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她言語錚錚,而態(tài)度平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望這個(gè),望望那個(gè),鳳目中自來的威嚴(yán)竟然使得所有人都閉口不言。完顏綽覺察太后的臉上有遇到能力相當(dāng)?shù)臄呈謺r(shí)的那種煞氣,便低頭慘然一笑:“我反正什么都沒有,死也不怕?!?/br> “你既然不怕……”完顏珮幽幽開口,但話沒說完,突然外頭傳報(bào)來說御醫(yī)求見,剩下的半句就咽了下去。御醫(yī)跌跌撞撞進(jìn)來,叩頭道:“太后,先帝的完顏昭儀,有生產(chǎn)的跡象!” 太后大詫:“不是還有一個(gè)月才臨盆么?” 御醫(yī)豈敢說完顏紓喝了藥湯致使早產(chǎn),只能頻頻磕頭,連稱死罪,又抬頭問:“那么,昭儀和小王爺怎么辦?” 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太后也不能無緣無故說出弄死庶子之類的話,只能氣惱地說:“什么怎么辦?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的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事情千頭萬緒如一團(tuán)亂麻一般,但是反倒使太后完顏珮冷靜下來,現(xiàn)在局勢混亂:大兒子一副等死的樣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但是他不死,肚子里的孩子不死,二兒子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完顏紓要生,完顏綽的話難以駁回,一個(gè)個(gè)都不是省油的燈,要一個(gè)個(gè)對付,就不能忙中出亂,還是要考慮妥善的好。 她殺人的念頭放了下來,和顏悅色轉(zhuǎn)頭對完顏綽道:“你既然不怕,就好好照顧陛下,國事多艱,我年齡也大了,實(shí)在打熬不起這一場場的大災(zāi)大難?!?/br> 朵月憤恨地看了完顏綽一眼,似乎要說話,卻面對上太后那雙冷冰冰的眼睛,聽見她刻薄無情的聲音:“陛下雖然臨幸了,卻也沒有給朵月分封,依我看,既然有了身孕,也算是于社稷有功,先封個(gè)二品的和儀吧。”她最后說:“完顏昭儀生的是先帝的遺腹子,我是先帝的正妻,少不得去關(guān)心關(guān)心。去玉雉宮瞧瞧去?!?/br> 太后離開,海西王也不能留在宮里,趕緊地走了。朵月戀戀不舍地望著榻上躺著的蕭邑澄,試探著說:“太妃,一直以來,都是我照顧陛下的?!?/br> 完顏綽冷笑道:“沒有誰封我為太妃。和儀一身兩命,格外貴重,照顧人這樣的辛苦事,路上是叫沒辦法,既然回宮了,怎么能再叫和儀辛苦?后頭昭德宮還有兩座配殿,原是給嬪御居住的,我叫人簡單收拾一下,和儀先湊合著住下吧。好好把孩子生下來?!?/br> 朵月猶不甘心,又說:“可陛下說……” 完顏綽一口打斷了她:“陛下還說過要收繼婚,封我做皇后,可也沒有作準(zhǔn)。男人的話原本信不得,對吧?” 朵月憤恨不已,可卻毫無辦法,只能斂衽退了下去。 完顏綽目視著所有人離開,這才獨(dú)自在空落落的寢宮里,重新擰了布巾,小心擦拭著皇帝蕭邑澄的臉和脖子,他的體溫燙得嚇人,隔著濕漉漉的手巾猶能感受到,她一點(diǎn)點(diǎn)地給他擦拭過去,隨著手的動作,也就著昏暗的光線打量著皇帝的臉。 劍眉蹙著,鼻翼扇動著,嘴唇的形狀亦算得上標(biāo)致,可是她對他并不動心。完顏綽小心解開傷口上包扎著的藥布,最里頭幾層上滲出紫褐色的血跡和污黃色的膿液,她不由作嘔,強(qiáng)自忍著,換了干凈的手巾,小心把創(chuàng)口外的血液和膿液擦掉,傷口像張小嘴一樣翻開著,周圍的肌rou還一跳一跳的,似乎在昭示著這畢竟還是一條生命。 