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是的,南陽侯回京了。不,如今的他已經削去了爵位,只在軍中掛職,人們見著了便稱一聲秦大人。 秦晟端著酒杯,坐在宴席的最角落里。即便低著頭,他也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曾經那個只差最后一步禮節(jié)就成了他的妻子的女人,如今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高高在上,甚至連目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秦晟手中的酒杯在顫抖,輕微灑了一些出來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上青筋暴起,絲竹管弦聲在他耳力變成了人們的竊竊私語,舞姬的笑顏在他眼里變成了嘲笑。 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每個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 這倒不是他空xue來風,自從上個月他回京,京都里就不少流言蜚語了。當初他與樓音成婚,若不是出了秦語陽這事,兩人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吧?可這才不到一年的時間,樓音肚子里已經有了別人的孩子,若讓出兩人真的成婚了,指不定秦晟要戴多大一頂綠帽子。 畢竟,婚禮前一個月樓音還在夜里召了季翊進宮不是么。 而這些流言在季翊來到大梁京都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停止過,那時候秦晟還是堂堂南陽侯,是皇帝內定的駙馬,鮮衣怒馬,春風得意,聽到這些流言自然是掛不住面子的,只是他那是以為只要成婚了,樓音便會收心做一個賢妻良母。 畢竟在大梁,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他。 可是直到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樓音至始至終就沒有考慮過于他走到一起。樓音還是公主時,甚至都不愿意與他親近,而坐上了龍椅的她,卻愿意為季翊生兒育女。 秦晟想到這里,嘴角的憤怒變成了一抹苦笑,他看了看面前的酒,是樓音喜歡的“夢歸處”,清香四溢卻性烈,十足像極了季翊。 秦晟抹著臉,端起酒壺一口飲盡。 再抬頭時,眼前的十個舞姬變成了二十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朝著樓音走去,手里還提著一壺酒,衣衫上一塊塊兒的酒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酒樓出來的醉漢。 秦晟就這樣一步步走上去,大家都看見了卻不敢出聲,只專心致志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樓音瞇了瞇眼睛,看著他走向自己,他的發(fā)絲有些凌亂,嘴角的笑意味非明,走到一半突然將手里的酒壺一丟,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說話的時候,他突然倒了下來,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樓音無奈,叫了人來,“御前醉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將他帶下去?!?/br> 秦晟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架了出去,樓音看著他的醉態(tài),想到曾經的南陽侯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如今又是如何成日以酒為樂。 要毀滅一個男人,或許死亡不是最好的辦法,尤其是秦晟這樣有著雄心壯志的男人。 他曾經世家顯赫,那就讓他家族威望毀于一旦。他曾經有著凌云壯志,那就讓他困在一方天里永遠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報復。 這是樓音對秦晟的懲罰,對于前世他叛國的懲罰。 但是樓音至今也不明白前一世,秦晟為何做出那樣的事情。他有世家大族做支撐,即便繼位的是樓辛,他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反而會因為樓辛看重世家力量而得到更多重視。 但他偏偏叛變了,當初季翊攻大大梁,是秦晟給了他大梁的排兵布陣之術,也是他親自給季翊打開了京都的城門。 明明他那么恨季翊,恨季翊一次又一次掃了他的顏面。 