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王藥也摸著她凸起來的肚子,皮膚被繃緊了,原來柔軟而精韌的手感已經(jīng)不見了,他在完顏綽耳邊說:“我只希望他不要被這個殘酷的人間同化,我希望他能喜樂平安地過一輩子?!?/br> 他知道完顏綽野心勃勃,不愛聽這樣的話,所以特地把她抱在懷里,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一只手慢慢地順著她的背,讓她舒舒服服的不容易發(fā)脾氣:“小母狼,你可曾期盼過寧靜的幸福?我小時候啊,就覺得人這一輩子最快活的莫過于教書先生檢查背書時,我能背得如銀瓶瀉水,不挨手板;長大些,覺得人最快活莫過于有寒士來找我借錢,他嚅囁難以企口,而我掏出一緡塞他袖中,笑笑揮手;喝上酒后,最快活的莫過于沒有酒錢了,跟母親撒個嬌,她雖然拍我兩下,但又拔下發(fā)間金簪給我換酒喝……” 他突然有些哽塞說不下去了。 完顏綽在黑頭里靜靜地等他平穩(wěn)情緒,臉蛋在他胳膊上蹭一蹭,嬌憨地問:“那么現(xiàn)在,你心里最快活的是什么?” 王藥好一會兒才平靜如常地說:“等孩子生下來,我能夠抱著他,看著你平安,他平安,我這一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他說得好尋常,完顏綽卻默然了,好一會兒引著他的手到自己的腹部:“會的。他剛剛好像動了,我也不敢確認,你摸摸看,能不能摸出來?” 這個時候摸,還無法感覺得到。但是完顏綽剛剛興奮得不敢相信的語氣,讓王藥也興奮起來,他縮進被窩里,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憋著氣,靜靜地聽。 四個月時胎兒的動靜可遇而不可求,他等了好久還是什么都沒有聽見。完顏綽都不耐煩了,在被窩里踢踢他:“出來吧?!?/br> 王藥執(zhí)拗地不肯,耳朵繼續(xù)貼著她隆起的肚皮,突然,像一個氣泡被吹破了,她的肚子發(fā)出一點點聲音。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簡直天籟一樣美妙動聽。王藥從被窩里鉆出來時,激動地用力親吻完顏綽,親得她差點透不過氣來。他呼呼地噴著溫熱的氣息在她耳邊說:“阿雁,我聽到我們的孩子了!” 生育這樣重要的事,往往也意味著女人最柔弱的時候的來臨。完顏綽像草原的母狼,在生育之前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她加固上京城墻和宮城,城內(nèi)外禁軍的大小武官,從耶律延休開始,一律都是可信的自己人。東邊靺鞨,北邊蒙古,南邊晉國,全部增布軍力,統(tǒng)率的也是經(jīng)歷過考驗而值得信賴的人。她的父親完顏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朝中完顏氏盤根錯節(jié)。 這□□后,完顏速被留下來單獨面談。完顏綽和顏悅色對蕭邑灃說:“皇帝在朝上也累了一天了。找你仲父讀書去吧。讀完《帝鑒》,再去讀一讀我們契丹人的祖訓(xùn),然后是練習(xí)騎馬和射箭。” 蕭邑灃的個子又顯得高了些,小胳膊小腿兒結(jié)結(jié)實實,小臉蛋、大眼睛,顯得虎靈靈的。目送走了蕭邑灃,完顏綽無聲地輕嘆,摸了摸自己隆起來的肚子。完顏速看著女兒慵慵的神色,嘆口氣說:“好容易培養(yǎng)出這樣一個聰敏聽話的皇帝,也是不容易的事,先頭為鞏固他的位置,平息了多少叛亂,殺掉了多少姓蕭的皇族,縱使是漢代的呂后,也不過如此了。但是,有的事做出來畢竟是罵名,一旦天下翻覆,就是再翻身不得的——連著呂氏一大家族都是如此?!?/br> 他是在勸諫。完顏綽明白這個道理,但想著自己的孩子,心里還是不能足意,說:“我懂的?,F(xiàn)在皇帝還小,雖說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但未來的事畢竟難說?,F(xiàn)在貿(mào)貿(mào)然結(jié)論也不好?!?