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簫容凝神，不語，只是盯著她。

    “我知道，那時候你了無牽掛，想墜樓就墜樓，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心里已經(jīng)有牽掛了，皇帝用孩子來牽住你，不就看準(zhǔn)了這點嗎。他用了三年時間討好你，我就要讓他再親眼看到你再跳一次樓。這樣，豈不是很有趣?！丙愬菑埬贻p美麗的臉龐因為嫉妒顯得扭曲瘋狂，“這次會更痛吧，只是不知道我們的太后娘娘，還有沒有那么好運氣，能夠再蘇醒了?！?/br>
    “你是怎么看到的？”史簫容忽然問道。

    “什么？”

    “那年你在哪里看到我墜樓了?！?/br>
    麗妃長長地哦了一聲，“那天我就在這里賞花啊，看著皇帝把謝蠑帶到高閣上，親手拿著玉棋盤，我滿心歡喜，打算也上去，結(jié)果……”

    “芽雀帶著我出現(xiàn)在了這里?！?/br>
    “是啊，那刻我就知道了，皇帝他喜歡的人原來是你啊，當(dāng)初他還是三皇子的時候，就很喜歡你了吧，他還給你畫了一幅畫像，可惜你沒有要，退了回來，呵呵，現(xiàn)在還在我的手里呢?！丙愬男τ行┢鄾?。

    那么早啊，史簫容記得這回事，她把這幅畫命人拿回去了，大概沒有送回溫玄簡手里，而是落在了麗妃手里。

    看到麗妃陷入了回憶，史簫容又淡淡地說道：“你應(yīng)該及時阻止他的。”

    “怎么阻止？他就是我們的天，天要干嘛，我們這些女人哪里有權(quán)力可以左右?！丙愬藓薜卣f道，“他不喜歡我們，沒關(guān)系啊，他的身份地位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可是……為什么偏偏是你，你是他父皇的女人啊，如果他喜歡的是自己女人，我們都不會這么怨恨?！?/br>
    “唉，我明白，因為是我，你們再怨恨也什么都不能做，若是尋常妃子，就像蔻婉儀，你們還可以欺負(fù)打壓她一下，出一口惡氣?！笔泛嵢莶[起眼睛，看著麗妃，“但我是太后啊，你們怎么可以對一個長輩如此無禮?！?/br>
    “長輩？你先看看你自己有沒有長輩的樣子吧，真是可笑?！丙愬梢牡乜粗?/br>
    史簫容樣子溫婉地笑了笑，帶著些許歉疚，“我確實沒有做好，我自己想想也覺得很可笑。這算什么，自己的夫君剛剛逝世，就被夫君的兒子惦記上了，想想也真是令人感覺又狼狽又難堪啊。”

    沒有想到她會這么說自己，麗妃錯愕地看著她，“你……你真心這么想……”

    “現(xiàn)在想想，這哪里算是好事，平白無故還惹人厭煩了?！?/br>
    麗妃盯著她，忽然有些意難平，“陛下那么好，他喜歡你，你怎么會覺得難堪？！”

    這會兒輪到史簫容愣住了，怎么又維護(hù)起了皇帝。“說到底，你不怪皇帝，怪的竟然是我?！?/br>
    “當(dāng)然是你，沒有你，陛下怎么會置禮儀不顧，把自己處于這樣的位置……”

    看來她真的很喜歡皇帝啊，史簫容怔怔地看著她，一時忘記了應(yīng)該繼續(xù)引導(dǎo)她說話的。

    麗妃很快意識到史簫容說這些話的目的，她頓時一凜，自己說話太多了，“你陪我走一趟地獄吧。”

    “那你打算怎么死，也跟我一樣墜樓嗎？”史簫容握緊手里的宮燈，同時注意后面有沒有人上來了，但沒有任何腳步聲，靈錦叫的人還沒有來嗎……

    “也可以啊，我先看著你跳下去，然后我再跳，這個孩子，自然會有人接走他的。”麗妃輕輕地摸了摸謝漣的頭發(fā)，“他還蠻乖的，我還真舍不得殺他?！?/br>
    “那就好。”史簫容很快地說道。

