外面走走？”

    飯后，寧帝回主院換了身常服，回來后見嚴靜思獨坐在暖閣窗前的桌案旁，頗有些百無聊賴之意，心中掠過不忍。

    然而，他真的是會錯意了。從視線出現(xiàn)模糊跡象開始，她就開始有意識地調(diào)整生活方式，一段時間下來，不說完全適應，但除去早上確認看不見時短期的情緒低迷，其實也還好。

    譬如這會兒，她這不是百無聊賴，而是正等著康保從外莊值房回來，給她匯總口述需要她了解的事務。

    然而，皇上開口了，總不好拒絕。

    嚴靜思扶著桌案站起身，一旁的鶯時馬上走上前來，伸出手臂虛托住她的手。

    事實上，這并不是讓盲人覺得舒服的引路方式，這么扶著，真不如直接來根導盲棍。

    “你們先下去吧，朕陪著皇后走走?！睂幍鄢雎暤?。

    鶯時為難地猶豫了一下，察覺到手臂被輕捏了一下，方才應聲退了下去。

    寧帝腳步輕挪，取代鶯時，但并未讓嚴靜思扶著他的手臂，而是直接牽起了她的手。

    掌心相扣的那一剎那，嚴靜思覺得心尖似乎被狗尾巴草撩到了似的，掠過一陣悸動。察覺到寧帝的手臂也有瞬間的僵硬，不由得抿了抿嘴角。

    雖說與嚴靜思的婚姻是基于利益，但兩人婚后也不是沒行過敦倫之禮，那么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如今只是牽手，寧帝卻覺得心里躥過一陣莫名的緊張。

    緊張過后，竟是無可名狀的安心與踏實。

    他以為，有了上一世的前車之鑒，他不會再全心全意信任任何人，但人的心境就是這么難以捉摸，譬如，對于自己這個傷后性格大變的發(fā)妻、皇后，越是接觸，越是生出一種上一世從未有過的惺惺相惜與默契。

    寧帝感受著掌中來自另一個人的溫度，臣工面前愈發(fā)凌厲的眉眼漸漸舒展柔和。

    不是沒懷疑過，皇后也和他一樣，有著相同的際遇，詭異，卻又真真實實發(fā)生了。

    但幾番觀察，越是接觸越多，寧帝心里的疑惑便越大。一個人性情再如何大變，閱歷和時光打磨出來的氣度、城府與眼界總還有以前的影子可尋，然皇后卻是轉變得極為徹底，宛若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另外一個人......

    寧帝驀地心頭一顫，下意識握緊了手。

    不論感情，嚴靜思垂涎寧帝的手已久，拋開剛剛見鬼的心悸，這會兒正心滿意足地享受實物的手感呢，忽然被寧帝突如其來的用力一握喚回了心神。

    果然，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寧帝迅速收回發(fā)散出二里地的思維，自我解圍地輕咳兩聲，道：“除了眼睛，可還會有其他問題？”

    嚴靜思據(jù)實相告：“現(xiàn)下還不能確定，隨著行針，淤血會慢慢擴散，也有可能會影響到另外的感官。不過，皇上無須擔心，這也算是好事，有師父在，過程中無論出現(xiàn)什么狀況，都是暫時的，最后定會痊愈。只是，我現(xiàn)下的情況，還是不要讓我母親和牧南知道的好。”

    寧帝：“放心，有朕在，你盡管安心療傷。”

    嚴靜思聞言微微閃神，喲嗬，怎么有種男友力溢出來的錯覺？

    “有皇上在，臣妾自然是放心的。”嚴靜思順勢睜著瞎眼說了句瞎話，迅速轉移話題，“京里現(xiàn)下的形勢如何？就藩的詔令已下，他們也該有點動靜了吧？”

    “為時尚早?！睂幍蹱恐嗽诨▓@的青石小路上慢慢踱著，“就藩的日期定在年后三月，時間尚算富足，以他們素來的隱忍，現(xiàn)下還不會貿(mào)然行事。”

    嚴靜思沉吟片刻，如實諫言：“皇上掌控先機，運籌帷幄，最終定能平定乾坤。然而，世事難料，變數(shù)常存，塵埃為落定之前，還是步步謹慎為上。”

    寧帝偏過頭看了看神色淡然的嚴靜思，問道：“皇后就不好奇，朕為何能掌控先機？”