/br> 當父親的深知女兒的執(zhí)拗,只能一步步慢慢勸,便也不提這茬兒,轉(zhuǎn)而說:“還有件事,必須向你匯報。王藥,你那個嬖臣,原來我還覺得算是個有才華的,如今登上高位,反倒不堪起來:事情不好好做也就罷了,興修園子也不談他,這些日子,新的稅政剛剛頒布,他宅子里就集結(jié)了不少商賈,個個腰囊里沉甸甸地來,空蕩蕩地走。你……你還是管管吧?!?/br> ☆、11.11 “這是建安茶,這是顧渚紫筍。”一名穿著湖色熟羅面兒珍珠皮襖的男人撅著屁股、弓著腰,指點著案桌,小心翼翼覷著王藥的神色。王藥面前, 正放著這樣兩罐茶葉, 各撮了一點放在素紙上。王藥嗅著茶香,臉上是滿意之色, 但靠著椅背坐下來,還是說:“茶是好茶。但我不能收?!?/br> 來人大急,斜簽著坐在椅子上拱手:“大人, 這真正是晉國的上品貢茶, 在晉,或許有錢還勉強能買到些, 在這里, 真真是有錢都尋不到的。”他大約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又笑道:“也就是這個故園之思值錢, 東西本身倒不很貴。若是王大人擔心,就算小的賣給您的成不?”他比了一只手:“三百文?” 便宜得近乎于白送。王藥笑一笑, 蓋起茶葉罐蓋子:“卻之不恭。”又叫后面的侍從:“拿六百文來。”又叫:“恭謹?shù)厮完懭隣敵鲩T?!?/br> 那個被稱作“陸三爺”的是一名商賈,聽到前面的話猶自帶笑,聽到“送客”不由坐不住了:“誒,這個……王大人,厘稅的事……” 王藥笑道:“這個是國政,我不過南院的漢臣,豈能左右國主的心思?不過,你放心,我能做到的,自然記得你?!彼蛄艘豢诓瑁骸奥犝f,并州那里還能買到新出的羊羔兒酒?” 那位陸三爺自然心知肚明:“有有,有有有!”諂笑道:“就怕王大人不開口要……” 王藥擺手道:“罷咧!我買,不就是一百文一斤么!”他嘆口氣:“如今懷念故土,也就這些茶茶酒酒的了。對了,若有南來的柑橘,也特請幫我留意著?!?/br> 那陸三爺眼睛里精光一冒,笑道:“是是。那個……并州的稅口,但插著‘陸’字旗的,還請王大人高抬貴手?!?/br> “好說,好說!并州五口皆是北院各部的治下,唯有東南的河道上,我做得了主。你到那里,打南院大王的旗號,估計不會有人為難?!蓖跛幣e一舉杯,“再飲一杯?” 陸三爺笑了笑,牛飲一般把茶水一吸而盡,然后稽首告辭了。 王藥慢慢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閉著眼睛養(yǎng)神一樣思索了很久,然后起身進到內(nèi)室,在一本小本上記下今日所來人的姓名、所置營生、店鋪名號、走那條稅口等信息,手掂了掂兩罐茶葉,沉重得驚人,他笑了笑,看都沒看,用白紙蘸上漿糊,把罐口一封,接著把茶葉罐丟到了帶鎖的櫥中去了。 好大一張網(wǎng)撒開來,卻不知能不能網(wǎng)住大魚。構(gòu)陷他王藥的人想弄垮他,他在宮里雖能避事,但終歸不如深入虎xue來得迅捷有效。 轉(zhuǎn)眼,時序把人拋,天氣已經(jīng)漸漸炎熱起來,在南邊人看來,上京已經(jīng)是極清涼的地方,但習(xí)慣涼爽的契丹人,特別是懷孕體熱的完顏綽,還是天天嚷嚷著要到北邊捺缽避暑,到時候,上京以及整個南邊總會相對薄弱些,王藥思忖著,還是要趕緊把這件事處置掉——畢竟他王藥是小,那費盡心思要弄倒他的人,應(yīng)該有更大的野心才對。 回到宮里,完顏綽正從琉璃碗里拈著大粒的櫻桃往嘴里放,見到他皺眉,居然還躲了一下,然后噘著嘴說:“櫻桃有些酸,不用糖酥酪拌著不好吃嘛!我現(xiàn)在又不怕吃了冷的肚子疼……” 王藥沒脾氣地上前,手指觸了觸琉璃碗,還好不算太冰。他像當?shù)慕逃?xùn)貪嘴的女兒一樣輕輕戳戳她的腦門:“哪里像個太后!”又說:“我弄到了一些柑橘,怕放壞了,特特用冰糖水腌了起來,昨日開了一罐嘗嘗,入味了,所以帶了一罐給你——不過,要飯后才許吃。” 完顏綽捧著琉璃碗笑瞇瞇說:“我哪里像太后?我覺得我以前才不像太后呢!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見天兒享福,只有我這樣的天天cao不完的心!