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不過薛閑自己也在借著銅錢修養(yǎng)脊骨,沒那工夫給玄憫找茬添亂,于是整個屋子便一片寂靜,靜得方家的人都不太敢來打擾。 先前晚飯時候,江世靜和方承曾來請過人,結(jié)果敲了門卻不曾聽見應(yīng)聲,差點(diǎn)兒以為屋里的兩人出了什么事。還是江世寧借著紙皮身體的方便,從門縫里探進(jìn)去了一個腦袋,左右看了一眼,出來便沖jiejie姐夫擺了擺手道:“暫時別來叫門了,他們?nèi)羰丘I了,自會出門的?!?/br> 他不大懂玄憫和薛閑具體在休養(yǎng)些什么,但看著便高深莫測不宜打斷,況且這兩位祖宗身體本就異于常人,少一頓多一頓于他們來說并不要緊。 方家和薛閑、玄憫還不熟悉,只知道兩位都是高人,而世上高人大多有些怪脾氣怪習(xí)慣,為了免犯忌諱,他們自然以江世寧的話為準(zhǔn)。 平日里方家戊時不過便要歇了,這日人多,到了亥時才陸陸續(xù)續(xù)歇下。院子里各屋的燈火一盞一盞都熄了,細(xì)語交談也漸漸小了,最終變得滿院靜謐。 薛閑睜眼的時候,三更的梆子已經(jīng)響過了一陣,宅院各屋的人都沉在夢鄉(xiāng),只能聽見一些依稀的鼾聲。屋里燈油燒了大半,燈芯許久未撥,顯得火光昏暗。 不過他睜眼并不是因?yàn)轺暢橙嘶蚴怯蜔魧⒖?,而是因?yàn)轭~上貼著的紙符莫名發(fā)了燙。 因?yàn)槿诹艘桓埞?,薛閑自己本就有些燒,而貼在他額前的紙符卻比他還燒得厲害,燙得連他都覺得有些灼人了。他“嘶——”地輕抽了一口氣,皺了眉朝玄憫看去,輕喊了一聲:“禿驢?” 玄憫沒應(yīng)。 “禿驢?把這破紙揭了,大半夜的我也作不了妖。”薛閑忍著額前的灼燒感開口說道。 卻依然無人應(yīng)答。 “禿驢?”薛閑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連喊兩聲后,又換了喊法,“玄憫!別裝死了,我知道你沒睡。” 他借著昏暗的光,瞪著床榻邊打坐的人,等了片刻,卻依然不見玄憫有絲毫動靜。 “你沒事——”一句話還不曾說完,薛閑便覺得額前灼燙的紙符陡然一松,居然就這么輕飄飄地從他鼻前掉了下來,落在了地上。 紙符一落,薛閑便能動彈了。他也顧不上其他,連忙cao縱著二輪車匆匆挪到床榻邊,試著碰了碰玄憫擱在膝上的手。 結(jié)果他剛抓了玄憫的手指,就被燙得一驚。 是了,那紙符是玄憫所制的,出現(xiàn)異樣自然跟玄憫也脫不了干系。 “喂,禿驢?”薛閑探了探玄憫的脈,發(fā)現(xiàn)脈象又急又重,莫名讓人有種焦灼不安之感。 難不成又是那痣出了問題? 見識過玄憫幾次異狀,薛閑幾乎是下意識要去看玄憫頸側(cè)的那枚小痣。但屋里燈火過于昏暗,那小痣出了什么狀況著實(shí)讓人看不清楚。薛閑不得已湊近了一些。 那枚小痣倒是沒蔓出什么血絲,但薛閑卻有些不自在了—— 因?yàn)樾懙捏w溫著實(shí)太高了,湊近之后,他頸窩皮膚上蒸騰出來的熱意不可避免地烘著薛閑,帶著一點(diǎn)兒微微的汗?jié)?,讓本就燥熱難平的薛閑更熱了一層,直沖頭腦,蒸得他腦中莫名有些發(fā)空。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移了目光,不知不覺從盯著玄憫頸側(cè)的痣,變成了盯著玄憫的側(cè)臉。 約莫是熱氣蒸人,容易讓人變得懶散,他目光落點(diǎn)有些虛,也不知是落在玄憫的眉眼上,還是鼻梁骨上,抑或是…… 不過高僧便是高僧,即使周身燙成這樣,單單看臉卻看不出絲毫端倪。 玄憫神色未變,和傍晚闔眼時一模一樣,若不是薛閑能摸到他急促如擂鼓的脈,能感受到他不斷散出的熱意,說不定會被他沉靜無波的模樣給騙過去。 