若是海西王繼位,自己縱然可以不死,也必然活得如同行尸走rou。這段子在青鸞宮修行般的枯燥生活,完顏綽根本不想就這樣打發(fā)一輩子! 她愈發(fā)小心地用藥酒擦洗著張開的傷口,酒刺激著傷口,那個(gè)燒得昏沉的人也不由低吟起來。完顏綽目光一亮,愈發(fā)小心。再惡心,再難聞,也要極力忍著,為的是自己的那一線希望。 ☆、杖斃 皇帝蕭邑澄居然醒了!他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還是一片蒸騰的迷霧一般,然而迷霧散開,影影綽綽的影子是那樣的熟悉。她的愛意全數(shù)寫在那目不轉(zhuǎn)睛的凝望中,此刻彎了眼睛一笑,微微上翹的眼角呈現(xiàn)出俏皮的弧度。蕭邑澄心酸得想哭,努力伸手去夠完顏綽的手,肩膀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由呼喊了一聲又倒回床上。 “小心些嘛!”那廂嗔怪著。 “阿雁!”蕭邑澄嘴角干澀,喃喃地喚著她的小名兒,撒著嬌說,“我渴!” 她貼心地把蜂蜜水遞過來,還提醒著:“慢慢喝,小口喝,咽下去的時(shí)候可能會帶痛傷口,急不得!” 蕭邑澄覺得完顏綽溫暖得簡直熨帖在他的心窩里,想著兵敗時(shí)的恐怖場面,想著瀕死時(shí)的那些幻象,頓覺活著回到她的身邊,真好! 御醫(yī)一個(gè)個(gè)進(jìn)來重新為皇帝把脈、換藥,面上都露出喜色:“到底娘娘照顧得好。陛下現(xiàn)在脈象平穩(wěn),只要用心調(diào)理,應(yīng)當(dāng)能夠大好了!” 御醫(yī)都走了,完顏綽又悄悄回到寢宮里頭,打發(fā)了幾個(gè)伺候的小宦官,見蕭邑澄已經(jīng)張開那條沒有受傷的胳膊,便在他的懷里靠了靠,然后低聲說:“我該走了。” “走?”蕭邑澄詫異,“為什么要走?” 完顏綽把聲音壓到最低:“陛下昏迷這些日子,宮里宮外發(fā)生了多少大事小事。我在太后心里,就是殃及陛下的禍水,要不是還有其他幾件事牽扯著,早就下去陪伴先帝了。此刻陛下醒了,我若還賴著不走,太后又要以為我變著法兒爭寵,咱們原來那條計(jì)策,不就白搭了么?” 她目露哀怨,努了努嘴:“孩子都有了,你真的當(dāng)我心里不酸么?” 蕭邑澄努力地用一條胳膊攬緊她:“阿雁,那小丫頭片子的孩子,我不稀罕。我只稀罕我們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親我兩下,你再走,好么?” 完顏綽馴順地把嘴唇貼在他的臉頰上、額頭上。蕭邑澄努力地繃著脖子,撅起嘴,求索她的吻。完顏綽不由“噗嗤”一笑,輕輕頂了頂他的額頭,然后把嘴湊過去任他含吮,也任他探索。 長長的一吻結(jié)束了,蕭邑澄意猶未盡。完顏綽用食指封住他的嘴唇,輕聲道:“急什么?幾件事,不能不交代清楚了。海西王巴望著你這個(gè)位置巴望了好久,如今有多么失望,你該曉得,他在京里,總是個(gè)后患,你明白的?!?/br> 蕭邑澄冷了臉:“我知道。從小他就仗著阿娘的寵愛,什么都要跟我搶。等我能上朝了,找個(gè)機(jī)會打發(fā)他回藩地去!” 完顏綽冷笑道:“回去了不能再來?” 蕭邑澄撮牙花子思量著,完顏綽又說:“別說他是你兄弟,他王妃也是我meimei。要說不舍得,也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你舍不得他,他在王府里弄那些巫蠱,企盼著你早登極樂,你去查查看我有沒有說假話。” 然后她自己又道:“不過,要顧忌太后,又是一樁難題?!?/br> 蕭邑澄頓時(shí)皺了眉頭長吁短嘆。完顏綽伏在他沒有受傷的一側(cè)肩膀上,他只能看見她梳得精潔的幽香長發(fā),卻看不見她臉上的惡毒。