    麗妃的手一頓，抬頭看著她，“你把這個孩子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這個孩子還小，將來的人生充滿希望，而我，大概也就這樣了。”史簫容淡淡地說道，“生在深宮，死在深宮，將來人老色衰，皇帝不喜歡我了，豈不是更慘?！?/br>
    麗妃深有同感地點點頭，“確實，還不如在最美麗的時候死去，皇帝大概永遠(yuǎn)忘不了你了。呵呵，承你的福，他大概也永遠(yuǎn)忘不了我了?！?/br>
    “這也算是福氣嗎？我可不覺得這是福氣?！笔泛嵢萦治⑽⒁恍?，目光坦然，麗妃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感覺自己說這種話也很可笑。

    她回頭，往樓下飛快地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回頭看著史簫容，她沒有動，很好，“好像沒有人來救你啊，真是可惜，還想讓他親眼看到我們墜樓的，不過也沒事，想一想，等他趕到了，地上躺著的是你的尸體，也很有趣，是不是？”

    “別忘了，還有你自己的尸體。”

    “是啊，你過來吧，站在窗戶面前，你先跳?！丙愬冀K站在小謝漣身后，不動。

    史簫容只好提著宮燈，一步步朝窗邊走過去。

    “走這么慢?！?/br>
    “都要死了，總要走得從容一點?！?/br>
    “真是，好了，你把窗戶完全打開吧……”

    紅木窗戶吱呀一聲，被完全打開了，外面下著傾盆大雨，雨水打進(jìn)來，帶來一股涼氣。

    屋子里的兩個人渾身都抖了一下。史簫容往外面望去，一大片黑幽幽的樹林，只能看到遠(yuǎn)處隱約閃動的燭燈。

    雨夜里的宮廷宛如潛伏在深淵里的巨獸，能將人一點點吞噬。

    ……

    芽雀掐著這具身體的最后壽命時間，將那個孩子抱到了謝家。但謝家仍舊無人。

    沒有辦法，她只好又回到衛(wèi)府，把這個孩子放在了小床上，然后展開書信，開始笨拙地寫字，大意就是把這個孩子交給謝家或者直接交給太后娘娘，然后自己走了。

    芽雀讀了讀自己寫的信，應(yīng)該能夠明白的。她沒有多少東西，只有幾支金釵首飾，用布袋裝了起來，然后悄悄地離開了衛(wèi)府。

    她要回到真正芽雀的家里，在那里找到回去的路。隨著曙光漸漸從云層里露出來，這具身體的腐敗開始越來越明顯。

    芽雀抬起手，摸了摸臉頰變得軟軟的灰褐色尸斑，看來已經(jīng)撐到極限了，身體開始散發(fā)出水草般腥臭的氣味，這是冷潭死水的味道，因為真正的芽雀是被拋在冷潭水底下死亡的。

    朝著芽雀的家越走一步，她就越知道了這個原先身體主人的過往。真正芽雀的人生過往猶如浮光掠影般從她腦海里閃過。

    被抄家，被充宮婢，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十歲模樣的小宮女忽然笑著從腦海里跑過來……啊，那是小時候的蔻婉儀！

    真正的芽雀被老嬤嬤籠絡(luò)了，成了潛伏宮廷的一枚棋子，難怪，難怪，那個老嬤嬤在捉到自己偷聽的時候，非殺自己不可，她已經(jīng)認(rèn)出當(dāng)初被她籠絡(luò)的小宮女了！

    然后遇到了衛(wèi)斐云，剛剛游學(xué)歸來的少年，卻得知自己的家毀了，而他馬上也要被抓去流放，趁著沒有被發(fā)現(xiàn)之前，通過三皇子的幫助，遇到了芽雀。

    他是來殺她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那些通報消息的書信，是芽雀的筆跡，他必須殺了她，不然整個衛(wèi)家就不再僅僅是被流放而已了。

    最后的畫面是冷眉冷眼的少年掐著自己脖子的樣子。

    凌家昔日的舊宅已經(jīng)雜草叢生，近在眼前，芽雀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

    史簫容放下手里的宮燈，淡碧色燈罩里的燭火已經(jīng)奄奄一息，快要滅了。她扶著紅木窗邊緣，外面的雨開始變得淅淅瀝瀝，漸漸地停下。

    “你跳吧?！丙愬诤竺嬗挠牡卣f道，不想再耽擱時間了。

    史簫容回過頭，看著她，在麗妃的背后，兩道身影正貓著腰身爬上木梯，史簫容露出一絲微笑，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

