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杜若拿起畫卷告辭。 玉竹在路上輕聲道:“老夫人可真疼二姑娘呢,奴婢剛才瞧見她好幾匣子的血燕,可大房這兒一點都沒有了,夫人上回還與廚房管事說,若在哪家鋪子瞧見的話,全都買回來不吝價錢?!?/br> 這又有什么奇怪?杜若道:“二jiejie身體不好,祖母定然會疼她,不說祖母,便是我也該把補身的送給二jiejie?!?/br> 自家姑娘真是大方,一點不計較,玉竹有些替她委屈,畢竟姑娘是大房的嫡長女呢,杜家全靠著大老爺才能一直有這富貴,所以府里的好東西都該歸姑娘,不過她想歸想,到底沒有說出來。 甬道上,下人們仍在來來去去的搬東西,其中有件大的,六七個人抬,杜若認出那是祖母的雙月洞喜鵲架子床,想起那時剛來晉縣,祖母成日里說晚上睡不好,念叨那祖上傳了百來年的大床,父親沒辦法,只好派人去金陵抬過來。 幸好金陵那時已不在打仗,母親還說自己不舍得扔東西,祖母其實更甚,不過她也喜歡那張床。幼時父親出外打仗,她常陪在祖母身邊,小小的一團總在床上爬,那時覺得這床好大呀,怎么也爬不到盡頭。 小姑娘在陽光下笑得傻兮兮的,眸光似橫波,蕩起一湖漣漪。 杜凌在遠處叫道:“若若,你怎么到處亂跑呢?” 循聲望去,看見哥哥,她走過去,把畫卷一揚:“我去幫二jiejie了,她送了我畫呢,你瞧瞧……”她展開來,再抬起頭,卻發(fā)現杜凌身邊多了一個人。 賀玄。 五年前賀玄生父戰(zhàn)死沙場,從那一日開始,父親便很照顧他。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賀玄,他穿著黑衣,削瘦冷漠,明明是溫暖的三月,他卻像站在寒冬里,紛飛大雪從周身灑落,誰也近身不得。 她那時尚小不知害怕,哪怕是這樣的賀玄也沒讓她嚇得躲起來。 父親讓她叫他玄哥哥,她嘴甜,張口就來。 但到現在,她再也叫不出口。 母親以為她長大了,臉皮薄怕羞,但她心里清楚,是因為這幾年聚少離多,有次他從襄陽回來,母親與她正當在趙家做客,她趴在窗口看見他立在庭院里與趙堅說話。他穿著漆黑的衣袍,卻披著赤紅的斗篷,頭上的金冠閃閃發(fā)亮,那一刻,不知為何,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瞧見她,他也沒有過來說話。 以后再相見,莫名的就好像隔著一層什么,或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她漸漸的將他淡忘。 可現在,她卻知道了他的將來。 杜若有些心亂,不明白為何賀玄會做皇帝,那些夢實在太荒唐了,可偏偏夢到的都已成真,她彎彎的眉略顰,偷偷瞧了賀玄一眼。 去年他去嶺南鎮(zhèn)壓起義,擴充趙堅轄下領土,壯大大燕軍隊,已是有一年未見。 但十八年歲的年輕男人仍如往昔,墨色的錦袍穿在身上,像濃郁的夜,他隱于黑暗,不動聲色,腰間的長劍卻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那是前幾日趙堅封他為雍王時所賜下之物,寶劍贈英雄,好彰顯他對這位年輕王爺的看重。 趙堅在外便常說,他是把賀玄等同于他三個親生兒子一般看待的。 他大約沒想到,有一日賀玄會把江山從趙豫手里搶過來,杜若恍惚間,目光對上了賀玄的眼睛。 很奇怪,這樣冷淡的男人卻擁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他看著你的時候,會讓你生出一種錯覺,好似他是溫柔的。閃動的眸光,清澈透亮,像高山上的一捧清泉,引人低頭去飲,杜若連忙轉過頭。 杜凌已經看清楚那幅畫了,不滿的道:“哪里像你,這是宮女罷?你怎么會做宮女?你將來怎么都是名門世家的貴夫人!” 又不是說身份,杜若道:“你瞧她的眉眼,難道不像嗎?” 她手指點在宣紙上,細細長長的,像文珠蘭的花瓣,有著動人的嬌美,賀玄不由自主也看向那幅畫。畫里的小姑娘秀眉杏眼,很是甜美,但比起杜若好似還差了些。 他仍記得初時看見杜若,她穿著銀繡葫蘆藤的襦裙,梳著雙丫髻,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聲音好似云雀,走動間腕上金鈴叮當作響。她叫他玄哥哥,那天以后,每當他來,她總是玄哥哥長,玄哥哥短的。 在他的人生里,也只有她這樣叫過他。 曾經那樣親近過他。 他撇開眼,聽著她甜甜的聲音:“哥哥,你仔細看看,到底像不像?!?/br> 杜凌道:“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問賀玄,略有些自嘲,“賀大哥,你看呢?父親常說,你眼神比我好使?!?/br> 因兩人比騎射,沒有一次他能贏過他,可不知為何,他就是喜歡賀玄,他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練就一身本事的。就像這次去嶺南,他才帶了五千精兵,卻大敗敵軍兩萬兵馬,難怪趙堅要封他為王爺,甚至還給予他虎符,讓他調兵遣將。 也難怪父親提起他,總是會對自己露出挑剔的眼神。 賀玄一定是有什么秘訣! 是不是拜了什么高人為師?他生父去世的那么早,而他來杜家,卻從不曾向父親討教,倒是父親老神在在的要教他,他漫不經心的。 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實在太激發(fā)杜凌的好奇之心了。 沒想到杜凌會問他,賀玄怔一怔,想去看那畫,卻又對上杜若的目光,小姑娘也好像受到驚嚇,瞪圓了眼睛。 已經有多久,他們沒再說話了?他原本也不知該說什么,可現在杜若這樣看著他,卻叫他莫名的不想拒絕,他把畫拿起來。 他竟然真的要答嗎? 杜若小臉繃緊了,其實她并不在意賀玄的回答,她跟那小姑娘像不像,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不過想到夢里,他提劍對著她,她又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賀玄要對她做什么,那些夢沒有告訴她答案。她握一握拳頭,讓自己笑起來,輕聲道:“玄哥哥,你看得出來嗎?” 有兩年多了,她沒有這樣叫過他。 那三個字纏在舌尖,有些陌生,聽起來怯怯的。 她在害怕他? 賀玄劍眉微揚,雖然他不像趙豫那樣會討好她,哄得她歡快的叫著他豫哥哥,可他從來沒有嚇過她,她怕什么呢? 他們相處的歲月到最后帶給她的,只是害怕嗎? 他看一眼畫,又看她。 琥珀色的眼眸染上了從樹葉中灑落的斑駁陽光,交織出別樣的神采,是冰冷還是溫柔,她分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