終于,完顏綽又緩緩道:“王藥這次把我們的大軍帶到溝里去了?,F(xiàn)在還在大獄里呆著,前幾次朝會,北院的大臣們?nèi)呵榧樱颊f伏兵出來的那么巧,王藥如果沒有通風(fēng)報(bào)信才叫見了鬼了,一致要求處死王藥,祭奠死難的兄弟們?!?/br> 蕭邑澄“哼”了一聲說:“他大約早存了異心了,所以才假意投降!我不光要?dú)⑺?,還要用最健壯的馬,綁著他的四肢,活活扯開他的身子,叫他受盡苦楚再死!” 完顏綽道:“可是,并沒有證據(jù)說他是晉國派來的呀?若弄得南院的那幫漢人心寒,以后誰還敢來投奔?誰還敢出謀劃策?”她見蕭邑澄語塞,笑道:“讓陛下受了那么大的罪,就算問他一個(gè)懈怠軍機(jī),也夠死一百回了。既然他橫豎要死,能不能叫他幫我們一個(gè)忙?” 蕭邑澄大奇:“他能幫我們什么忙?” 完顏綽笑而不言,關(guān)子賣夠了才說:“讓太后撒個(gè)氣呀!王藥辜負(fù)了先帝的知遇之恩,叫他到地下給先帝陪不是去吧。” 蕭邑澄點(diǎn)頭道:“原來是這個(gè)意思。只是便宜了他了!太后撒了氣,就能讓我娶你了?” 完顏綽笑道:“萬一太后又要拿我撒氣,我可吃不消呢!你還是求一求太后,說要娶朵月吧!”交代完,她輕輕起身,在蕭邑澄額角又印了一吻,眼睛里閃著動人的光澤,笑著說:“聽話喲!” 蕭邑澄渾身骨頭都酥了一般,決意為所愛的人,和他們的未來,再好好拼一拼。 不出完顏綽的料想,皇帝醒轉(zhuǎn)過來后,對太后提出的第一個(gè)要求,就是冊立懷孕的和儀朵月為皇后。 太后大怒:“胡鬧!懷孕怎么了?哪個(gè)女人不會生孩子?我才封她做和儀,你就來打我的臉是么?再說,她薄門小戶的女孩子,一點(diǎn)規(guī)矩都不懂,哪里比得上完顏家的女兒?” 皇帝撒賴道:“完顏家的女兒?不是年齡不對,就是相貌難看——為什么非要是完顏家的女兒當(dāng)皇后?皇后也是世襲的么?” 太后氣得夠嗆,瞇著眼睛冷冷地打量了蕭邑澄半天,才冷笑道:“我看你一場病,把腦子燒糊涂了!” 蕭邑澄亦不示弱,也冷笑道:“阿娘,自小你就偏袒弟弟,最好是我一個(gè)孩子都沒有,沒法子了,就只能讓弟弟繼承我的位置了。既然是這樣,阿娘干脆廢黜了我,直接讓弟弟登基可好?您看,弟妹也是完顏氏的女兒,也叫阿娘一聲姑母,還有了兒子,豈不比我強(qiáng)?” 太后不語,仔細(xì)打量著皇帝兒子。蕭邑澄病中的模樣,蕭索頹廢,青色的胡茬遍布整個(gè)下巴,一雙眼睛也全是紅絲,半點(diǎn)無神,受傷的肩膀因?yàn)樘弁矗瑫r(shí)不時(shí)抽搐著。她終于心軟了下來,道聲:“你就是愛胡思亂想!還是好好養(yǎng)病吧,好些了,就起來上朝去,一大堆事等著,當(dāng)皇帝的可沒有躲閑的機(jī)會!” 出了門,完顏珮才低聲對身邊最信賴的那個(gè)老宮女道:“完顏綽這幾日說天癸來了腹痛難耐,阿楨,你帶點(diǎn)石蜜和益母草膏,去青鸞宮看看,這小妮子慣會裝相撒謊,別又被她騙了去?!?/br> 老宮女很快過來回報(bào),完顏綽確實(shí)是痛經(jīng)痛得一頭豆大的汗,御醫(yī)的脈案上寫她宮寒嚴(yán)重,氣滯血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完顏珮這才笑了笑:“小妮子識時(shí)務(wù),知道我的意思?!彼送炜眨骸捌鋵?shí)要有個(gè)嫡嫡親的孫子吧,也挺惹疼的,但是,誰知道將來孝順不孝順我呢?當(dāng)了太皇太后,還想再坐到宣德殿的那個(gè)位置上,只怕就不合適嘍!” 老宮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躬身道:“是!和儀那里,是用藥流掉么?” 完顏珮冷笑道:“朵月這妮子,到底小家小戶出來的,上次頂撞得我好!哪能讓她這么便宜,尋個(gè)由頭,杖斃了。