而且秦晟不可能不知道季翊的政事主張,畢竟當初季翊還在周國時就開始鏟除世家在國家里盤踞的巨大力量。 后來的秦晟怎么樣了樓音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以季翊的性格,不會讓秦晟有好的前程。畢竟他能背叛大梁,就能背叛周國。 疑惑歸疑惑,樓音此生都無法得知答案,所以便不再多想。 家宴過后,樓音坐在寢宮里,與枝枝還有款冬姑姑一同守歲。 款冬姑姑手巧,拿著剪刀剪紙,能剪出五花八門的圖案,枝枝跟著款冬姑姑學了幾年,到現(xiàn)在也只能剪一個最簡單的“?!弊帧?/br> 此時的皇宮又和平日里一樣,安靜地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但因為是除夕,這樣安靜倒讓人有些不習慣了。 樓音撐著腮說道:“枝枝,你有沒有覺得今年除夕特別冷清?” 枝枝忙著剪紙,看也沒看樓音,“每年不都是這樣么?自從皇后娘娘過世,皇上不許嬪妃在宮里開宴席,皇宮里早就沒有真正的熱鬧過了?!?/br> “嗯?!睒且酎c頭,“皇宮里真沒意思。” 款冬姑姑聽出了樓音聲音里的遺憾,心里一驚,放下了剪刀,看著樓音鄭重地說道:“皇上,您該不會又想出宮轉轉吧?這可不行,您現(xiàn)在可是雙身子的人,不能出一點差錯!” 看著款冬姑姑一副正經的樣子,樓音突然笑了出來,“姑姑你緊張什么,我又沒說要出去。人哪兒能一輩子那么任性呀,以前有父皇護著,什么都敢做?,F(xiàn)在肩上責任重了,反而沒了膽子?!?/br> 枝枝剪出了一個福字,鋪開在桌上,笑著說道:“是呀,現(xiàn)在席沉也不在,去哪兒都不安全。” 說到席沉,枝枝的笑容又突然暗淡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知道席沉一個人在那邊過年,有沒有吃上紅棗雪蛤湯?!?/br> 款冬姑姑寬慰著枝枝,說道:“擔心什么?席沉本事那么大,在那邊肯定過得好,等他回來之事,就是咱們大梁的功臣了,不知道皇上會賞席沉什么,該不會賞個大將軍做吧?” 樓音只是笑了笑,沒有接款冬姑姑的話。 昨日收到席沉的來信,說車師尉都國可能已經發(fā)覺了他們的不對勁,開始暗中調查他們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話,樓音卻感受到了席沉一行人在那邊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稍不注意便會被車師尉都國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份,隨之而來的事情,樓音甚至都不敢想想。 恐怕這幾個月來他們一次安穩(wěn)覺都沒有睡過吧。 但樓音卻無法下旨讓他們返回大梁,在沒有研制出武器的時期,她無法對派出去的親信心軟。 一想到席沉,樓音更是無法心安理得地在這里享受著寧靜安詳。她站了起來,說道:“朕不守歲了,先去睡了?!?/br> 枝枝發(fā)現(xiàn)了樓音的心情變了,于是問道:“皇上怎么了?” 樓音沒有說話,轉身往寢殿走去,款冬姑姑趨步跟上,說道:“皇上懷著身孕呢,確實不宜晚睡。說到這個……” 款冬姑姑猶豫著問了出來,“周皇那邊給了回信了嗎?” 樓音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掀開簾子走進了寢殿。 * 轉眼已經正月里了,下了幾場大雪,瑞雪兆豐年,百姓家家戶戶都喜笑顏開。縮減用度的皇宮也在年間發(fā)了不少銀子,宮女們干起活來都有了力氣。 總之,在這國家朝不保夕的檔口,人們也能找到一些讓自己高興起來的事情。 但款冬姑姑卻發(fā)現(xiàn)樓音有些不對勁,整日里雖不至于唉聲嘆氣,但說話總是走神,或者根本就沒有心思說話。 她雖說自己沒有心事,但眉眼里掩飾不了的情緒是騙不到人的??疃霉每吹贸鰜恚F(xiàn)在正處于失落期中。 “皇上……”猶豫了好幾天,款冬姑姑終于開口問道,“您是不是因為,周皇到現(xiàn)在尚未有回信而心情不佳?” 樓音送往周國的信是用專人飼養(yǎng)的信鴿送去了,準頭好,絕不會出差錯,按理說早就該到了,就算了周皇的回信是派人騎馬送來的,這些日子也該到了。 可是現(xiàn)在卻杳無音信。 “會不會是周皇沒收到?” 樓音搖頭,如今丞相勢力已經被架空,季翊成了周國真正的主人,不可能沒有收到信。 她嘆了一口氣,不再看著窗外,“也罷,他既然沒有回音,那朕便獨自一人撐起……”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緩緩說道,“孩子即便沒有父親,它也是我大梁的儲君?!?/br> 款冬姑姑點頭,“不過看著皇上的肚子,一點不像才五個多月的樣子,該不會……是雙生子吧?” 樓音看著自己的肚子沉默了一下,“朕這幾日做夢,總夢見小孩子,而且每次都是一男一女,該不是龍鳳胎吧?” “哎喲!那準沒錯!”