不知是因?yàn)檠﹂e身上的熱意影響,亦或是別的什么,玄憫的脈越來越重,頸窩間的潮濕熱意也越蒸散越多,薛閑懶懶地看著玄憫靜靜闔著的眼,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居然有些不想動彈。 就在他熱意熏腦的時候,他按著玄憫腕脈的手指無意識動了一下。 玄憫重如擂鼓的脈跟著一跳,半睜開了眼,偏頭看向薛閑。 有那么一瞬,兩人的鼻息幾乎是交纏在一起的,讓人恍然產(chǎn)生一種格外親近的錯覺…… 第57章 骨中絲(二) 玄憫半睜的眸子幾乎和屋內(nèi)的昏暗融為一體,讓人看不清他目光的落點(diǎn),不知是纏結(jié)在薛閑同樣茫亂的眸子里,還是汗?jié)竦谋羌?,亦或是更下面一些…?/br> 兩人身邊似乎落下了厚重而無形的屏障,一切來自他處的雜音都被阻隔在了屏障之外,遙遠(yuǎn)而模糊,唯余沉重癡纏的鼻息一下一下……將周遭全部填滿,給人一種惶然的錯覺,好似整間屋子都逼仄狹小起來,讓人移不開,也挪不動。 玄憫被薛閑按著的手腕忽然動了動,反手捉住了薛閑的手指,強(qiáng)硬地翻轉(zhuǎn)過來,將薛閑的手緊緊壓住。不知是不是身體的反應(yīng)導(dǎo)致他把控不住手上的力道,他抓著薛閑的手攥得格外緊。 這時,薛閑才在茫然和迷亂中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玄憫身上是汗?jié)竦?,不論是脖頸肩臂還是手掌都是汗?jié)竦?,他在翻轉(zhuǎn)手腕屈起關(guān)節(jié)時,手指因?yàn)槌睗穸M(jìn)了薛閑的指縫里,攥緊時,指縫間的皮膚難以避免相互摩挲……那種親近的錯覺便更重了,甚至能稱得上親昵了。 玄憫半醒似的闔了眼又半睜開,一滴濕熱的汗滴不知從他下巴或是哪里滴落下來,剛巧落在薛閑下巴尖,又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滑下去,洇進(jìn)了胸前衣襟下。 薛閑鼻息驀地一重,腦中頓時一個激靈。 后院外的街巷里,不知哪里的貓鬧起了覺,長長地叫了一聲,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活似就蹲趴在床邊似的。 玄憫似是被這貓叫徹底吵醒,他手指間猛地收了一下力,重新闔上了眸子。 薛閑眼皮一跳,被他捏著的手指下意識縮了一下,整個人驟然坐直了身體。而在他打算抽回手cao縱椅子退到一邊時,玄憫也已經(jīng)坐正了,他雙眸依然闔著,神色未動,捏著薛閑的手卻已然松了開來。 他雙眼闔了許久又重新睜開,靜靜地看著一旁的薛閑,道:“坐遠(yuǎn)一些?!?/br> 語氣一如既往平靜無波,但嗓音卻比平日低一些,還透著一絲微微的啞意。 薛閑雖然已經(jīng)讓到了一邊,但先前壓住的心跳和脈搏此時像是驟然找到了出口,續(xù)了命似的瘋狂跳著,幾乎就貼著薛閑的耳邊擂著鼓。以至于他滿耳朵都是“悉突、悉突”的搏動聲,根本沒聽清玄憫那低低的一句話。 “嗯?”他應(yīng)了一聲。 情緒還不曾從先前錯覺的親近中脫出,以至于他這一聲帶著一些鼻音,顯得溫順而懶散。 玄憫靜了片刻,終于還是淡淡道:“無事。” 薛閑的脈逐漸恢復(fù)常態(tài),他輕出了一口氣,但右手被捏得發(fā)麻的指骨關(guān)節(jié)卻在提醒著他方才的一切。他一邊松著右手的筋骨,一邊默默驅(qū)使著二輪車來到桌邊,背對著玄憫,借著撥弄燈芯的工夫,壓下了那股不大自在的感覺。 燈芯被撥弄了幾番,那一豆火苗變長了一些,整間屋子驟然亮堂許多。薛閑轉(zhuǎn)過椅子,借著亮堂的火光,看清了玄憫現(xiàn)在的模樣—— 他身上薄薄的一層僧衣已經(jīng)被汗浸得潮濕,肩背、手臂的肌rou輪廓被勾勒得半隱半現(xiàn)……不管方才這些能勾起多少別樣的意味,眼下冷靜之后再看,著實(shí)不會舒服到哪里去。 