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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銅錢龕世在線閱讀 - 第8節(jié)

第8節(jié)

    薛閑的雙腿掩在黑色的衣袍之下,能看到膝蓋清瘦而突出的輪廓。常年臥床不能行走之人,雙腿大多異乎尋常地細(xì)瘦,可薛閑卻不同。從大致的輪廓來看,他的雙腿較之常人無異,看不出是雙廢腿。

    玄憫掃量了一眼,抬手握了一把薛閑的腳踝。

    薛閑被他這舉動驚了一跳,要不是雙腿無從感知,怕是當(dāng)即便是一腳,將這禿驢踹出去了。

    你摸著良心告訴我,龍爪是你隨便能碰的嗎?!???!簡直不想活了!

    玄憫將他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若是腿腳便利之人,受驚之時不可能只動上身,下半身卻毫無反應(yīng)。

    可見,這孽障所說屬實(shí),他這雙腿確實(shí)是廢的。

    玄憫抬眸,一手于身前行了個佛禮,另一只手伸向薛閑,薄而勁瘦的手掌攤開,道:“下來吧?!?/br>
    第9章 金元寶(五)

    薛閑斜睨了他的手掌一眼,又掃量了一番這禿驢的身板。僧袍寬大,反倒襯得玄憫高而瘦。從他挺直的肩背輪廓可以看出來,他的瘦并不是清湯寡水的那種,應(yīng)當(dāng)是勁瘦有力的??刹还茉鯓?,離“壯”還差得很遠(yuǎn)。

    于是,薛閑不大信任地?fù)P了揚(yáng)下巴:“你單手接得?。亢骞砟??”

    玄憫倒是神色未動,手掌依舊那么攤著。

    “行吧,摔殘了你得負(fù)責(zé)?!毖﹂e滿不在乎地說著,兩手一撐,便從墻頭躍了下來。

    不過在落下的瞬間,他已經(jīng)從一個清瘦的大活人,噗嗤一聲變回了紙皮人。大約是為了配合玄憫手掌的寬度,他還特地將紙皮縮小了幾圈,攏共不過一個巴掌大,就這么悠悠然如同枝頭墜下的落葉一樣,躺在了玄憫手里……

    呈大字型。

    玄憫:“……”

    看慣了這孽障活生生的模樣,冷不丁再看到這“死不瞑目”式的畫像,即便縮小了一些,也著實(shí)有些傷眼。

    玄憫默然移開目光。他本著眼不見為凈的意思,仿效之前所為,將這孽障放回了腰間的暗袋里。不過這回他略微講了點(diǎn)人性,沒有讓其沉底,而是讓這孽障露了個腦袋,能夠趴在暗袋邊,時不時透口氣。

    誰知這孽障還不樂意了。

    “勞駕,換個地方?!毖﹂e嘴上說著勞駕,語氣卻半點(diǎn)兒也不客氣。

    玄憫怎么也沒想到,只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工夫,這孽障已然忘了自己是被捉的那個,隱隱有了要翻天的意思。

    見過下大獄的犯人理直氣壯要求換上等鋪位的么?

    “怎么換?”玄憫垂下目光。

    紙皮人天生也沒個骨頭,輕輕巧巧就把臉整個兒仰了過來,翻著白眼沖玄憫要求:“我要上肩!”

    玄憫:“……”

    姓薛的紙皮人依然有理有據(jù)地抱怨:“這勞什子地方視野太低,什么也瞧不見,我要上肩!”

    玄憫:“……”

    你怎么不要上天?

    “這時候又不怕摔了?!毙懖焕洳粺岬馈?/br>
    薛閑想也不想懟了回去:“你溜肩么?你蹦著走么?你不溜不蹦我又怎的會摔?”

    這孽障總是振振有詞,玄憫說不過他,只搖了搖頭,似是無奈道:“上吧。”

    說完,他也不理薛閑,兀自邁了步。

    薛閑趴在暗袋口等了片刻,也不見玄憫伸手來幫他換地方,登時又憤憤地開了口:“手呢?”

