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王藥渾不怕她,眼皮子翻了翻,慢聲慢氣說:“皇后見恕。臣身子不便,不能騎馬。” 完顏綽被他一噎,就上次那幾板子,一半的數量都是敲在地上的,揍他屁股上那幾下也絕算不上重,早該好透了——她的胳膊都好了,他的屁股還沒好?真是會推卸! ☆、落馬 他不給面子,完顏綽自然也不給面子他。她笑道:“不就是陛下命令開導王令史幾板子?聽說三日后部院召見令史任新職位,王令史轉天就坐在吏房的冷板凳上抄抄寫寫忙活了五六天,那時候能坐,這會兒不能騎馬?” 王藥沒有被她激怒,漠然地笑笑,悠然說:“回稟皇后,臣沒有說臀有杖傷不能騎馬,而是臣今日晨起頭目昏昏,本不能來應卯,怎奈吏房的主事非說非來不可,只能勉強陪侍陛下。但是馬是絕乎騎不得的,還望皇后見諒?!?/br> 完顏綽媚然一笑,突然轉了臉色,眉立喝道:“給我把他架馬上去,我看他摔不摔下來!” 北院的幾名武官,正想看南人的笑話,“嗷嗚——”一聲哄上去,抬起王藥真?zhèn)€架到馬背上去了。 王藥扯著馬鬃,氣哼哼不言聲。完顏綽學著他慣常的樣子挑了挑眉,也不言聲。恰好此刻響起了出獵的鼓聲,行獵如布陣,講究個行動齊整有序,大家側耳聽著鼓點,然后踩著自己的點子,策馬揚鞭,向已經圍好的偌大一塊獵場奔去。 地面的黃土被馬蹄揚起來,煙塵滾滾,別有氣勢。完顏綽的金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皇帝的旌旗在正前方領路,她也不甘落后,將馬韁一拎,隨著她的一支隊伍便齊刷刷地朝著林深處而去。她經過王藥身邊的時候,見他還假惺惺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不由嘟囔了一聲:“叫你裝!”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 那馬是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吃了一痛,本能地撒開四蹄就跑。王藥的雙腳還沒踩進鐙子里,只能靠手里抓著的鬃毛保持身體的平衡。他右手去撈馬韁,雙腿去夾馬腹,不料一個弄不清情況的契丹武將,見皇后使壞,竟也有樣學樣,惡作劇地又給了馬屁股一鞭。 戰(zhàn)馬本來就被背上那個人的搖搖晃晃弄得心煩意燥,跑得好好地突然又吃了一鞭,頓時前蹄揚起來,怒聲嘶鳴。背上的人哪里還坐得穩(wěn),整個兒朝右側滑了下去。 “當心!”完顏綽驚得大叫起來。 好在那馬還算通人性,接著又狂奔起來,馬背上的人雖無即刻滑下馬背之虞,卻也在林間穿行的坎坷小路上東搖西晃。到了一處落葉豐厚的地方,樹根被隱藏在厚厚的枯葉下,那馬大概被樹根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而王藥終于沒有之前的好運氣,徹徹底底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仰到在地上動彈不得。 后隊本就是緊跟著,此刻因驅馬在最前頭的皇后完顏綽勒住了嚼子,所以也一個一個緊跟著拉住了馬。樹林里高樹參天,陽光的斑痕從樹葉稀疏的枝條間散落下來,在王藥的臉上打著亂七八糟的網格陰影,一時間也看不清他受了什么傷。 完顏綽心急如焚,跳下來馬來想湊近看看他的傷勢,但心里還殘存著警覺,仍保持著距離,急急問道:“王令史,可曾受傷?” 