看著他這一身汗?jié)瘢窒氲絼偛潘愑谄匠5捏w溫,薛閑難得為人著想了一回,問道:“我去給你弄些水來,你清洗一下?” 以玄憫受不了一切臟污的脾性,對這一身濕汗必然是難以忍受的。但是薛閑只考慮到了這一點(diǎn),卻忘了旁的。比如清洗總是要脫衣的,再比如這屋里可不止玄憫一個人…… 不過他問出這話之后,就想起了這些,頓時又想把剛才那句給吞回去。 玄憫兀自打著坐,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睜開眸子掃量了薛閑一眼,又淡淡地閉上了,道:“不必,你坐遠(yuǎn)些便行了?!?/br> 薛閑沒好氣道:“……我這是多討你的嫌,再遠(yuǎn)就出屋了?!?/br> 玄憫眼也不睜,在薛閑挪回“靈氣充足的墻邊”后,才沉沉開口道:“不是。”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鬼知道他這“不是”在答什么。 薛閑坐著的地方在床側(cè),從他的角度能看見玄憫的側(cè)面,還被床帳擋了大半。不過這半遮半掩的,剛巧能減輕先前的尷尬,讓人徹底放松下來。 而之所以說是尷尬,是因?yàn)椤惹坝心敲匆凰?,薛閑能感覺到自己身體有了些反應(yīng)。當(dāng)然,他及時將那反應(yīng)止于蠢蠢欲動,只是…… 不知道玄憫有沒有相同的狀況。 他手肘擱在這二輪車高低剛好的扶手上,指關(guān)節(jié)松松地支著頭,懶懶散散地倚在座椅中,另一只手無意識地?fù)芘谴~錢,拇指在銅錢的邊緣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目光一會兒落在微微抖動的油燈上,一會兒又落在玄憫身上。 照理來看,他那一身汗?jié)瘢羰钦嬗蟹磻?yīng),應(yīng)當(dāng)更明顯些才對,可架不住他那極度內(nèi)斂克謹(jǐn)又冷冰冰的性子,讓人很難將他同某些俗世之事相聯(lián)系。更何況他還盤著腿打著坐,僧袍前擺罩在膝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可好好的,怎的就突然這樣了? 夜里過于安靜,時間流逝便顯得格外緩慢,薛閑百無聊賴地琢磨了一番,突然想起了玄憫虎口上被他舔過兩回的傷,以及江世寧沒說完就被玄憫打斷的話。 薛閑:“……” 他算是明白江世寧為何讓他別亂用龍涎了,可這提醒著實(shí)晚了一步。 他在心里干笑兩聲,默默坐正了身體,顯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好讓自己不那么像始作俑者。而后也不再盯著被坑的玄憫瞎琢磨了,而是做賊心虛地閉上眼,捏著銅錢老實(shí)休養(yǎng)去了。 這一夜的休養(yǎng)著實(shí)和以往不同,興許是又拾回一根龍骨的緣故,又興許是因?yàn)樾懙你~錢有兩枚已經(jīng)解了禁制。 先前他只能感覺到缺少筋骨的地方有隱隱的酸脹熱意,能感受到斷骨處十分飽脹,似乎要往外抽節(jié)。而現(xiàn)在,血脈里奔涌的熱脹感和先前融進(jìn)體內(nèi)的龍骨陡然間有了鮮明的去向,它們在斷骨處聚攏,就像是斷骨的延伸一般,從那處凝出了一道絲。 那道絲仿佛是活的一般,隨著薛閑凝神聚氣愈發(fā)深,那道絲也在緩緩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伸長,只是這過程極度耗費(fèi)心力,僅僅是一晚的工夫,斷骨中的絲剛抽了一小半,薛閑卻好似耗費(fèi)了半月的心力一般。 到天蒙蒙亮,方家眾人陸續(xù)出屋門的時候,薛閑已經(jīng)攛掇了不用睡覺的江世寧,打算去找間食肆弄些吃的。 “阿寧,薛……公子,你倆做什么去?。俊苯漓o梳洗過一番,正打算弄些藥汁給那三個出疹子的乞丐,見到這兩人朝后門走,便叫住了他們。 “去趟薈萃居?!