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是。” 秋月自知今日自己被嚇得失了方寸,外人面前不敢反駁什么,連忙跟上,只當做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待回了屋之后再跟謝蓉細說。 月洞門內,書房。 “嗒?!?/br> 泥娃娃模糊著一張臉,被謝馥放在了書案上,坐在一堆經史子集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謝馥至今還記得當初它落在地上,濺起來的泥水。 她不喜歡謝蓉,謝蓉當初也不過是落井下石,如今也嘗到了踩低捧高的下場。 這樣的小角色,謝馥恨不起來。 她手指撫摸著泥娃娃不甚清晰的眉眼,一點一點地描摹。 “張伯伯,張伯伯,我要這個!” “這個?” “不是,這個,這個笑得好看的!” “好,我知道了,來,就給咱們小馥兒這個,很好看的。你看,泥娃娃笑起來跟你一樣?!?/br> “才不是,我笑起來比它好看多了。您看!” 年紀小小的謝馥,因為終于偷跑出去,買了自己心愛的泥娃娃,高興不已,對著賣泥娃娃的張伯伯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小娃娃拿著泥娃娃,小娃娃笑得開心,唇紅齒白,泥娃娃也笑得開心,白白的臉蛋上有一團鮮艷的紅暈。 可天上下雨。 笑變成了淚,連泥娃娃臉上的笑容都不為老天爺所憐憫,變得一片模糊。 謝馥想起來,忽的一聲笑。 細細的手指頭伸出去,輕輕一戳。 “當?!?/br> 泥娃娃朝后面倒了下去,躺在了隨意翻開的《詩經》上。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 后頭的字,被泥娃娃的身子擋了個正著。 謝馥的目光凝滯在了虛空某個點上,沒動一下。 滿月剛剛去外面打聽消息回來,腳步匆匆,皺著眉,從月洞門外面進來。 剛到走廊前面,就看見霍小南跟英俊大眼對小眼。 “來,來,英俊乖,叫小爺。小爺,小爺……”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嘿,你個孫子!” 霍小南氣歪了鼻子。 兩手往腰上一叉,霍小南已經準備擼袖子抓英俊去燉了,身子一轉,恰好看見滿月。 “喲,回來啦?” 滿月沒心思搭理他,頭也沒回,更沒給一個眼神。 “回來了,姑娘呢?” “在里頭呢,我看心情不大好的樣子?!彼曰粜∧暇驮谕饷娑壶B,沒敢多問。 “你這么急匆匆的,是那邊有消息了?” 霍小南可不是戲班子那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不僅身手靈活,腦子也很夠用。 掰著手指頭算算謝馥近來的“正事”,也就鹽城陳淵那一件了。 外官們入京朝覲,陳淵今年因為水災的事情會耽擱幾天,可到京城也是難免,一大堆的好事兒等著他呢。 謝馥親爹謝宗明到了,陳淵也不遠了。 滿月沒多解釋,點了點頭,說:“正是要跟小姐說這件事?!?/br> 說完,她人已經進去了。 謝馥推倒了泥娃娃,就坐在書案后頭沒動了,背后是一排高高的書架,上面或是稀疏或是密集,堆了一些書,看著像是經常翻閱的樣子。 “姑娘。” 滿月小聲喊了一聲。 謝馥早聽到她方才在外面時候跟霍小南的對話了,也沒問具體情況,只問:“什么時候?” “說是就明日整個下午都在漱玉齋等您,后天要上朝,他心里摸不準主意,想求姑娘給把把脈?!?/br> “知道了。漱玉齋,我記得里頭正好是在排戲吧?他倒是會選地方?!?/br> “陳大人當是仔細思量過的,此地雖人多眼雜,可明日正好有張家小姐約了人一起去聽戲,都是大戶人家,您也去必定不扎眼?!?/br> 對這些事情,滿月也是門兒清。 謝馥看了她一眼,嘴角彎彎:“有滿月你在,看來要我cao心的事情不多了?!?/br> “滿月巴不得把您的煩惱都給攆走了,以后把姑娘養(yǎng)得跟我一樣胖胖的?!睗M月甜甜笑起來,補了一句,“摸起來有rou?!?/br> “……” 謝馥看了看滿月圓圓的臉盤子,又想想“滿月”這個名字,沉痛道:“要不咱還是換個名兒吧?” 