躺在地上的,像個死人一樣,閉著眼睛,一聲不吭,胸脯似乎都不在起伏。 就算是行軍打仗時受傷,能救的人還是要救的。跟上來的人咋呼著叫軍醫(yī),又上前看呼吸,看脈搏,紛紛攘攘又是“死了”又是“活著”吵叫成一片。 完顏綽只覺得眼睛發(fā)酸,悔不當初,可是她是皇后,這樣的情緒怎么能顯現在臉上?恰見鞭擊馬臀的那個武將還在傻呵呵摸著頭往這里看,她氣不打一處來,把心疼的熱淚化作暴戾的舉動,狠狠一鞭子就抽到那個人的臉上:“胡鬧!若是行伍里,你莫名其妙的一記下去,不是要毀一支軍隊?!” 那人委屈地捂著臉,張口辯解道:“皇后不是也……” 完顏綽氣得只能用鞭子說話,狠狠地捏著銀鞭柄,左右開弓對著那武官一頓亂抽,打得他滿頭滿臉的血,終于忍耐不住。契丹人粗豪,到底不似中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觀念深入人心,不敢犯上作亂,逃跑總是敢的,捂著流血的腦袋飛奔離開了。 旁邊人也來勸:“皇后,左不過一個南蠻子,您別氣多了?!?/br> 完顏綽怒道:“既然歸順我國,又分什么南北?若要分南北,太_祖皇帝設什么南北院?對漢人一飯三吐哺又是為什么?我看,太_祖苦心孤詣,你們就當驢肝肺!我瞧著你們也該去好好向太_祖皇帝反省反省了!” 大家頓時不敢說話。完顏綽與皇帝一道上朝,替皇帝批閱奏折,完顏家族在朝里根深樹大,撼動不起——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完顏綽若想像當年的完顏珮一樣,以“去太_祖皇帝那里反省”為名逼著大家去死一死,也不是多難的事兒。 好在完顏綽心里有顧忌,怒火發(fā)xiele一些,又不敢太過關照王藥,只能說些扣帽子的嚴重話,再遠遠地瞧挺尸在那里的王藥一眼,亦只能無奈地吩咐:“盡心竭力去治!一切消息及時向我傳話!” 動靜鬧得太大,前頭哨鹿的皇帝也派人來問。完顏綽不敢怠慢,壓下心中的焦慮憂思,換了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上馬到前頭行營親自給蕭邑澄回話:“事也不是大事,不過是摔了個南院的低微臣子。不過妾覺得既然陛下對契丹人漢人一概公平,絕無歧視,那么這件事哪怕是發(fā)生在漢人平民身上,也該秉公處理?!?/br> 冠冕堂皇的話幾乎無從可駁,遑論蕭邑澄又是聽慣了皇后的話,還反過來勸了幾句:“那是自然要秉公。聽說你也動手痛打了犯事兒的人,若是沒鬧出人命,罰得也夠了;若是真出了人命——”他猶豫了一下,柔和地說:“畢竟也不是存心殺人,又是自己的族人,罰點俸餉,賠點奠儀金銀,也就算了……” 完顏綽冷靜下來:護衛(wèi)王藥若是過當,萬一遭到皇帝猜忌,扯出些往事來可不是玩笑的。她頭一低,恢復了委屈柔和的模樣:“自然的,刑律寬嚴并濟才是正理。只是……只是妾也有些小小的悔意……若不是……若不是……” 蕭邑澄笑著撫撫她的肩頭:“也沒什么悔的,你是皇后,就是打了沒出息的南蠻子的坐騎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若是那人僥幸能活著,賞件獵物也就恩重如山了?!?/br> 到了未時,一上午打獵的收獲頗豐,帶著新鮮甜腥味的鹿皮、獐子皮、熊皮……一件件剝得干凈,掛在樹杈上;獵物的rou則煮湯的煮湯,烤制的烤制,雖然做得粗放,因為新鮮,味道也還不賴。 