    嚴靜思提了提嘴角，“臣妾心力淺，想不得那么多深奧的緣由，也無意事事看清來處。前情如何又如何，人活的，總還是當下，所圖的，總還是日后?！?/br>
    因為目不能視，嚴靜思的眼睛雖睜著，視線卻并無焦點，仔細打量，給人一種茫然的感覺。

    寧帝將目光灑向青石小路的盡頭，耳畔舌間品味著嚴靜思的這番話，一時感慨良多。

    他聽得懂嚴靜思的意思：往事不追，隱情不問。

    她待他如此，亦是希望他也待她如此。

    甚好。

    寧帝頓悟，心緒隨之輕快許多，想到新近批閱的奏折，道：“昨日嚴閣老上書請辭，朕給壓下來了?！?/br>
    嚴靜思眉角微揚：動作夠快的！看來是從徐家身上嗅到了危機感。

    寧帝見她如此反應，之前的揣度得到證實，話音中染上一絲笑意，“果然是皇后從中點撥，難怪嚴閣老近來很是知情識趣?！?/br>
    嚴閣老在朝會上力挺諸王就藩的舉措，嚴靜思也聽說了，現(xiàn)下聽寧帝這么說，也不由自主噙上了笑意，“祖父浸yin朝堂多年，平日里又甚好讀史，勘破迷障不過早晚之事?！?/br>
    “勘破歸勘破，眼下的朝堂，可還離不了嚴閣老?！?/br>
    嚴靜思無奈搖了搖頭，“估計是徐家這次變故讓他萌生的退意，看來，皇上需加緊物色繼任人選了?！?/br>
    以往，嚴閣老榮退后，繼任內(nèi)閣首輔，當屬徐徹徐尚書呼聲最高，加之徐貴妃恩寵加持，似乎已成默認的定局。

    然，正如嚴靜思所說，世事難料，變數(shù)常存，如今的徐家，前有徐貴妃小產(chǎn)與寧帝關系疏離，后有越州一案徐徹身涉其中導致整個徐家為寧帝所不喜，真是應了那句話：屋漏偏逢連夜雨。

    現(xiàn)下，別說是榮登首輔了，就是徐貴妃能否重獲往昔恩寵，都成了籠罩在徐家頭頂?shù)臐忪F。

    “朕已有屬意?！睂幍壑毖?，“現(xiàn)今內(nèi)閣中，除卻嚴閣老，戶部尚書林遠和兵部尚書符崇岳，皆為父皇啟用，尤其是林卿，父皇在位時，朕就常聽到提及他，可堪大用?！?/br>
    林遠啊......

    想到之前收到的泉州家書，其中數(shù)次提及此人。

    身正，有手段，有眼界，更重要的是，心懷百姓。

    但是呢，就是手摳、心摳，把銀子當成眼珠子來疼。

    和此人談合作，賊累！

    想想快要能跑馬的國庫，掌管大寧錢袋子的林尚書如此摳門，想來也是有情可原！

    “只是眼下還不是更易內(nèi)閣的時機?！睂幍坶L臂探出，從路邊一人多高的新樹上扯下一枚紅葉，捏在之間把玩，“老葉歸了根，新葉才好暢享陽光雨露?！?/br>
    嚴靜思淺笑不語，只是與寧帝掌心相扣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

    寧帝這個時候趕來，又開誠布公說了這番話，無非是存了安定她心的意思，現(xiàn)下看來，效果達到了。

    “林遠剛從越州回來，災情基本已經(jīng)控制住，他在奏折中數(shù)次為你請功，說是這次賑災能如此順利，很大程度得益于你提出來的那兩道對策，應當重賞。就是不知，皇后想要些什么？”

    嚴靜思聞之暗忖：想要銀子啊，可是你有嗎？！

    哎，堂堂大寧皇帝，號稱富有四海，實際上卻是個國庫、私庫雙雙捉襟見肘的“負翁”，可嘆！

    寧帝偏過頭看著一時沉默不語的皇后，瞬間心有靈犀一般讀懂了她的心聲。

    心虛地移開目光，寧帝裝作認真欣賞路邊的那盆造型清奇的古柏盆栽，轉念想到皇后這會兒根本目不能視，心里頓時松了口氣。

    “臣妾力薄，偶能為皇上分憂，高興還來不及，哪還能要什么賞賜?！眹漓o思道：“越州能這么快安定下局面，還是要歸功于林尚書和越州的各級官員們，皇上若是想賞賜臣妾，不如就賞給郭齊兩家吧，若非有他們通力協(xié)助，臣妾的法子，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無需你讓，郭齊兩家本就在行賞之列。既然皇后一時想不到，那朕就替你做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