那一剎那,滿月覺得自己的心被捅了無數刀,就差給謝馥跪下了:以后再說“養(yǎng)胖”兩個字,她就去吊死! 內心握拳,滿月痛哭流涕。 當晚,滿月開始張羅謝馥進宮的一應事宜。 十日的準備時間,雖是緊了一些,不過張羅出一套合適的頭面收拾也足夠了。 夜里對著燈,在房中,滿月把謝馥穿過的一件件衣服都翻了出來,大多出自蕓娘之手,很是精致。 “您說您是穿新的去呢,還是穿以前的去?” 謝馥搖搖頭:“舊的?!?/br> 滿月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手里拎著一件杏紅圓領袍,可憐巴巴地。 “外公今日可回來了?” 一般高拱白天都在忙朝中的事情,可外面已經黑盡了,卻還沒見到人,著實叫人奇怪。 滿月也看了外面一眼,道:“老大人成日忙朝中的事情,往日也不是沒有深夜才回的時候。您是想跟老大人說點什么嗎?” 畢竟,宮宴這件事透著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謝馥端端地坐在鏡臺前,燭火照著她一張沉靜的臉,臉上的神態(tài)在陰影里晃動,似乎隨之明滅不定。 “也不急……” 高拱人在宮中,貴為內閣首輔,若有什么風聲,必定也會傳到他耳中。 謝馥坐在鏡臺前,盯著鏡中自己的一張臉,慢慢對滿月道:“今日早些歇下吧。” 明天先去會陳淵,再找人問問秦幼惜與陳望那件事怎樣了。 滿月應聲,已經為謝馥理好了榻上的錦被。 昏昏燭火一吹,屋中便陷入一片靜寂之中,窗外溶溶月色灑下,千家萬戶盡在眠中。 京城里,唯一燈火通明之處,怕是內閣了。 下面大堂內,內閣諸人都坐在一起,高拱與張居正高坐上首,看得出此刻高拱的面色極其難看,張居正反倒是老神在在,面上雖有幾分嚴肅,倒也不見得如高拱一般怒形于色。 茶盞之中的茶已經只有幾分殘余的溫度,張居正略略一整袖子,端起來慢慢喝了一口。 眼瞧著在高拱說過話后,滿堂都沒了聲音,不由勸道:“元輔大人,這件事怎么也算是皇上的私事……咱們做大臣的,怕不好開口……” 張居正話沒說完,高拱便陡然轉過眼睛來怒視著他。 “今日連叔大都要為皇上說話不成?這般、這般荒唐之事,竟出現(xiàn)在宮闈之中,鬧得百官皆知,眾臣皆知,皇上就不愧對列祖列宗嗎?!” 堂中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仿佛不敢面對高拱此問。 張居正心想皇帝那一檔子破事兒誰不知道,只是沒想到這一次鬧大罷了。 如今太子已立,張居正還是太子的先生,半點不擔心皇帝要是玩脫了該怎么收場,眼見著高拱越發(fā)躁怒,心里反而越平靜,一張臉上越發(fā)不動聲色。 “元輔,咱們還是給皇上留點面子的好吧……” “面子?” 高拱一聲冷笑,只恨得咬牙切齒。 可轉瞬之后,卻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了。 他干脆地把袖子一甩,桌上的茶盞霎時被掀翻在地,一口也沒動過的茶水,全倒在地上。 高拱想起今日在殿中之所見,何其荒唐?! 他站起身來,頗為高大的身軀卻顯出幾分垂垂老態(tài),夾雜著怒氣,三兩步跨到門口,高拱一下拉開了大門。 門外的冷風灌了進來,高拱拉著門框的兩手袖子都被風兜滿了,鼓鼓脹脹的。 他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來。 張居正還端坐在右手邊位置上,那是次輔的位置,僅在他之下。 那一瞬間,高拱覺得叔大這一身紅色的官袍,看上去這般扎眼。 眼睛一眨,高拱沒說話,終于松了兩手,轉頭大步朝外面去。 他每步都很重,一路出去的時候,像是要把地磚都給踏碎。 張居正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無喜無怒地看著眾人。 眾人也看著他。 前不久閣臣張春芳才被高拱排擠走,如今內閣之中主事的也就高拱與張居正兩個,現(xiàn)下連這兩人都鬧開了,內閣之中這些個小書辦們,都覺得這內閣即將成為水深火熱的修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