吃點酥酪櫻桃都要被人管!”她剜了他一眼,又說:“聽說,那柑橘是有并州的商人挑了兩擔送到你府上的?如今這可是稀罕玩意兒,估計值不少錢吧?” 王藥怔一怔,笑道:“值多少不知道,索賄而得,再貴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玩意兒到了現(xiàn)在的季節(ji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應(yīng)該也曉得,我在后院翻檢著兩擔柑橘,一個個挑出來,一個個嘗一遍,挑出好吃的給你做冰糖柑橘——能放心么?” 完顏綽笑得打跌:“放心放心,你害誰也不能害你兒子——今日他又動了,大約在我肚子里像游魚似的,到處捕獵呢!”她肚子挺了挺,如今已經(jīng)完全顯懷了,那柳條腰變粗了不少,胸脯也脹鼓鼓的,唯有那臉一點沒胖,而且粉潤得像朵花兒似的,頰上兩團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和她懷里那碗櫻桃似的。王藥頓時心里暖起來,蹲身去聽她的肚子。 完顏綽一把把他推開,嗔道:“欸,誰跟你論私的!咱們公事還沒談完呢!”她努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文牘:“彈劾你的折子一份又一份的,你也做得太不知收斂了。這么多人罵你,漢官們尤其罵得兇——一點同族人的厚道都沒有——不過我也難辦了啊,全然不處置吧,好像還真說不過去了。” 王藥挑眉道:“我認。不過,你要怎么處置我?” 完顏綽媚然笑道:“既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就打一頓平平民憤吧。你選板子呢還是鞭子?” 他欺身上去吻她:“我一個都不選。你愿打,誰又說我愿挨?當真以為我的皮rou不怕疼的?” 完顏綽被他吻得“呼哧呼哧”的,間隙里低聲笑道:“噫,這時候了,使美人計也沒有用的……” 王藥笑道:“別美人計了。我的美人,貶我到并州去,你敢不敢?” 完顏綽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他:“并州?你又是什么鬼主意?” “你想想,那時候到處散播謠言,說我要背叛你,意欲何為?”王藥笑道,“無非就是想我死。結(jié)果呢,證據(jù)不確,你沒理;現(xiàn)在好容易我貪財受賄,他們拿捏到了這么好的把柄,你若是一頓板子就結(jié)束了,那些人又是落空,接下來還會玩新花樣。與其做這樣的苦rou計,倒不如把我置于他們眼皮子下,讓我好好和他們交鋒交鋒?!?/br> 完顏綽似笑不笑:“嗬,你倒覺得我會肯信你?” 王藥默然了片刻:“那就看你了。” 這幾個月,她在王藥身邊布滿了人,他誠然都知道,不過也確實沒有任何事情讓她起疑。但說完全放心他,好像也沒那么容易。完顏綽板了臉想了想:“那必須延休帶著人,和你一起去。而且,我會告訴延休,你有任何異動,就格殺勿論。” 王藥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那只好隨你——我反對也沒有用。” 話說得狠絕,其實完顏綽早就不自覺地信他了,當然,耶律延休勢必不可少,而且切切地囑咐過了。王藥很快被謫貶為并州牧,而耶律延休領(lǐng)軍巡按南邊一線,正好做一路走。 “耶律將軍?!边@次是王藥主動示好,“進了并州,我或會有些異常的舉動,要迷惑別人,你別當真?!?/br> 耶律延休可無法信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隨你什么異常的舉動,一來我是要事無巨細告訴太后的,二來我是要派人每天都跟著你的?!?/br> “可以,可以?!蓖跛帥_他拱拱手,搖搖頭自語道,“真要有心作弄你,你還真不是對手?!?/br> “什么?!”那廂粗著喉嚨問。 王藥笑道:“你仔細看守著我就是,還怕我一句兩句的激將法?” 耶律延休除了瞪著他重重“哼”一聲以外,還真沒啥辦法。到了并州,兩個人里外巡查一圈,看不出什么異樣。