完顏綽惦記著王藥,服侍著累了半天的蕭邑澄午睡,然后大方落落地叫阿菩等侍女帶上兩塊烤獐子rou,一大碗鹿rou湯和一碗烈酒,從軍醫(yī)那里問到了王藥休息的地方,揭開那簡陋的帳營簾子就直接進去了。 王藥赤著上身,肩膀和背上有些輕微的擦傷,用生白布裹著。完顏綽已經仔仔細細問過軍醫(yī),都道一根骨頭沒斷,一塊肌rou沒拉傷,除了擦破幾處皮,啥事兒都沒有。唯獨不知道是不是摔下馬時撞壞了腦子,雖然一個包都沒有,但是就是一直睡得不醒。 王藥感覺到兩根手指在扒他的眼皮,忍了又忍沒有睜眼。然后是一聲熟悉的冷哼,接著,鼻子眼兒里塞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再也忍不住了,“阿嚏——”響亮的一聲。 “還裝呢?” 王藥睜開眼笑道:“你熏的什么香?” “什么香都沒熏。”完顏綽說,“我看你是餓了,明明是rou香?!?/br> 王藥自然不至于連熟rou香和女人的身體香味都分辨不清。只是睜眼后見帳營里還站著別人,那些輕浮的、尖銳的話還是咽下去了,干干澀澀說聲:“謝皇后賞?!弊约荷焓忠税⑵惺掷锏膔ou盤子。 阿菩“噗嗤”一笑,完顏綽也冷笑道:“他們怕你撞掉了魂兒,特特把你安置在這冰清鬼冷的破地方,個個兒躲得你老遠,怕你那游魂會亂附別人的身,給人家?guī)頌碾y——你呀,果真是個災星!” 王藥不屈不撓從阿菩手里拿過rou盤子,撕開一塊獐子rou大口吃起來,rou里頭靠骨棒的地方還帶著血絲,鮮嫩爽口得無以復加——在大晉,美食各式各樣,可是偏就沒有這樣原滋原味,粗獷豪放的吃法!他又端來湯碗,煨得雪白的鹿rou湯里飄著粉色的鹿rou、醬色的鹿血塊和碧綠的韭花兒,香噴噴地也很好吃。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最后從床頭一個簡陋盤子里撕了兩口干麥餅填在嘴里,笑道:“吃得舒服——他們小氣,原本只給我一盤爛餅子做午飯?!?/br> 完顏綽看他毫不矯揉造作,吃得香,心里是說不出的適意,胸懷也豪放多了。把那壺酒擱在王藥的地鋪旁邊。見那家伙饞酒的鬼樣子,不覺好笑,板了臉說:“你不覺得還該對我說些什么?” 王藥笑道:“我雖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常戚戚的小人。你雖然設計害我,逼著我騎馬,還拿馬鞭子抽我的馬屁股,但我也不計較你。所以,不用說什么了,咱們一笑泯恩仇就是?!?/br> 完顏綽一把把酒壺拎開。 王藥見她生氣了,又笑道:“那好吧。臣,書令史王藥,叩謝皇后娘娘賜食厚恩。——你愛聽這個?” 她平常不愛聽這個,馬屁話么,都知道是假的,浪費時間??墒强此妥旎?,滿不在乎的樣子,就像敢在郗家坦腹東床的王羲之,灑脫狂狷到可愛。她剛把酒壺放回去,便被敏捷的王藥一把搶走了,對著壺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烈酒猛地到得喉頭,一下子把他嗆到了,咳了半天,卻連呼“過癮!”“快哉!” “‘過癮’什么?‘快哉’什么?”完顏綽一臉嫌棄,扭頭吩咐幾個小侍女去再拿些rou和酒來,只留了阿菩一個人在營帳里。 王藥目光一凜,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第一次在這種荒蠻地方茹毛飲血,怎么不過癮?怎么不快哉?” 完顏綽知道他有嘲諷意,更知道他永不服輸的德性,淡淡笑道:“鹿血也算是吃過了,不知你如何‘茹毛’?