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fā)陰冷了，整座京城都處于肅殺的氛圍里, 一陣大風(fēng)刮起, 城墻上的旗幟獵獵作響，原本在外面的百姓看到起了大風(fēng)，紛紛跑回家里去, 關(guān)門閉窗。街上的小攤也霎時不見了蹤影。

    謝蠑從宮廷里走出來，家中仆人已經(jīng)駕著馬車候在外面，看到他，連忙迎上去, 手里拿著一件披風(fēng), “老爺, 您總算出來了，夫人擔(dān)心您，特意囑咐小的給您送衣物, 起風(fēng)了, 怪冷的?！?/br>
    謝蠑接過衣物，慢慢地穿上, 抬起頭，看了看四周被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的樹枝，天邊陰云覆蓋，低沉得有些荒涼。他嘆了一口氣，剛要爬上馬車回家避風(fēng)，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叫住了他。

    謝蠑轉(zhuǎn)身看去，連忙拱手，“原來是衛(wèi)大人?！边@衛(wèi)斐云舉薦了自己，雖然年紀(jì)輕輕的，但也是個聰慧靈秀之人，就是手段有些陰毒，謝蠑沉浮十幾年，以為早已將官場上的人看透，卻也還只是皮毛而已，故而不敢怠慢這位城府頗深的“恩人”。

    衛(wèi)斐云哈哈笑著走近他，拍了拍謝蠑?shù)募珙^，“先生何必坐著馬車回去，此風(fēng)此景，正是散步的好時機啊，我最喜歡這樣的天氣了！”

    “衛(wèi)大人真是好雅興。”謝蠑抬眸看了看這陰氣沉沉的天空，心想這衛(wèi)斐云也不知哪里來的癖好，誰會喜歡這陰沉沉的天氣啊。

    “京都妖風(fēng)忽起，必定有jian邪作祟，謝大人，我這就帶你去抓一抓那惡鬼，如何？”衛(wèi)斐云說完，一把收起自己手里的折扇，然后拉住謝蠑就往大街上走去。

    謝蠑只能跟著他的腳步，滿懷疑問地一同去了。

    永寧宮里，史簫容看著忽然請求見自己的侄女史姜靈，她一來行過禮后就坐在位置上梨花帶雨地哭，史簫容見她哭得怪可憐的，便不催她，等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才問她的來意。

    史姜靈抹了抹眼睛，才惴惴不安地說道：“太后娘娘，我闖大禍了，祖母要被我氣死了?！?/br>
    “你闖了什么大禍？”史簫容反應(yīng)平淡，并不覺得她這樣的小女孩能闖出什么大禍來。

    史姜靈站起來，直接跪在她的面前，“姑姑，現(xiàn)在就只有您可以救我了，我……我肚子里有了娃娃！”

    “……”史簫容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一度聽不清自己這個小侄女在說什么，直到史姜靈又哭起來，“祖母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殺死我的孩子的！我……我知道我還沒有出嫁，可是我舍不得這個孩子……”史姜靈在她膝下哭得肝腸寸斷，顯然已經(jīng)絕望到了極點。

    史簫容勉強鎮(zhèn)定下來，看著她，史姜靈還沒有完全長開，完全是一個孩子，如果沒有記錯，她今年也才十三歲而已吧，娉娉裊裊十三余，正是豆蔻年華。她還是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史姜靈雖然出生在貴胄人家，卻一點都沒有地位，只因她是史瑯十五歲浪蕩出來的孩子，生母身份低賤，連史家的大門都不曾踏入一步，活活被氣死。史姜靈抱入史家之后，不受嫡母喜愛，一直養(yǎng)在護國公夫人膝下，但護國公夫人養(yǎng)她卻只是看重了她將來的利用價值，處處約束著她，不像大家閨秀般養(yǎng)著。史簫容未出嫁前，對這個可以當(dāng)自己meimei的小侄女是很喜歡的，但是一入深宮深如海，鞭長莫及，哪里還能幫一幫她。

