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綺羅聽得那雕花木門啪的一聲響，抬眼看過去，只見梁琰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轉(zhuǎn)角處。

    外面的冷風(fēng)穿過大開的木門席卷進(jìn)來，拂過宋綺羅，令她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寒噤。

    她不知道為什么丞相大人突然就生氣了，她不過是一個下臣，理應(yīng)與他保持距離的。

    經(jīng)過昨夜的思量，她便明白了這丞相大人是危險(xiǎn)的，丞相大人對她定不是歡喜著，最多勉強(qiáng)算的上是看得順眼罷了，所以這些日子對她表現(xiàn)親近，處處溫和，可是這丞相大人雖然位高權(quán)重，卻是孤寡之人，這么多年一個人慣了，而她的出現(xiàn)與存在不過是給了他新鮮感罷了?？墒撬煌?，她明白自己，她是女子，一旦真的陷進(jìn)去，就注定出不來，沒有那般的自控力，那么她就要控制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

    她搖搖頭，走過去將那木門合上，再次回到那圓凳上，拿起墨筆，繼續(xù)在案卷上做著批注，只是握著筆的手竟略感無力。

    禮部正廳，馮遠(yuǎn)正備好了熱茶打算端進(jìn)去，只是這還沒邁上幾步，就看見那俊臉更冷上一份的梁琰從辦事處出來，他眼珠子一轉(zhuǎn)，莫不是這宋綺羅惹相爺生氣了？心下暗喜。

    “相爺，這是要回府去了嗎？下官這茶還沒給您送過去，怎么這么快就要走了，是不是那宋——”

    梁琰原打算直接離開，聽到他提了宋字，便停下步子，冷聲道，“記著，誰也不許進(jìn)去擾她?！?/br>
    馮遠(yuǎn)忙點(diǎn)頭，“是，下官記著了?！?/br>
    梁琰的目光又掃了一遍他手中的茶壺，“把這茶水給她送進(jìn)去。”

    馮遠(yuǎn)再次點(diǎn)頭應(yīng)下又目送他離開。

    待人走后，他收回臉上的笑，看著這手中的茶水，輕哼了一聲，他堂堂三品侍郎怎能給那五品郎中端茶送水，于是喚來司務(wù)廳司務(wù)，著他送了進(jìn)去。

    自上次梁琰甩門而出之后，他已有三日沒有來這禮部衙門，丞相大人都不來了，自然不會有人往這里邊送茶水了，宋綺羅自己倒了茶水進(jìn)來，喝了口水之后，又著手將那些已經(jīng)做好批注的案卷收拾整齊，堆放在主座正對面，這定考題之事她一個人也做不了主，可是若這丞相大人一直都不來那可怎么辦？

    宋綺羅發(fā)現(xiàn)自己又想多，這事陛下既然交給了丞相大人，那他定會辦好，她這是憂愁什么？

    她頗為無聊，一個人在這屋里轉(zhuǎn)了幾圈，這馮侍郎和那個司務(wù)本就瞧不上宋綺羅，自然也就不會在這閑暇時(shí)刻里來進(jìn)這屋里與她交談，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她又坐下，最后又索性趴在桌子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身后吱呀一聲，是門打開的聲音，只聽那馮遠(yuǎn)說道，“相爺，您請?！?/br>
    宋綺羅原本松散的目光立刻凝聚起來，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挺直腰背，隨后從圓凳上站起來，轉(zhuǎn)過身低下頭，動作連成一串，對那人道，“下官見過丞相大人?！?/br>
    還是在一樣的屋里，還是說的這句話，還是同樣的口吻。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那來人臉上相比上一次更為淡漠。

    梁琰沉著嗓子“嗯”了一聲，沒等她說什么他便徑直從她面前去了那主座之上。

    見他坐好，她忙上前走了一步，說道，“丞相大人，這些案卷都已經(jīng)做了記錄，您再閱一遍?！?/br>
    梁琰也沒應(yīng)她，伸手拿了一本案卷低頭看著。

    宋綺羅見他似乎不準(zhǔn)備說話，也不敢再回到那圓凳上坐著，于是便挺直了身子，微微低著頭在案桌前站著。

    座上的男人抬眼，目光看向那個站著的小女官。

    其實(shí)他哪里有什么心思看著眼前這些沉古的案卷。

    他向來自負(fù)清高，這二十年來他從未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過。本想著她這人心思單純簡單，兩人之間的事不能太過急躁，便處處想著法子讓她與自己獨(dú)處，慢慢接受自己，因此元宵節(jié)那日，他借口令她陪著自己逛燈會，又事先包下那船舫，為她準(zhǔn)備了元宵，燈會上沒有拿到喜歡的燈籠，他回府之后便畫出燈籠圖樣令管家交給京城最好的匠師連夜趕制出來，又親自在上面提了她的名字。