耶律延休卻聽王藥吩咐:“把并州幾個州丞都喚過來。” 耶律延休一路奔波,其實累得想睡,但王藥搞出的任何幺蛾子,他都得看著,然后一樣樣寫給完顏綽。本身寫字就是累人的事兒,偏偏完顏綽又不許他用幕僚做這等事。耶律延休就怕王藥話多,他記不住,苦瓜著臉癱坐在王藥身后的椅子上等他和這些州丞絮叨。 王藥四下一望,自己點了點頭:“并州牧此前告病甚久,很多細務(wù)都是煩勞各位辛苦。我前次到并州來,本來該一并感謝的,但是上京有急難,只能顧此失彼了。望各位海涵?!边€做了一個大揖。耶律延休在后面如坐針氈,覺得這家伙實在太虛偽太可惡了! 但王藥緊跟著問:“今日我和耶律將軍到并州四圍巡查,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水田,種的都是水稻,差不多要到收成的時候了,看樣子長得不算特別好?并州一直是以種麥和粟為主的,為什么硬要改種水稻?是誰的主意?” 這話明顯是問責,幾個州丞都開始額角出汗,彼此互相看了一會兒,終于聽見黃鼎抬頭說:“這餿主意是卑職出的,原想著水稻若能一年二熟,打下的谷米味道又好,又更耐饑,還經(jīng)得起貯存,所以開墾了并州城外戰(zhàn)亂后的荒地,令百姓都種上了水稻?!?/br> 王藥凝視了他一會兒,這小伙子倒也一副坦然的模樣:“卑職此舉實在是太過稚嫩,請州牧責罰?!?/br> 王藥笑道:“談不上責罰,你一顆好心,事兒呢,也不算辦壞了。不過這一季水稻種完,還是聽聽農(nóng)人的意見,若他們認為其他的好,就再種其他的吧?!庇珠e閑道:“種植水稻,最要緊的就是水,溝渠引水,萬不能有失誤?!?/br> 黃鼎松了一口氣一般,點點頭說:“這還好,從黃河的幾條支流引來的水,又發(fā)挖了好些溝渠,只要黃河不旱,這里就不旱?!?/br> 王藥點點頭,打發(fā)了一干人走了,耶律延休道:“太后叫你到并州排查內(nèi)亂,順道把自己清洗清洗,你沒事問什么水稻,還真打算做幾年并州牧?” 王藥搖搖頭:“趕著回去陪太后生孩子,可不能呆幾年?!彼僮骺床灰娨裳有荻溉蛔兊们喟椎哪樕?,又說:“水田阻隔馬匹,桑榆阻隔行軍,這主意我也出給晉國趙王過。如今并州這副樣子,是打算防著誰?呵呵,總不是晉國的步兵和水軍吧?” 耶律延休的臉色又變了:“怎么?那個姓黃的州丞有問題?” 王藥搖搖頭:“主意是他出的,但是不是惡意,目前還不好說。” ☆、11.11 作者有話要說: 10點鐘以后趕各種會議。。。。今天早點更。。。。作者菌這兩天情緒糟糕,求各種花式安慰。。。。 完顏綽的身子越發(fā)沉重,心里的警覺與不安也愈加膨脹,手下任用的人員查了又查,宮內(nèi)外的禁軍換了又換, 完顏速都不得不私下里勸她:“阿雁, 你放心就是,阿爺如今就你一個嫡女, 就灃兒一個嫡親外孫子,我不護著你們還能護著誰?” 完顏綽平靜了兩天,但是第三天, 她又被一件重要的事觸怒, 雖說在朝堂上一言不發(fā),回到宣德殿后殿, 卻登時發(fā)了大脾氣, 那臉色之難看,砸東西聲音之響亮, 連殿后養(yǎng)的鳥都不敢鳴叫了,貓貓狗狗的更是看著她都繞道走。 阿菩顫抖著從她手里接過一沓紙條, 瞄了一眼:上頭書寫著字跡工整的詩行,用語古雅,她也不大看得懂,但是詩行最后無一例外注著“大晉遺民王藥”六個字,她還是認得的,想來太后大動肝火,也是為這條子? “主子……這些字紙……” 完顏綽咬著牙笑著說:“留著,都被人貼了招貼出來了,想必空xue不能來風,我要慢慢問他呢。既然懷著二心,何必掩飾著,他以為到了并州,我就鞭長莫及了?難道耶律延休雖然老實,也就肯不聽我的,改聽他的了不成?快馬的驛使和信鴿都已經(jīng)出發(fā)了,王藥乖乖就縛則已,否則,我這次再不會饒他!”她的肚子突然被里頭的小家伙一踢,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卻不是因為這疼痛而瞬間滑下了兩滴淚,又立馬拂拭掉了。 阿菩讀書有限,知道必然是要命的大事,但是連勸都不敢勸,垂首在一邊伺候著。太后賭氣似的要了一大碗的冰湃酥酪,蘸著櫻桃、甜瓜和莓果,一個勁兒地往嘴里送。恰巧小皇帝蕭邑灃前來請安問好。