    史簫容心疼她的遭遇，又惱恨自己哥哥不負責(zé)任，弄出來這么個小生命，卻一點都不管，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聞不問，任憑她被史家人活活氣死，那時她便覺得哥哥冷血至極。如今史姜靈長大到十三歲，卻出了這樣一樁足以毀滅她整個人生的丑聞，史簫容的一顆心提起，隨即想到父親的問題，她立刻問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史姜靈哭得稀里嘩啦的，壓根沒有聽到她的問題，史簫容不禁火起，聲音嚴厲起來，“不要哭了！靈兒，你告訴我，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但是史姜靈只是一味地搖頭，她單純歸單純，也知道如果供出來，會把男扮女裝的蔻婉儀害死的，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少年的，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而死去，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他的秘密。史簫容有些無奈，“靈兒，這種事情，一定要兩個人一起解決，你一個人在這里哭有何用，更何況，也并非你一人的事情?！?/br>
    “姑姑，你不要問了，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不然會死的！”史姜靈跪在地上，將頭叩地，哭得撕心裂肺。

    史簫容卻誤會了她話里的意思，以為說出來會死的人是史姜靈，她臉色頓時煞白一片，既然那個人權(quán)利這么大，可以不懼怕史家權(quán)勢，置史姜靈于死地，偌大的宮廷，還能有誰……加上史姜靈前不久來永寧宮看望自己，永寧宮里沒有男人，只有他……

    “靈兒，你不要怕，老實說出來那個人，姑姑會給你做主的！”史簫容急得下座，去彎腰扶起史姜靈，“你不要哭了，只有把孩子的父親說出來，事情才能真正解決?！?/br>
    “解決不了了，嗚嗚嗚嗚……”史姜靈卻是越想越怕，唯恐被自己姑姑問出了，只好拼命忍住淚意，拉著史簫容的衣袖說道，“姑姑，您不要問孩子的父親是誰了，我不會說的，我現(xiàn)在只想把孩子安全地生出來，家里我已經(jīng)不敢回去了，祖母遲早有一天會知道，我也不想讓那個女人看我的笑話，姑姑，你可以收留我在宮里嗎？”她嘴里的那個女人就是一直看她不順眼的嫡母，史瑯的正妻，但這位正妻并非史瑯?biāo)鶒郏砸恢倍际强占茏哟嬖谝话?，與史瑯那些女人斗來斗去。

    史簫容急得冷汗沉沉，卻問不出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剛要繼續(xù)詢問，史姜靈忽然雙腿一軟，直接暈倒在了她的手臂里，史簫容只好叫外面的芽雀進來。

    偏殿寢屋里，芽雀從床榻邊站起來，走到史簫容的面前，說道：“太后娘娘，她這是急火攻心，一時暈過去了，沒有事的?！?/br>
    史簫容神情恍惚，抬眸看了看芽雀，然后說道：“芽雀，你跟我一起出去?！?/br>
    兩個人走到安靜無人的地方，史簫容穩(wěn)住心神，然后看向芽雀，眼神嚴厲，“芽雀，你老實說，靈兒住在永寧宮期間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對勁的事情？！”

    芽雀想了想，然后搖搖頭，“姑娘在這里住得好好的，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對勁的事情啊?！彪m然受到了巧絹惡意的捉弄，但是巧絹也沒有干出什么很過分的事情，芽雀沒有想起那個混亂的一夜，因為那夜她跟皇帝陛下守在長廊都沒有見到史姜靈的出現(xiàn)，過后也忘了這茬事。

    史簫容帶著研判的意味打量著芽雀，芽雀一臉正直的樣子，“太后娘娘，我敢保證，我真的沒有見過姑娘在永寧宮發(fā)生什么不對勁的事情！您要相信我?。　?/br>
    “那皇帝陛下來永寧宮，都會去哪里？”

    芽雀一愣，然后趕緊說道：“陛下還能去哪里，他一直都去您的屋子??！”

    “……”史簫容羞惱地瞪了她一眼，“說話聲音不能輕點？”

    “哦哦哦，好的，太后娘娘！”芽雀立刻輕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史簫容知道問不出什么了，讓芽雀下去。自己回到史姜靈的屋子，無論如何，也要讓靈兒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不能這么輕易放過那個人！史簫容忍不住蜷縮起手掌，心中簡直又痛又恨！

    京都里的妖風(fēng)依舊大作，天文官登上觀風(fēng)臺，在冷風(fēng)里抖抖索索地記下了今日狂風(fēng)大作的情形。

    溫玄簡擱下手里的奏章，聽著外頭狂風(fēng)颯颯的聲音，心頭忽然籠罩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總覺得自己要倒霉了。他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唬得旁邊的禮公公以為他感染風(fēng)寒了。