    再者說那春闈考題，他早在元宵節(jié)之前便已經(jīng)確定好，元宵過后，又要回到每日上朝下朝的日子，為了多點(diǎn)時(shí)間與她相處這才尋了借口來這禮部衙門辦事處商議什么考題，棄著自己放著暖爐的轎子不坐，只是為了路上能與她多待會，可顯然他做的這些是絲毫沒有入她的心上，不然也不會在那天他做了一些親近之舉之后，她便態(tài)度大變，與他說話時(shí)，言語間盡是疏遠(yuǎn)。

    他付出的她不稀罕，她抗拒，作為一個自負(fù)的男人自然是無法接受的，因此這些天便冷著她。

    可是冷了幾天，遭罪的似乎還是他自己，還是忍不住，終于又尋了理由來這禮部衙門。

    思緒過后，他收回目光，英挺的眉間蹙成一個好看的“川”字。

    打定注意不開口，這個沒心沒肺的，既然喜歡站著那便多站會。

    約摸一炷香之后，宋綺羅已經(jīng)覺得自己小腿有些酸麻了，她稍微挪動了一下腳，這才緩解了一會。

    梁琰注意到她的動作，眼下這案卷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看下去了。

    突然案桌上啪的一聲，她抬眼看過去，原來是那梁琰將手中的案卷甩到桌上。

    “丞相大人，怎么了？”

    “宋郎中，坐下吧。”他終于開口。

    宋綺羅如獲大赦，忙坐上那圓凳。

    “今天就把這考題定下，以后本相便不再來這禮部衙門，與春闈有關(guān)的其他瑣事，本相方才已經(jīng)交給馮侍郎?！?/br>
    “那丞相大人，這考題？”她試探著問了一下。

    “以官為要義，寫一篇策論?！倍潭桃痪湓挶銢Q定了舉人們接下來要面臨的事。

    宋綺羅聽了微愣，這考題和那日她說與丞相大人說的為官者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宋郎中覺得如何？”

    “下官覺得甚好?！彼鸬馈?/br>
    “那就如此了，本相今日回去便擬折子明天上朝遞給陛下?！闭f完他便起身，也不再看她一眼就直接離開了。

    敞開的門扉又卷進(jìn)了冷風(fēng)，吹散屋里殘余的，那人留下的松竹香。

    她轉(zhuǎn)過身，攏了攏衣袖，看了大大敞著的門，心道，丞相大人，您怎么每次都不帶上門？

    梁琰走后，屋里又安靜下來，宋綺羅再次趴著，不知為何，心里竟然有點(diǎn)空落落。

    她想，許是因?yàn)檫@突然安靜下來的屋子，許是因?yàn)橐乱呀?jīng)處理完她又要閑下來，許是因?yàn)椤?/br>
    一晃又到了晌午時(shí)候，主要的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禮部衙門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宋綺羅便向馮遠(yuǎn)告假準(zhǔn)備回去宋府，這馮遠(yuǎn)本就不愿多見她幾眼，她一開口都沒猶豫一下便甩袖準(zhǔn)了。

    回到宋府之后，她空落的心這才踏實(shí)一點(diǎn)。

    宋老爺宋夫人還有麒麟和阿寶都在院里坐著，這會陽光正暖和著，她一回來阿碧又往院子里添了一張小凳。

    “阿姐，你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她一坐下宋麒麟便黏了過來。

    “阿姐事情忙完了呀，以后還可能有更多時(shí)間陪著麒麟?！?/br>
    一旁的宋老爺聽到這話，就又控制不住問道，“羅兒，這春闈之際，理應(yīng)諸事繁多，怎這么快就完事了？是不是你又同丞相大人鬧矛盾了？”

    宋綺羅最見不得她爹成日里打聽這些事，“爹。以后您就別再問我這些事了?！?/br>
    宋老爺更不高興了，“怎么，你自己不上心還不許你老爹替你上上心？”

    “爹，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歡把這些公事拿到家里來說?！?/br>
    她娘見安靜沒幾日又要爭論起來的父女倆，一陣頭疼，“老爺，羅兒好不容易回家，你就別再說這些事了，你當(dāng)初想要羅兒做郎中，她現(xiàn)在也做上了，我們就不要再奢求太多，這樣足夠了?！?/br>
    宋老爺平日里對著宋府中的誰都喜歡念叨幾句，唯獨(dú)在自家夫人面前不敢回一句，如此這般倒是不再說什么，只坐那捋著自己的小胡子。

    “阿姐，我今天和阿寶又新學(xué)了幾個字?！摈梓胍姏]人說話便又纏著宋綺羅，他拉過阿寶的手，“阿寶，你說是不是？”

    阿寶平日里話比較安靜話也少，這會也只輕輕點(diǎn)了頭。

    “我看呀，是你新學(xué)了幾個字吧，人家阿寶認(rèn)識的字可比你多多了?！?/br>
    說來也是奇怪，阿寶這孩子雖只有八歲但卻識得這四書五經(jīng)，前些日子便在書房碰到他捧著那本《論語》看的入神，她總懷疑阿寶是哪家貴府的小公子，被人拐了這才流落到她們家，她同她娘說起，她娘道她胡思亂想。