    玄憫冷冷淡淡回了一句:“自己爬吧?!?/br>
    薛閑:“……”

    對薛閑這位大爺來說,滿地亂爬那是有辱身份,打死他也做不出來。但猴子上樹似的借用臂力往上爬,他勉為其難可以接受。于是他仰臉目測了一番禿驢的高度,紆尊降貴地伸出兩只龍爪,勾上了禿驢的僧衣。

    玄憫這僧衣質(zhì)地有些怪,說生麻不像生麻,說熟麻也不似熟麻,質(zhì)地算不上細(xì)卻頗為柔軟,并且硝得雪白,一點(diǎn)兒塵污都不沾??傊?,不像是尋常僧人能穿得上的。

    還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

    像是落了雪的高山松林。

    紙皮人分量著實(shí)輕小,薛閑三抓兩抓便從玄憫腰間一路直上,爬到了領(lǐng)口。

    原本順著領(lǐng)口往側(cè)邊一翻就能上肩,還算得上抄近路。然而薛閑偏不,他扒在玄憫領(lǐng)口轉(zhuǎn)頭看了看兩肩,又仰起了臉。

    從他這詭異的角度,可以看到玄憫瘦削的下巴,再往上就不可見了。

    薛閑略作休整,而后猛地一蕩,攀上了玄憫的下巴,又火燒屁股似的三兩爪上了鼻梁,借著玄憫眉睫的力,從側(cè)邊落到了肩膀上,身體力行地上演了一番何為“蹬鼻子上臉”。

    玄憫:“……”

    能養(yǎng)出這種天不怕地不怕脾性的,必然不會是什么簡單小妖,然而薛閑身上原身氣息太弱,以至于玄憫一直難以確定這孽障的來歷。

    說到原身……

    玄憫瞥了肩上坐著紙皮人一眼,沉聲問道:“先前你與那野鬼書生說,你陽壽還未盡?!?/br>
    薛閑調(diào)整了一番姿勢,選了個舒服的位置,懶懶地?fù)巫?,聞言極為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是啊,所以你收我可謂名不正言不順?!?/br>
    玄憫沒接他這句,倒是又問道:“那你原身又在何處?”

    這世間總有那么些個棒槌特別會說話,專挑旁人的痛腳戳,哪壺不開提哪壺。

    江世寧那蘆柴棒棒是一個,這禿驢也是一個。

    原身究竟在哪里呢?

    這怕是連薛閑自己也不甚清楚。

    回想當(dāng)日在廣東華蒙縣海邊,他被人活抽了筋骨后,天降暴雨,海潮翻涌。大浪將他整個兒卷進(jìn)了海里。他痛苦難當(dāng),失了神志,待到重新有了些微的意識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元靈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

    那樣龐然的身體沒了元靈支撐,無法維持原貌,一如往昔,縮成了一粒金珠。

    他本想將金珠收了,等重新養(yǎng)好元靈再恢復(fù)原身,誰知老天卻跟他開了個要命的玩笑。他神識還未完全清明的時候,那金珠被一個大浪送上了岸。他只依稀透過海水見到有漁民打扮的人將其拾走了。

    待他徹底恢復(fù)神智,想要追過去時,那人已然杳無蹤跡。

    想到這事,薛閑就有些來氣,于是沒什么好語氣地順嘴答道:“我這不正找著呢!”

    玄憫又瞥了他一眼:連原身都能丟,這孽障也算是頗有能耐了。

    倒不是薛閑真的不當(dāng)回事,而是相較活抽筋骨之仇,原身的麻煩要小得多?,F(xiàn)今他找不到,只是因?yàn)樗獨(dú)獯髠?,斷了跟原身之間的聯(lián)系。待到他休養(yǎng)完全,自然就能對原身有所感應(yīng),找起來也就不費(fèi)吹灰之力。

    不過,不刻意去找是一碼事,送上門來則又是一碼事。

    薛閑想起之前聽到的嗡鳴,忍不住暗自嘀咕道:“這宅子的方位有些古——”

    他在說著這句話的時候,玄憫已然帶著他泰然自若地穿堂入室,無驚無險地過了兩道窄門,走完了一條走廊,正要打開另一道窄門。

    于是,薛閑“怪”字還沒出口,便自我截斷,急忙調(diào)轉(zhuǎn)了話頭:“等等!這地方怎的有些面熟?”

    何止是面熟……

    那青石板鋪就的地面,那雕著木花門額的屋子,以及那株探出墻頭的老樹和盤虬而上的長藤……這不就是先前薛閑睜眼的那處地方么?!

    敢情這禿驢帶著他左轉(zhuǎn)右繞,又回到了原處?!

    玄憫卻搖了搖頭,道:“方才那處是虛,這處才是實(shí)。”

    薛閑睨了他一眼,心說:行吧,既然這禿驢通曉八門遁甲之術(shù),盤算出來的總不至于有什么大錯。他說是實(shí)就是實(shí)吧……

    “那找到這實(shí)處又有何用?”薛閑看著禿驢跨過窄門的門檻,朝那間空寂的屋子邁步過去。

    玄憫道:“此處乃生門。自此而出,陣局可破?!?/br>
    薛閑正欲開口,卻聽見本不該有人的屋里突然傳來了隱約人語。

    玄憫邁出的步子旋即一收,腳尖一轉(zhuǎn),帶著肩上的紙皮人,悄無聲息地隱在了走廊梁柱之后。

    怎會有人?