叫那些沒皮沒臉的小妮子,心心念念地以為勾引到皇帝,就可以做皇后了!也叫皇帝絕了想頭!完顏氏的姑娘不漂亮,年齡不對?現(xiàn)成的有一個(gè)又漂亮、年齡又對的在那兒。雖然歪腦筋多些,我不大意地多看著她,不叫她調(diào)皮就是了!” 完顏綽到紫宸殿給太后請安的時(shí)候,恰好看見幾個(gè)宮人捉著朵月往刑凳上綁。朵月掙扎不過,聲嘶力竭地哭著,先還滿口謾罵:“你們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碰我?”“我肚子里是陛下唯一的子嗣,有個(gè)三長兩短砍你全家的腦袋也不夠賠!”…… 漸漸發(fā)現(xiàn)謾罵完全無用,宮人們面無表情,把她綁上的時(shí)候毫不吝嗇力氣,勒得手腕都紫了,肚子硌在硬邦邦的凳面上,也沒有絲毫的憐惜。朵月這才慌了,不停地哀求道:“讓我見見太后可好?”“讓我給太后賠罪可好?”“你們難道不顧念我肚子里是太后的孫子?”…… 最后她只能用盡力氣朝著宣德殿的方向喊:“陛下!救我!救我!” 宣德殿離得不算遠(yuǎn),但是隔了幾道宮墻,自然也是聽不見的。何況她心心念念的“陛下”,正樂得把她當(dāng)做替罪的羔羊拋給母親出氣,肚子里那個(gè)有形無生的小生命,他見也沒有見到,自然一絲感情都沒有。 四尺長的粗荊條,帶著風(fēng)聲一下下落到朵月的身上,順勢手腕一抽,衣衫就破裂了,很快被鮮血浸染。朵月痛得哭都哭不出來,倒著氣不斷地抽搐,被綁在凳腿上的雙手,還努力想夠過去護(hù)住肚子,可惜鞭長莫及,掙得關(guān)節(jié)都白了。完顏綽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兒,終是有些不忍,上前輕聲道:“和儀這樣硬挺著,多難受哪!” 朵月無力看她,直覺地只是翻了個(gè)白眼。 完顏綽四顧道:“太后說要杖斃,這樣細(xì)的荊條,活活打死也是夠苦的。畢竟和儀是伺候過陛下的人,你們行事還是利索些,別叫和儀受太大的罪?!币姸湓掠峙_她翻了個(gè)白眼,完顏綽挑眉道:“和儀大約在惦記陛下吧?聽說今日陛下在北院商議軍國大事,連晚膳都吩咐宮里不用準(zhǔn)備,在北院吃了。和儀還是別等了……等不到了?!?/br> 荊條在朵月的身上“噗噗”地肆虐著,先還照著各個(gè)地方均衡著打,這會兒只是毒辣地不斷抽在腰上。朵月的裙子上突然綻開一朵大大的血花,她的面目猙獰,仿佛疼痛也不覺得了,只是雙手用力的握緊拳頭,喉嚨里嘶嘶有聲。 完顏綽不忍再看,提著裙子往丹墀上走。背后突然傳來朵月變了調(diào)的銳聲:“完顏綽,我詛咒你孤獨(dú)終老!完顏珮,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咔啦”一響,大約是椎骨斷裂。朵月已經(jīng)疼到極致,三個(gè)月胎兒流產(chǎn)出的血浸透了裙子,又順著凳面淅淅瀝瀝滴落到地上,凝聚了一灘。而她,瞪著無望的眼睛,眸子里的光已經(jīng)像燭火般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了。 完顏綽上臺階的步伐未停,只是挑眉輕輕地“哼”了一聲。 ☆、回顧 王藥昏昏沉沉在夢中醒來,夢里的千般旖旎、萬種繾綣,宛如契丹人最喜歡的織金彩錦,美麗耀眼得都不真實(shí)。 而睜開眼睛之后,他好一會兒才從夢中的落差里適應(yīng):他的面前,只有一方小小的窗,高高地、孤零零地掛在頭頂上遙不可及的地方,清晨的鳥鳴婉轉(zhuǎn)動聽,窗口透出魚肚白色,和灰蒙蒙一片的監(jiān)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逐漸聞到身上的酸臭味,感覺到被毆打的傷處的疼痛和肚子里饑餓得百爪撓心的滋味。 對于苦難,王藥一直能夠淡漠視之、安然處之。他換了個(gè)姿勢,曲肱枕著頭,避開青紫一片的臉頰和隱隱作痛的肋骨。