    衛(wèi)斐云拉著一頭霧水的謝蠑一路走，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大家都回屋子里避風(fēng)了，只有零散的幾個人因為之前有事耽擱了一下，此刻只能在狂風(fēng)里小跑著回家，神態(tài)匆匆。謝蠑挽了挽自己被大風(fēng)飄起的衣帶，但一放下，衣帶還是被吹了起來，頭發(fā)更是無暇顧及，“這風(fēng)刮得可真古怪?！?/br>
    “畢竟快要入冬了，這時節(jié)慣常要刮大風(fēng)的?！毙l(wèi)斐云似乎很高興，一路上心情不錯的樣子。

    謝蠑問道：“衛(wèi)侍郎要帶我去哪里？”

    “去皇城腳下，都城墻腳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荒草不生?！?/br>
    衛(wèi)斐云哈哈一笑，“怪不得適合鬼居住?！?/br>
    “這世上沒有鬼?！敝x蠑?shù)卣f道。

    “有沒有，看了就知道。”衛(wèi)斐云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看到那里的場景，開始加快腳步。

    謝蠑一臉莫名其妙，但人已經(jīng)跟著他走到這里，早想要回去也不合算，便也跟著他小跑了起來，一直跑到都城腳下。衛(wèi)斐云給駐守城墻大門的侍衛(wèi)看了令牌，侍衛(wèi)放行，準(zhǔn)予他們爬上城墻。

    謝蠑剛才看清了令牌，竟然是皇帝陛下御賜令牌，才知曉這一趟是皇帝的命令，他也不敢怠慢了，即使還喘著氣，也跟著衛(wèi)斐云爬上了城墻，等到人上去，已經(jīng)快要累癱。

    衛(wèi)斐云倒是還很精神，嘻嘻笑著，“謝大人，你平日一定不鍛煉身體?！?/br>
    “我一介書生，哪里想著那些?！敝x蠑喘了幾口氣，然后問道，“究竟要看什么？”

    衛(wèi)斐云收斂了笑容，站在城墻邊上，然后整個人往下面望去，指著底下黃土中隱隱露出的東西，說道：“謝大人，你看?！?/br>
    謝蠑一邊擦著額頭的冷汗，一邊走過去，嘴里低喃著，“究竟要給我看什么啊，神神道道的……”

    他照著衛(wèi)斐云的姿勢，往下探身望去，等看清那些東西之后，整個人頓時都不好了。

    衛(wèi)斐云拍了拍他已然僵硬的肩膀，語速極快地說道：“我們這就回去向皇帝陛下復(fù)命。要快！”

    ☆、這事兒沒法解釋！

    入夜了，京都的大風(fēng)終于刮停, 陷入一片冰涼的死寂之中。兩個從城郊喝醉酒回來的人耽誤了時辰, 錯過入城的時間，所以只好將就著在城墻外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窩一宿。

    因為白天的大風(fēng)勁力實在大得恐怖, 黃土鋪陳的道路硬生生被刮走了一層，原本就稀疏枯黃的野草更是被吹得七零八落，露出了沾滿土塵的根須。兩個人沒有燈籠，只能借助些微的月光, 摸摸搜搜地來到城墻腳下, 那里比較溫暖。

    嘴里嘻嘻哈哈說著話, 一邊摸索著找塊干凈的地方，其中一人忽然指著微微泛著藍紫光的地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那……那是不是鬼火啊！”

    “別嚇人, 哪里有鬼火！”膽子比較大的另外一人踉踉蹌蹌地走過去, 一把抓起那泛著零星光芒的東西，放在眼皮底下一瞧, 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把甩開手里的東西，“快逃，真有鬼！”

    那根東西咣當(dāng)一下落地，赫然是一截白森森的人骨。

    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離開，卻忙中出亂，被對方絆倒腳，摔在了泥土地里。其中一人驚駭?shù)赜檬謸荛_已經(jīng)被大風(fēng)刮得千瘡百孔的黃土地，到處是半截埋入黃沙的白骨，有些白骨上甚至還殘留著腐爛的rou，呈現(xiàn)水腫樣。他們站起來，幾乎是踩著一地的白骨朝外面逃去。

    忽然一陣火光從城門口沖過來，侍衛(wèi)打扮的人群舉著火把，沖過來，大喊著：“站??！京兆尹大人有令，將出現(xiàn)此處的人拿下！”

    那兩人一驚一嚇，早已忘記了逃跑，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雙手立刻被綁住。

    永寧宮里，史姜靈已經(jīng)睡下，臉上猶帶著淚痕。芽雀看著史簫容走出來，連忙問道：“太后娘娘，您真的打算讓姑娘住在這里？可是您的身體……”