    薛閑扒在玄憫肩頭,從柱子后頭微微探了點(diǎn)腦袋,好在紙皮著實(shí)不甚起眼,所以極難引起旁人注意。

    就聽屋內(nèi)人語聲逐漸清晰了一些,音色略有些耳熟。待到那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里的人略有些笨拙地跨過門檻,邁出一條腿,薛閑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那是傻子劉沖的聲音。

    難不成沒費(fèi)吹灰之力,就這么找到其他被困的人了?他在同誰言語?江世寧?

    不過薛閑畢竟不是莽夫,轉(zhuǎn)眼便意識到了一些古怪之處。

    劉沖身上穿的厚袍同先前并不相同。先前他穿的是件灰藍(lán)袍,這會兒身上所著乃是一件深赭色的袍子,袖擺處還滾了道暗紅色的邊,頗有些節(jié)慶的味道。

    這想法剛冒頭,就見站在門外的劉沖又轉(zhuǎn)身去扶門里的人。

    他手腳笨拙,連扶人的動作也透著十二分的用力,同樣,也透著十二分的真心。

    扶著他的手蹣跚而出的,是一個梳著發(fā)髻的老太。老太頭發(fā)蒼白而稀疏,發(fā)髻也只有極小的一團(tuán),軟趴趴地固定在腦后。她面容枯槁,眼角耷拉,臉上溝壑縱橫,滿是褶皺,唇色還有些泛紫,一看便是明顯的病容。

    她一手搭在劉沖手腕上,像老樹殘根緊緊扒著泥地一般,死死攥著劉沖。另一只手則拄著一根灰撲撲的木質(zhì)手杖。即便這樣,她跨過門檻的動作依舊有些勉強(qiáng)。

    老人腿腳拖沓,這門檻于她而言,顯然太高了。

    老太終于在門外兩手扶著手杖站定,又對劉沖笑了笑,癟著嘴嘟囔道:“沖兒能干,去屋里幫我拿個木凳來?!?/br>
    劉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要進(jìn)屋,就聽老太又補(bǔ)了一句:“對了,還有燈籠和元寶?!?/br>
    傻子在同一時間里大約摸只能專注于一件事。老太連著吩咐了三件事,對傻子劉沖來說,有些過于復(fù)雜了。他一腳跨在門里,一腳跨在門外,愣愣地看著老太,用力的咬著字,道:“木凳……元寶?”

    老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笑瞇瞇地道:“唔,沖兒聰明?!?/br>
    劉沖回以一個泛著傻氣的笑,忙不迭地進(jìn)了屋,片刻之后,一手拿著木凳,一手拎著一個碩大的布兜,走了出來。這傻子兩手被占了地方,似乎就不知怎么跨步了,在門檻兒邊上躊躇了片刻,才勉強(qiáng)跨出來,還踉蹌了一步,才把木凳和布兜都遞給老太。

    他約莫是想幫著把木凳放穩(wěn),把布兜打開,然而因?yàn)槭帜_笨拙,木凳差點(diǎn)被掀倒了,布兜的活結(jié)一不小心被他扯成了死結(jié)。也不知是真來幫忙的,還是來給人添亂的。

    然而老太卻并未顯出半點(diǎn)兒不耐煩,依然癟著嘴對劉沖笑著,說道:“再去屋里拿兩個燈籠?!?/br>
    劉沖大約覺得自己受到了嘉許,更是積極,“哎”地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頭去屋里翻找了一番,沒多會兒,便提了兩個紅燈籠。

    “小年了,該把這白燈籠換下了?!崩咸讨鴦_把門邊的燈籠換成喜慶些的紅色,便又坐回了木凳上,瞇著眼拆著布兜上的死結(jié)。

    好半天,才拆開。

    布兜四面一散,里頭成堆的紙元寶便攤在了地上。

    老太小心地從衣兜里摸出一根火寸條,從摘下的白皮燈籠里借了點(diǎn)火,而后丟在了那堆紙元寶上。

    溫黃色的火焰瞬間躍起,那成堆的紙元寶仿佛被吸干了精氣似的,瞬間癟了下去。其中有一枚邊角上的元寶沒被火燎著,倒是被風(fēng)吹攪到了梁柱旁,玄憫悄無聲息順手一抄,那紙元寶便落在了他手里。

    玄憫將紙元寶翻得底朝天,果不其然,就見元寶底端寫著幾個字,就沖那五馬分尸似的寫法,一看便知是出自傻子劉沖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