阿菩趕緊小步挪出去,對蕭邑灃使使眼色、努努嘴,示意他別這會兒觸霉頭,先避一避再說。 哪曉得完顏綽這雙眼睛最毒,沒有什么逃得過的,她把吃酥酪的小匙往琉璃碗里一丟,聲音也和銀匙撞到琉璃上一樣又脆又冷:“咦,皇帝來了,為什么不進來?” 阿菩趕緊輕輕拍拍皇帝后背,示意他小心從事。蕭邑灃也是個人精,堆了一臉笑容,上前幾步單膝跪叩:“阿娘在吃東西,我怕打擾了。阿娘今日安好?”他看看母親圓滾滾的肚皮,堆出來的笑容瞬間化作童真的燦爛:“小弟弟今日乖不乖?” 完顏綽摸了摸肚子,看看養(yǎng)子可愛的模樣,心里略略舒坦了些,點點頭說:“不算太乖,不過看你懂事,阿娘心里還是高興的。”招招手叫他一道來吃酥酪和水果。 蕭邑灃起身上前,坐在完顏綽腳下的羊毛氍毹毯上,開開心心吃了一會兒,完顏綽例行地問了功課,又問了騎射,還就今日朝堂上的一些事務(wù)問了問他的想法。蕭邑灃小心翼翼回答了,仔細覷著母親臉上的神色,未見不怡,才放下心來,隨口道:“今日御史臺送給阿娘的奏折里夾著什么?阿娘為何一見就不高興了?” 他又像個小大人似的說:“若是御史臺那幫漢人又說什么不好聽的惹阿娘生氣,朕就下旨處置他們!” 完顏綽笑了一笑:“他們沒有氣我,是他們彈劾的那個人氣到我了。”她想起了什么,取來一張條子,撕掉下面的落款遞給蕭邑灃:“你見天兒也在讀書,聽說閑暇時也會讀些漢人的詩詞歌賦,你來解一解,這首詩是什么意思?” 蕭邑灃才經(jīng)過一番考評,才放松下來,又來一場,他絲毫不敢怠慢,放下銀匙,擦擦手,接過完顏綽遞過來的那張白紙。 紙是最普通的竹紙,略略泛些黃色,上面寫著一首詩: “遙夜沉沉滿幕霜, 有時歸夢到家鄉(xiāng)。 人生一死渾閑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蕭邑灃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完顏綽,終于說:“這是思鄉(xiāng)的南人寫的吧?” “對?!蓖觐伨b干巴巴說,“還有呢?” 蕭邑灃盯著詩,又眨巴眨巴眼睛:“懷念故土,還懷念故國君主……” “對!”完顏綽心里的火氣隨著酸楚一起騰上來,一把奪過這張條子撕得粉碎扔到一邊,“還說什么‘人生一死渾閑事’,果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仗著我好說話,真以為這點子歪心沒人知道?!” 蕭邑灃見完顏綽發(fā)火了,小心地瞧她臉色,見她呼吸起伏,又是咬牙,又是冷笑,但是眼睛里朦朦朧朧一層霧光,硬是瞪得圓圓的,不讓那霧光凝結(jié)成水汽或珠淚落下來。他終于說:“這詩寫得差極了!不知是誰做的?” “這你不用管?!蓖觐伨b對外頭道,“陛下今日臨軒辛苦了,早點去休息吧?!卑阉s了出去。 這詩哪兒來的,她自然心里明鏡兒似的。幾乎是一夜之間,上京漢城滿是這樣的招帖,書寫著的全是這樣的詩。這段日子漢人被壓迫得較往常厲害,本來就有些不滿,突然見到這樣一首詩,雖然不敢明著說什么,但暗地里紛紛在傳,又知道些夏國中樞官場的人,更是嘵嘵地說:這作者王藥,怎地和南院夷離堇王藥一個名兒???又說天下重名雖多,但同樣重這樣一個怪名的只怕少見! 很快,并州那里的信兒也到了,耶律延休確定,這詩是從并州先出去的,不知哪里的消息,說這是王藥與一些漢人朋友或同僚喝酒喝醉了,彼此聯(lián)句寫詩,他寫到興奮時留下的墨跡。而且,耶律延休肯定地說,他見著了詩的原稿,那一筆奔放的行草,確實是王藥素來的字跡,不會認錯。 原稿夾在信箋里,完顏綽更不會認錯。他的字兒和他的人一樣,清雋挺拔,行草筆意連綿,更帶著放蕩不羈的韻味,下首簽的名字她見過無數(shù)遍:“大晉遺民王藥”,王藥兩個字別人學(xué)都學(xué)不來的,但此刻真是見了就鼻酸。 她咬牙切齒地在發(fā)給耶律延休的手諭里寫:“安頓好并州事務(wù),處置掉剩余的招帖,立刻快馬快車,將王藥送回上京,若有分毫不從或拖延,鞭責綁縛一概許可。余外,一句話都不要對他說,等我處置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