苯缹帉η迤娇h出名的酒樓還是知曉的,勉強(qiáng)能給薛閑帶個路。 “薈萃居?”江世靜奇怪道,“大清早去薈萃居做什么?早點(diǎn)陳嫂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了?!?/br> 江世寧擺了擺手,“這祖宗可挑嘴了,他可不分早點(diǎn)晚點(diǎn)的,只吃rou,還得是大菜?!?/br> “這個時辰,就是去薈萃居訂rou菜,也得等人家做呀?!比舨皇茄﹂e和玄憫,方家夫婦倆說不定還在那溫村耗著呢,弄不好死活都不知。所以方家上下對薛閑和玄憫都存著又敬畏又感激的心,喊個簡簡單單的“公子”都覺得怠慢了,又怎么可能任由薛閑餓肚子? 她說這話時候,陳嫂剛巧從灶間出來,兩人對視一眼,陳嫂一拍巴掌,“薈萃居的那些招牌陳嫂我都能做,薛少爺你想吃哪樣盡管說,我手腳夠麻利,保管一會兒就湊一桌。” 江世靜也點(diǎn)頭道:“過會兒讓杏子給陳嫂幫個忙,你們昨個兒飯菜也沒顧得上吃,這會兒能不餓么?!?/br> 在人家家里,薛閑自然不會那么肆無忌憚地點(diǎn)上一大桌,于是他難得好對付地說了句:“那就有勞了,隨便弄些,有rou就行?!狈凑怀圆?。 不過…… 他左右看了看,沖江世靜和陳嫂道,“可否勞駕備些熱水?那禿……玄憫昨夜燒了一身汗,得清洗一番。” “燒了一身汗?”江世靜和江世寧姐弟倆一聽這話,骨子里的大夫病就犯了,近乎異口同聲問道:“可有別的反應(yīng)?頭疼么?犯不犯惡心?” 別的反應(yīng)…… 薛閑干巴巴道:“沒有,以他那身骨也不大會是受寒受熱,興許打坐打岔了走火入魔呢?!?/br> 江家姐弟:“……”走火入魔聽起來比頭疼腦熱嚴(yán)重多了啊祖宗! 但是想起“高人總有些高人毛病”,江家姐弟又覺得自己或許確實(shí)不方便多問,于是暫且聽了薛閑的話,讓人先去備著熱水了。 薛閑一想到昨夜的事,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能在屋外呆著就不會回屋里去。于是他跟著江世寧一頓轉(zhuǎn)悠,又跟著陳嫂一頓轉(zhuǎn)悠,最終被陳嫂請出了灶間,默默回客堂桌邊呆著等飯吃了。 江世寧一看見藥便閑不住,跟著jiejie去備藥了,客堂里只剩下看賬本的方承和薛閑兩人。 薛閑兀自琢磨了下,還是開口沖方承道:“請教個問題?!?/br> 方承捏著賬本的手一頓,連忙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有什么盡管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龍涎聽說過么?”方承不是江世寧,他不知道薛閑的真身是龍,薛閑問起這事來便不用多顧忌臉面,“有什么功效?若是用在尋常人身上,有什么害處么?” “……”方承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道,“聽是自然聽過,見是肯定沒見過。功效么……都存留在傳言里?!?/br> “傳言里怎么說?” “就……姑娘碰到了龍涎,便懷孕產(chǎn)子了?!狈匠写蠹s是個不會說故事的,干巴巴地一句便講完了。 薛閑:“……” 這樂子有點(diǎn)大。 方承又道:“現(xiàn)世也有些傳言,凈是某某地方某人有緣得之,賣了個天價(jià)或是著人入藥,據(jù)說除了治傷治病有奇效、能解百毒之外,還有些旁的作用,多是滋陰壯陽催歡怡情之類的罷,說是延續(xù)的日子不短,不過也僅止于傳言,真有治傷治病有奇效還能解百毒的奇藥,有生之年若是能見一回,也算是死而無憾了?!?/br> 他跟各種藥材打慣了交道,說起這些功效來一本正經(jīng)的,讓人起不了任何狎昵的心思,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