猶記得并州苦守了一個(gè)多月的時(shí)候,城中百姓已經(jīng)人人面上有了菜色,饑饉和恐慌滿布在并州城的天空和大地,不時(shí)有人傳來消息:城中某坊某巷,百姓易子而食;城中某坊某巷,餓殍突然消失不見;城中某坊某巷,一家人餓斃而無人發(fā)現(xiàn),滿屋蛆蟲…… 那是地獄! 刺史章望終于痛哭流涕,瘦得簡直骷髏一樣的臉上,眼睛睜得格外大。王藥勸他:“刺史,府中還有存糧,但是杯水車薪,不足以救民。唯今之計(jì),開城門投降吧,契丹人不怎么殺降,城里的百姓還有活路?!?/br> 章望眼眶發(fā)紅,推開窗看著街巷,恰好見到一個(gè)骨瘦如柴而偏偏肚皮滾圓的人一步一拖地走在街上,身子被風(fēng)吹得搖了搖,便倒地不起了。他急急扭頭吩咐隨從帶些粥湯去瞧瞧能不能救活,而后頹然地坐在窗前垂首垂淚。好半天才抬起頭來,說:“王別駕,你剛來并州時(shí),人人都說你是個(gè)浪蕩風(fēng)流兒郎,說出的話聽來也是歪理邪說。但同是讀書人,其實(shí)我并不迂,相處日久,懂你心里的煩悶。你剛剛說得對,‘民貴君輕’,是千古不易的道理?!?/br> 他茫茫地望著看不見邊際的街巷,搖頭嘆息著:“只是我心里放不下陛下的知遇之恩,放不下朝廷的顏面。并州投降,我必不茍活;不僅我不能茍活,我全家四十多口人,也不能活。我心里最痛惜的,無非八十多的老母和才三歲的小孫……未能盡孝,先害母親不能善終,罪人?。 ?/br> 王藥心酸,踏上一步稽首道:“刺史!若是刺史信得過王藥的本事,王藥愿意在城破之后,帶刺史的家人盡力南歸!” 章望含著微笑搖搖頭:“我不在了,他們不會愿意以敗軍之將的名分南歸的——朝廷正缺這場敗仗的替罪羊,朝里趙王和太后爭權(quán),誰都不愿意在輿論上落下風(fēng)。” 王藥道:“那,我與刺史同生共死!” 章望又是搖頭:“王別駕,恕老夫自私,把‘死節(jié)’這樣容易的事自己揀去做了,卻留給別駕難題。” 他太息著:“‘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太史令說得對,死容易,活著難。我顢頇無能,只能一死來號召其他臣子時(shí)刻記得國家與名節(jié);而王別駕聰慧謀略,非一般文士,倘若肯自污,尚有為國效力的時(shí)候。別駕投降后,或盡力斡旋以保兩國和平,或借機(jī)設(shè)伏,重創(chuàng)夏國兵力。我已經(jīng)飛鴿傳書給其他幾處刺史,但知?jiǎng)e駕從軍,便可早作打算?!?/br> 王藥含淚應(yīng)下了,章望枯瘦的雙手握著王藥的手,淚如雨下:“國家遭逢這樣的大難,我卻要王別駕犧牲名節(jié),是對不起別駕!后府還有珍藏的美酒,反正酒也不抵飽,留給家人,不如留給別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王藥的扶掖,認(rèn)認(rèn)真真給他磕了三個(gè)頭:“王別駕,我從前迂闊,有對別駕不好的地方,如今不敢求得別駕諒解。這是為我大晉,為我并州的子民,拜謝別駕的!” ………… 回憶往昔,王藥鼻子發(fā)酸,心里卻很沉靜。求仁得仁,是讀書人讀圣賢書的目的,他能夠安然就死——隨便是怎樣殘酷的手段。 突然,他聞到一陣酒香,這香味在充滿惡臭的牢房里顯得格外突出,在餓了幾天的人鼻子里,更使得他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香味越來越濃郁,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gè)人,提著小燈,拎著酒壺,到得了王藥的牢房前。 王藥詫異地看著,最后挑眉棱笑道:“是給我的?斷頭酒?”他露出牙齒笑了,毫不客氣地從木柵欄的縫隙中接過那人捧來的酒壺,也不用杯子,對著壺嘴就灌了一口,臉上的笑意卻漸漸凝固了。 