外頭倒是現成有剛剝好的皮毛……”她驀然被他直勾勾的眼神打斷了話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斗篷上的一圈黑色狐毛,狐毛襯著她粉白的臉,晃動著的額角的金珠、耳畔的珍珠,巋然不動的她雁翅般的長眉,閃閃發(fā)亮的眸子,無一不讓他血脈僨張。 而阿菩,也看到完顏綽喉嚨微微一動,胸口起伏得比平常厲害,她會看眼色,急忙道:“主子,我到帳營外頭瞧瞧那些小妮子有沒有來?!?/br> 完顏綽悶悶地“嗯”了一聲。 ☆、窺破 這樣偏僻的帳營,這樣危險的直視,讓人額角出汗,心臟怦怦亂跳。 王藥拱拱手,語氣嚴峻:“完顏皇后,今日厚賜下臣,王藥已經感恩不盡,瓜田李下的事,一之為甚,豈可再乎?” 完顏綽有些惱,冷笑道:“瓜田李下?你這會子裝什么圣人?這瓜,這李,你沒吃過?撇得倒干凈!” 王藥正色道:“此一時彼一時?;屎笠呀浀搅诉@樣的位置,理應克制欲望,不要被拖得深陷泥淖。” 完顏綽有些恍惚也有些不甘。王藥說的道理她明白,現在是她最圓滿的時候:皇帝信賴,大權在握,最大的敵手也被扳倒了。壓抑了那么久,對那個不愛的人強作歡喜,觍顏討好,實在是累得很,很想勃發(fā)一次。然而她也明白,她的地位還必須依附著皇帝的恩寵,而皇帝的恩寵,自古以來就是倚靠不住的冰山! 完顏綽只覺得渾身都冷了下去,那種火烈的感覺消失了,力量感似乎也消失了。她又不那么愿意承認自己的虛弱,只能把自己的火氣向王藥宣泄:“如此說,我倒該謝謝你的提醒,從此別離,再無瓜葛?” 王藥盯著她,良久微微一笑,拱手道:“如此最好?!彼吹剿劬镫[隱的霧光,心頭大震,然后覺得自己才是沉入深不見底的泥淖的那個人,呼吸都被涌進心田里的泥漿窒住了。而對面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也是個絕不肯顯露脆弱的人,用帶刺的話對他說:“是呢。早聽說王卻疾是個風流人,百花叢中翩翩而過,自然一切都看得開。女人如衣服,想穿就穿,想換就換?!?/br> 王藥沖她稽首,說出來的話卻既不切題,也不辯解,而是悶在嗓子眼兒里甕甕的:“王藥不配?!?/br> 完顏綽揚聲道:“阿菩?” 王藥未曾抬頭,聽見幾位侍女進來收拾東西的聲音,聽見完顏綽的軟皮靴子踩著他帳營里的粗氈昂然出去的聲音,帳門下端的木條撞在門框邊,聲音響亮,風把外頭的秋日泥土的氣味吹進來,帳中殘余的她的氣息越來越淡的,王藥挪了挪身子,雙腿已經發(fā)麻,挪動帶來細細碎碎的癢痛。 外頭篝火的“嗶剝”聲和契丹風俗的歌聲響了起來,大約是開始享用獵物,載歌載舞了。這樣的歡樂與他無關。午后吃了頓飽的,既然肚子不受罪,王藥決定把病繼續(xù)裝下去,他在隱隱約約的歡樂歌聲中閉目養(yǎng)神,睡雖然睡不著,但是可以擼順很多事情,他看起來灑脫倜儻,其實自己知道,那是他應對這個無情的世界的屏障——可是事情并不會消失,比如他雖然有故國,有故園,但實際仍然無路可去。 另一張臉慢慢浮現在他眼前,她面目模糊,而舉止嫻雅,人人都說是難得的良配。然而伴生的,卻是父親的責打,母親的抹淚,哥哥jiejie俗套的勸說。王藥只覺得窒息得比剛才還要難受,在狼皮褥子的地鋪上狠狠一個翻身,又努力去想汴京教坊里形形色_色的美人,她們手中簫笛琴笙,口中曼妙詩詞,淺笑倩兮,美目如盼——可惜,一個個還是面目模糊。 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銷魂的呻_吟,聲音極似完顏綽,已經迷迷瞪瞪的王藥突然一激靈,已經沉重的眼皮子突然間用力地睜開。 “陛下!陛下!……”女人伉爽又嫵媚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而輕笑,時而又嬌呼。王藥頓覺氣血上涌,雖然明知道這再正常不過,卻也手腳冰冷顫抖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覺得這“正?!崩镉悬c不正常的地方:完顏綽是有名有份的皇后,蕭邑澄若是要臨幸皇后,應當在條件適意的帝王營帳里,外頭宮娥宦官打水伺候著,何必選這樣偏僻的地方? 王藥穿上靴子,躡手躡腳揭開帳門往外去。夜晚星月輝煌,一叢叢灌木樹影被月光照得片片葉子都在閃光,蟋蟀金鈴子在草叢里放聲歌唱。穿過一座矮丘,隔著幾叢灌木,在四圍離得遠些的地方能看見有幾個執(zhí)戟的侍衛(wèi)背身立著,背著月光的地方兩個人影在瘋狂地動作著,叫聲也不大避人,肆無忌憚一般。 騎在上頭的是女人,亞腰葫蘆似的充滿著誘惑感。王藥隱隱覺得這個“完顏綽”的身形比平??雌饋砺詫捔诵?,胸前的兩團剪影也豐偉很多。她俯身下去,“咯咯”笑了一陣,又低聲說:“我可沒皮沒臉一切都給了你,你若還耳根子軟,一味地只聽我那個心狠手辣的jiejie的話,非要把我們母子遷出去,我只一輩子恨你?!?/br> 下頭那位正在著急的時候,含混應道:“答應你的,自然會做的。不過你也要給我時間和契機,畢竟,出口的話要駁回,哪那么容易!”迫不及待抬頭索吻。 上頭的人影扭了兩扭,惹得下頭的一陣難以克制的悶哼,那豐偉的胸又垂了下去,上上下下蹭個不停,最后低聲道:“你對她情分好深,不然,作為皇帝,有什么辦不成的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是附耳說了個什么法子。蕭邑澄“???”了一聲,似乎沒有同意。 那女子抽身要走,被皇帝的手一把拉住,轉而轉下為上,一邊狠狠臨幸,一邊說:“你們姐妹,都是一樣的性子——叫人又愛又恨,怎么好?” 下頭那位被他撞得帶了哭腔:“她恨我入骨,恨不得我們姐妹只存留她一個,若不是父親保著我們姐妹,我們早連灰都不剩了??墒歉赣H年紀大了,我日日惶恐不安。我不過想帶著兒子活下去,又不想掌權奪位,又是有多高的欲求?陛下以為懂她,哪里知道她在外頭的惡名?但凡擋路的,都是她踩在腳下的墊腳石,她踩著多少骷髏爬到今天的位置,誰知道下一個是誰?……” 眼淚和話語都直白無顧忌,不是撒謊。男人停了一息,嘆氣道:“別說了,我盡力保你就是。” 他略一溫柔,女人就強悍起來:“我還真不信你!”著手去推拒。 王藥已經明白了大概,心里駭然,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打算離開這樣的是非之地。他白天找了個落葉厚實的地方假摔,雖然沒有受重傷,但肩頭腿側還是擦破了大塊的皮,動作遠不及日常敏捷。后退時一條凸出的樹根絆了一下,他便沒有能完全穩(wěn)住身子,重重一腳踏在一叢枯草里,聲音在寧靜的秋夜里分外明顯。 動作著的兩個人頓時分開,邊急遽穿著衣物,邊聽見皇帝大喊:“都聾了?圍住!” 分散在四圍的十數個侍衛(wèi)迅速地朝他聚攏來,王藥瞧瞧身后,自知就算逃掉一時,他的營帳就在小丘之后不遠的地方,也無力避嫌,索性乖乖被執(zhí),不心虛,或許有一線生機。 