    “你在笑什么？！”麗妃驚疑不定，催促她，“你快點跳??！”

    一句話尚未說完，她的背后就襲來了大力，然后被控制住了。史簫容眼疾手快，扶住要摔倒在地的謝漣，把他拉到了身邊。

    謝漣被松開了手，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處陌生的地方，轉(zhuǎn)眼看到史簫容，立刻露出笑容，“是你！”

    史簫容點點頭，摸了摸他的頭，“我?guī)闳フ夷愕哪赣H。”然后拉起他的手，站了起來，朝樓梯口走去，不再去看被抓住的麗妃。

    樓梯口立著溫玄簡。

    溫玄簡讓護(hù)衛(wèi)將麗妃帶下去，麗妃似乎想朝他撲過去，但已經(jīng)沒有那個機(jī)會了。溫玄簡看著她的眼神，厭惡無比。

    麗妃就像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樣，連怒罵史簫容的力氣也沒有了。

    等護(hù)衛(wèi)把麗妃帶下樓之后，溫玄簡凝眉看著史簫容。

    “這樣太危險了，你應(yīng)該先告訴我的。”溫玄簡見她不動，依舊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上前一步，想看看她有沒有受傷。

    “漣兒，我們下去?！笔泛嵢莩匦辛藗€禮，然后拉著謝漣的手，要往下面走去，謝漣緊緊抓著史簫容的手，有些怕面前的皇帝。

    溫玄簡這才注意到這個小男孩，應(yīng)該就是謝蠑?shù)男」恿?，他皺眉，為了這個孩子，史簫容竟然愿意冒這個險單獨見麗妃。

    “等等?！睖匦喨耘f立在樓梯口，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然后彎腰，直視著面前的小男孩，“你的父親可是謝蠑？”

    謝漣點點頭，不卑不亢地說道：“是的，陛下，我的父親是謝蠑。”

    “你知道我是皇帝？”溫玄簡挑了一下眉毛。

    “是父親告訴我的，之前在宴席上我見過您。”謝漣見他態(tài)度溫和，漸漸的也不怕了，然后問道，“陛下，我現(xiàn)在可以去找我的母親了嗎？”

    “當(dāng)然可以。不過，要讓其他人帶你過去，我們不能陪你去了。”溫玄簡示意守在木梯邊上的護(hù)衛(wèi)來送謝漣離開。

    史簫容看了他一眼，松開了謝漣的手，“漣兒先回去，跟你母親說我沒事，讓她先回家?！?/br>
    謝漣不懂為什么她不能送自己回去了，但也只能乖乖地跟著護(hù)衛(wèi)離開了。

    史簫容目視前方，表情平靜，等著他說話。

    溫玄簡朝她走去，手一碰到她的手背，似乎都被彼此的手溫給刺激到了，史簫容想縮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緊緊攥著。

    “事情都結(jié)束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彼L舒一口氣，說道。

    史簫容表情冷淡地點點頭。

    “還不肯跟我說話？總不能永遠(yuǎn)這樣吧?！睖匦営行┐鞌?，去看她臉上的神情，結(jié)果自然是看不出什么花來的。

    史簫容不看他，只是看著前方幽暗的木梯，背后的窗戶里透來一絲黎明的光芒，快要天亮了。她想盡快離開這座高閣，把手放在扶梯上，就要往下走。

    溫玄簡伸手拉住了她，他原本應(yīng)該拉住她的，但是史簫容忽然驚怒，用力掙脫開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又回到了以前，嫌棄又厭煩，再次伸手要拉住她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史簫容甩開他的手之后才意識到自己是站在樓梯口，下面就是兜轉(zhuǎn)幾圈的木梯，當(dāng)初是為了美觀才這樣搭建的，此刻卻成了她的夢魘。

    “別……”溫玄簡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指尖從自己手心里滑落出去，已經(jīng)無力握住，隨著脫口而出的驚呼聲響起的是裙裾飛揚而起的簌簌聲，緊接著，她在木梯上滾了幾圈，頭撞在木梯桿上，不動了。

    四周陷入了凝固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