這是女人家愛喝的酒,甘州甜醴,是夏國的名酒,它帶著清芬的酒香,但入口太過綿稠香甜,不覺就要過量,不覺就要醉倒。他上次喝這酒,不過三壺,便沉溺了——也不知是為酒,還是為那侍酒的美人,還是兩者皆有。此刻再次喝到這個(gè)味道,回憶滿滿地勾了上來——他知道她是先帝的嬪妃,知道她表面人畜無害,實(shí)則是條美女蛇,知道她美麗的面容和誘人的身體的每一個(gè)細(xì)節(jié),知道她刻意做出來的迎合里也有真實(shí)的顫抖和迷醉。 王藥握著酒壺怔怔地沒有再喝第二口。隔著柵欄的那個(gè)送酒人卻提了提燈,低聲道:“我家主人說,王郎中說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是主人還未能開悟,要請郎中指教?!?/br> 王藥不言語,那人更加低聲:“我笨,言語指教不來,今日請郎中示范吧。”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晨鐘響起時(shí),王藥被拖出了牢房,他被粗魯?shù)卮蛏㈩^發(fā),重新梳髻,又被剝?nèi)а岢舻囊律溃唵尾料瓷碜又?,換了一身干凈的囚服。王藥渾身是傷,頭皮又被扯得疼痛,不過,今日要面臨怎么樣的命運(yùn),只怕比現(xiàn)在的苦楚要難捱數(shù)百倍。他撣了撣肩頭的灰塵,又撫了撫雜亂的鬢角,最后正了衣領(lǐng),對虎視眈眈的來人說:“走吧?!睖喨徊凰迫ジ八赖娜?。 夏日早晨的宣德殿,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中,王藥貪婪地看著天空大地、花草樹木——這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時(shí)辰了吧,難免對世間萬物還有一些留戀。然而大殿依然森嚴(yán),殿前的武士握著鍍金的長槊和金瓜,廟里金剛一般,似乎一聲吩咐就要?dú)⑷肆恕@镱^的大臣,捧著笏板,一半是穿著左衽衣衫的契丹人,一半是穿著右衽衣衫的漢人,全數(shù)把目光拋過來,看著王藥。大殿正前方的高高丹墀上,昂然并排端坐著皇帝蕭邑澄和太后完顏珮,皇帝還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太后卻是一臉殺氣。 王藥被身后人一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見他還有掙扎的意思,太后冷笑道:“王藥,你又不是沒有在這里跪過,怎么,今日倒屈不了這副膝頭了?” 念及某人的吩咐,王藥突然從容起來,雙膝并攏跪好,微笑道:“回稟太后,王藥為臣,跪叩陛下和太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需強(qiáng)迫?!币蚺e手抱拳,又伏低身子,稽首為禮。 太后冷哼一聲:“既然你自己都說是我大夏的臣子,為何要背叛國家、背叛陛下?” 王藥頓了片刻,說:“陛下在上京未曾出征時(shí),臣就寫過策論,勸諫武事,算是回報(bào)先帝的知遇之恩。可惜太后一意孤行,連同陛下在內(nèi),無人敢駁斥。到了應(yīng)州,臣是謀劃要占據(jù)山頭,但晉國偷襲,我又有什么辦法?太后若要問臣個(gè)決策失察的罪過,臣不敢辯駁?!?/br> 他靜靜說完,平靜地直視上頭,心里卻在苦笑:原本可以洗雪自己背叛晉國的恥辱,慨然就死,做個(gè)潛藏在敵國的節(jié)烈之人,這下反而變作了強(qiáng)詞奪理,為自己剖析辯白,而且,矛頭直指太后,也是引火自焚——為那人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也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