    史簫容穿著寬松的衣裙，不細看還是看不太出來她已有身孕的，她不理會芽雀的話，直接朝門口走去，“芽雀，你跟我去琉光殿一趟?！?/br>
    “您要去找皇帝陛下？再等等吧，或許陛下很快就會……”

    “就你我二人，不必大張旗鼓，驚動其他宮人?！笔泛嵢菀贿呎f著，一邊朝琉光殿的方向走去，“對了，芽雀你先準(zhǔn)備一壺茶，隨便泡一壺茶就好了，用盤子托著?！?/br>
    芽雀偷偷看了她一眼，見她臉色冷峻，不是開玩笑的，只好領(lǐng)命，小跑著到了廳堂里，熱水已經(jīng)沒有，只能用原本茶壺里的冷水胡亂泡了一壺茶，端了過來。

    琉光殿里，溫玄簡看著回來復(fù)命的衛(wèi)斐云和謝蠑，“已經(jīng)確定看清楚了？”

    衛(wèi)斐云和謝蠑立在御桌前面，衛(wèi)斐云答道：“回陛下，我和謝大人兩個人親眼所見，那城墻腳下，黃土沙塵中，白骨如麻，因被大風(fēng)所刮，半截微露，已經(jīng)狼藉臭腐，不忍見聞?！?/br>
    溫玄簡握起手心，眉毛緊緊皺起，“簡直可惡！天子腳下發(fā)生這種事，簡直不將朕放在眼里！”

    “陛下，事情已露端倪，我和謝大人看到之后立刻回來稟報，但是半途看到京兆尹大人已經(jīng)派人趕往城墻方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應(yīng)該是要將這斑斑惡跡掩藏起來?！?/br>
    謝蠑在一旁說道：“要在一夜之間消滅那些證據(jù)，不太容易，不過這些白骨來自哪里，背后事情如何，衛(wèi)侍郎可是已經(jīng)查得一清二楚？”

    “自然，實際上早在幾月以前便有人秘密告發(fā)城墻腳下埋有神秘白骨，不知被何人所害，那告密的人卻又忽然死去，朝中已有人聽聞，卻又懼怕那尚不知情的勢力，只能匿名上書，將此事一一告訴皇帝陛下，陛下又命我去徹查此事，幾個月來我從那告密之人著手，終于查到了一些線索，如今已經(jīng)有了些眉目，但還需要謝蠑大人的相助。”

    謝蠑看了看皇帝，然后拱手，“當(dāng)仁不讓?！?/br>
    “很好，謝蠑，你回去之后即刻草擬奏疏，明日上朝，將今日大風(fēng)忽起說成是京中有妖邪作祟，天文官到時也會上奏言明此風(fēng)有怪，你便說此風(fēng)源自城墻腳下幾十只冤魂。到時朝中嘩然，朕會率領(lǐng)百官親自到城墻腳下一看，務(wù)必將此事鬧大，最好鬧得滿京城沸沸揚揚，讓某些人不能將此事草率結(jié)束，含糊過去。”

    謝蠑再拱手，“是，陛下?！彼蟊骋呀?jīng)冷汗沉沉，皇帝這是兵行險著，要豁出去了，架勢弄得這么大，那始終未曾明說的背后勢力他此刻也已經(jīng)心知肚明，除了史家，還有哪一權(quán)勢家族能讓皇帝如此大費周章來扳倒。這是要徹查啊！他有苦不能言，皇帝這是故意將他卷入此事，大概是因為……

    正想著，禮公公忽然進來，附在皇帝耳畔輕聲說了幾句。

    溫玄簡起身，說道：“天色已經(jīng)不早，辛苦兩位了，明日還要靠你們舌戰(zhàn)群臣啊?！?/br>
    “這是身為人臣的職責(zé)所在，不敢言辛苦。”衛(wèi)斐云和謝蠑兩人連忙拱手，退下。

    謝蠑和衛(wèi)斐云走在出宮的路上，謝蠑心情不大好，悶悶不言，衛(wèi)斐云卻因為明天即將來的大戰(zhàn)而興奮著，“現(xiàn)今的京兆尹可是史家一手提拔上來的門生，這位大人不是簡單人物，也不知明天會如何扳回局面，我可是很期待啊。”

    說了半天，謝蠑只是不理他，心里沉沉的，整個人如同陷在泥漿里，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