    院子里又是一陣說笑。

    沒一會便見阿福走了進(jìn)來，臉色和以往相比更是慌張，“小姐，小姐，出事了?！?/br>
    沒等阿福繼續(xù)說完，便見幾個人直接進(jìn)了這院落里。

    為首的那個她認(rèn)得，是刑部侍郎元行之，他身后跟著幾個步履一致的帶刀獄衛(wèi)。

    腳步整齊，朝這邊走來，宋麒麟嚇得拉著阿寶躲到了宋夫人身后。

    她爹想要上前說什么，宋綺羅忙攔住。

    “原來是刑部侍郎元大人，下官見過元大人。這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元大人怎突然過來寒舍了？”

    元行之豎起右手，身后的獄衛(wèi)停了下來。

    “宋大人，本官奉了陛下口諭前來，請聽旨吧?！?/br>
    宋綺羅臉色一變，卻還是領(lǐng)著宋府眾人跪下。

    “查禮部郎中宋綺羅，涉泄露春闈考題之嫌，遂押入天牢，聽候發(fā)落?！?/br>
    她眼睛頓時(shí)睜大，泄露春闈考題？怎么可能，這考題她上午丞相大人才告知自己。

    “元大人，下官沒有做這等事?！?/br>
    元行之哼了一聲，“宋大人，本官只是傳陛下口諭，這話你與本官說再多遍，那也是無用的?！?/br>
    宋老爺也知道這事的嚴(yán)重性，雖然平日里會念叨宋綺羅，但也信她不會做這事，于是他忙說道，“大人，我家羅兒是清白的，她才從禮部衙門回來不久呢，一定要明查呀?！?/br>
    “宋老爺子，本官可管不了那么多。再說據(jù)本官所知，這春闈考題之事就宋大人與相爺知道，難不成你們還覺得這事是相爺做的不成？”

    “自然不敢懷疑相爺，可是我們羅兒也是冤枉的呀？你們可有證據(jù)？”

    “宋老爺子，就這么跟你說吧，現(xiàn)在不是證據(jù)不證據(jù)，是陛下直接下了旨要將宋大人押入天牢，聽候發(fā)落。”

    說完他又朝身后揮揮手，“宋大人，對不住了。來人，帶走。”

    那幾個持刀獄衛(wèi)立刻上前，押住宋綺羅的兩只胳膊。

    后邊宋夫人忙上前拉住宋綺羅，“大人。絕對不是我們家羅兒呀?！?/br>
    “放開我阿姐！”宋麒麟這會看有人要將宋綺羅拉走，倒是突然大了膽子去拍打兩個獄衛(wèi)。

    院子里頓時(shí)鬧了起來，唯獨(dú)被押著的宋綺羅不哭也不喊，她回頭笑著安慰道，“爹，娘，你們放心，我沒有做這事，會沒事的，我也會回來的。不要擔(dān)心?！?/br>
    “行了，這話也別了，宋大人咱們走吧?！痹兄D(zhuǎn)身朝外走去，獄衛(wèi)們押著宋綺羅跟在后面，隨后慢慢消失在宋府。

    “老爺，這可怎么辦呀？”宋夫人將宋麒麟攬?jiān)趹牙?，兩人哭成一團(tuán)。

    宋老爺心下也是著急，但一時(shí)也想不出法子，只能不斷嘆著氣。

    “都怪你，讓羅兒做什么官，做做小官就算了，又讓她去做什么郎中，跟著丞相后邊做事，這丞相背后指不定多少人盯著他，若她還是個好好的姑娘家，現(xiàn)在又怎么會卷進(jìn)這些事里？”宋夫人見他不說話又是一陣指責(zé)。

    宋老爺來回走著，聽到她的話，突然意識到什么，“夫人別急，夫人別急，我有法子了?！?/br>
    宋夫人哽咽了一下，“什么法子？”

    “阿福，你速速去一趟相府，就同相爺說小姐被刑部的人帶走了?！?/br>
    阿福接了話便一路飛奔出去。

    “老爺，你這法子還不如沒有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丞相大人的性子，這心狠著呢，而且剛才那大人也說了，這春闈考題之事只有他與羅兒知曉，這會羅兒被抓了去。他只怕躲著還來不及，又怎會救羅兒？”

    宋老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臉上的不似方才般著急，他捋著胡子，頗有些自信地說道，“夫人，你就放心，這丞相大人會出手的，咱們家羅兒會沒事的。”

    梁琰從禮部衙門回了相府便直接進(jìn)去了書房，處理了幾本公務(wù)，他便放下手上的事，去那里間的案桌上將上次擱置在這的白紙拿了出來。

    白紙上只點(diǎn)了一滴墨，現(xiàn)如今墨跡已干，自然是不能在順著這墨繼續(xù)點(diǎn)綴了。

    上次原本打算動筆勾勒一副圖，不料被那明武二人擾了思緒。方才那會，他不禁想起今日去那禮部衙門時(shí)見到的場景，腦海中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