很快,他的頭被按在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地上,那氣味連綿不斷地鉆進他的鼻子,就像死亡的味道。他看不見皇帝蕭邑澄,但聽到他一個人的橐橐步伐向自己走過來?;实鄞种貞嵟暮粑暎屯跛幋种鼐o張的呼吸聲彼此相聞,旋即穿著硬皮靴子的腳狠狠向他肩膀一踢,王藥痛得喉頭發(fā)咸,卻動彈不得。 眼看沾著泥的靴子在他臉周圍轉了片刻,似乎在找一擊斃命的位置。王藥的太陽xue一鼓一漲,卻盡力用最大的聲音說:“陛下何必臟了自己的腳?” 靴子停了下來?!敖o朕砍了他!”皇帝低沉地暴喝。 抽刀聲毫不猶豫地響起來,王藥毫不猶豫地哈哈大笑,接著說:“陛下慎重!一步不周,貽害頗重?!?/br> 他的肩膀又挨了一腳,比剛才輕,但是正好踢在摔下馬的舊傷上,王藥張嘴呼痛,“咝咝——”倒抽了一會兒涼氣,覺察那抽出的刀似乎沒有往下砍的意思,才忍著痛說:“陛下下午才遣皇后那里賜送烤rou,若是晚上卻又殺了,不知皇后細心,會不會覺得奇怪?若是追查起來,臣一身事小,不知陛下可能一切瞞得滴水不漏?” 他感到摁著自己頭的那只手都松了松——在場就這幾個知情的,事情有漏洞,自然他們首當其沖。而面前精致的硬皮靴子,也不安地在地上微微一動。 王藥略微抬了點頭,看見靴子上方凌亂的衣服正在被胡亂地整理著。好一會兒,蕭邑澄的聲音淡定了一點:“大半夜的,你出來干嘛?” 王藥定了定神,說:“臣今日摔傷,半日都沒能起身,陛下賜食之后,才有了些氣力,所以……是起來如廁。沒想到驚擾了陛下獵雉。” 雉雞一般晚上視力弱,所以通常選擇在晚間獵殺。他如此知趣,果然是個聰明人。蕭邑澄的殺氣減淡了很多,冷笑一聲:“是呢,嚇走了朕的雉雞,不罰你可說不過去。”他目光一凜,冷冷說:“給朕打!” 隨侍的侍衛(wèi)都沒有帶打人的家伙什兒,掄起皮刀鞘不論上下就給王藥來了一頓。蕭邑澄居高臨下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抬手道:“可以了?!庇謱ν跛幷f:“你識趣,事情就揭過了;你不知趣,日后自然有的是弄死你的法子。今日這頓,先給你長長記性?!闭f完,拔腿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是王藥的后媽。。。 給大家送來遲到的中秋祝福! ☆、問詢 周遭靜下來,王藥動動身子,到處痛得要命,火辣辣地連成一片,也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傷。他又休整了一會兒,慢慢地撐著地坐起來,又慢慢撐著地站起來,身邊一株小樹,被他撐得東倒西歪的。 踢踢腿彈彈胳膊,倒還都能動彈,王藥咬著牙,一步一挫地回到了自己住的簡陋營帳,解開衣服一看,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瞧不見的背上挨得更重,估計更是慘不忍睹。他苦笑了一下,還不如被俘時寧死不屈,在牢房里被一頓打打死了,說不定反倒光宗耀祖成了殉國的忠臣,也省得遭這些零零碎碎的罪。 枕邊還有軍醫(yī)先時留下的藥酒,反正都是治療跌打損傷的,管他對癥不對癥呢。王藥倒一掌藥酒,搓熱了往青紫的地方一蓋,頓時被熱辣辣的痛激得倒抽一口涼氣。傷處太多,如法炮制完,天邊都出現魚肚白了。他又痛又累,又心大不擔心明日的事,栽倒在一堆皮毛被褥里胡亂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