款冬姑姑開心地就快要跳了起來,“龍鳳呈祥,這樣的吉兆可是多年難得一遇,大梁一定會平安度過此次危機的!” 樓音終于笑了,點點頭,靠在了軟枕上。 * 正月十五,又該是皇宮里宴請群臣的時候。但危機當前,樓音要求一切從簡,只宴請了內閣老臣以及中央一些元老。 宴席簡單,結束得也早。樓音早早就困了,喝了安胎藥便躺到了床上看書。 一頁一頁地翻著,卻沒有心思仔細 這時,急促地敲門聲突然響起,款冬姑姑去開了門,看見香兒喘著氣說道:“皇上,宮外有人求見。” 樓梯突然就坐了起來,睡意瞬間全無。 出現(xiàn)在大梁皇宮外,沒有表明身份就能讓御林軍通傳的,只有季翊一人。原因無他,樓音傳他入宮的次數(shù)多了,宮門外的御林軍便熟了臉。 別的來路不明的人在宮外求見皇帝可能直接被御林軍打了出去,但只有季翊,御林軍愿意為他跑這一趟。 ☆、92|番外二 自大梁開國以來,京都秦氏,和州王氏,青州崔氏,豫州劉氏四大世家勢力日益壯大,盤踞于當?shù)乜梢皇终谔?對政治的影響力幾乎與宗室并肩。 有人說,娶公主不若娶世家女。而四大世家也多是相互聯(lián)姻,多年來勢力利益盤根錯節(jié),到建光年間,屬京都秦氏為世家之首,另外三個根基不在京都的世家到底難以望其項背。 而如今京都秦氏最風光的便是南陽侯府一族。南陽侯秦樹光,周國公尤兆,一個戍守大梁北疆,一個戍守大梁南境,戰(zhàn)功赫赫,受盡敬仰。 唯一不足的便是南陽侯只有一子一女,但正因如此,上門說親的人快把南陽侯府的門檻給踏破了。說親不嫌早,自南陽侯獨子秦晟十二歲起,各家的主母們便明里暗里來南陽侯府走動著了。 只是不管是崔氏長房嫡女,還是王氏二房那剛得封縣主的長女,都入不了南陽侯的眼,一直不曾松口。饒是別人說破了嘴皮,南陽侯秦樹光也只管瞇著眼睛笑,讓人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三年后,皇帝在家宴上喝了兩杯酒,賜了一個銀鎏銀簪花暖硯盒給年僅十五歲的秦晟。 人們這一下就明白了當初南陽侯為何婉拒了每一個上門說親的人,因為人家早就和皇帝說好了! 要說別人是怎么知道的,只因那個銀鎏銀簪花暖硯盒原本是一對,還有一個金的在景隆公主樓音那兒。 果然不出人意外的,皇帝和南陽侯漸漸在家宴上談起了兒女之事,這便坐實了人們的猜想,隱隱將秦晟當做未來的準駙馬人選了。 雖說與公主比起來,世家更愿意相互通婚。可南陽侯的獨子不一樣,人家要娶的可是皇帝與皇后的獨女景隆公主,日后南陽侯府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南陽侯長子的婚事算是定下來了,但南陽侯府卻不曾清凈過一天,因為還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呢。 原本上門給南陽侯府嫡女秦語陽說親的人就多,如今眼看著南陽侯府長子要做駙馬了,就更多的人打著秦語陽的主意了。 可惜,對這個小女兒,南陽侯一樣不松口。 這些整個京都的人又不得不猜測一番,是不是秦語陽又被皇帝欽定要許給哪位皇子了? 想來二皇子不足六歲,其他小皇子尚在襁褓,那么只有太子還沒有正妃了……難道南陽侯府出了一位駙馬還要出一位太子妃? 這一下南陽侯府可越發(fā)神乎了,在人們的傳言中儼然已經有了壓倒宗室的架勢了。 不過當事人秦晟卻深知父親不愿將meimei許配出去的原因,他看著自己腳下的被扒了皮的貓,血淋淋地躺著,染紅了一大片青磚,心里一陣寒顫。 那原本是一只西域進攻的貓,通身雪白,有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原本是要賞給景隆公主的,只是公主實在不喜歡養(yǎng)貓這才賞給了南陽侯府。 秦晟第一眼見到這只貓就喜歡得不得了,十五歲的少年難得心底一軟,將它抱在懷里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送到meimei房里,交給了meimei的奶娘,打算給meimei一個驚喜。 可惜驚喜沒有,卻等來了一個驚嚇。 秦晟不忍地別開頭,徑直走向閨房里的秦語陽。她剛換了一身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兩個侍女哆嗦著用棉布給她絞干頭發(fā)。 染著貓血的鵝黃色錦裙被換下來扔到了一邊,散發(fā)著一股子腥味兒。 秦語陽看見秦晟來了,便讓侍女退下,執(zhí)起一把扇水墨團扇,笑顏如花,“哥哥來了?” 秦晟心里又氣又涼,渾身都在發(fā)抖,他不知道為什么秦語陽還能笑盈盈地跟他說話,“你瘋了不成?這可是御賜的貓!” 秦語陽只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外面的貓,用團扇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說道:“正因為是御賜的,更臟。” 只要不是南陽侯府的人,誰會相信外面那只白骨可見的貓是死于眼前這個貴氣天然,笑顏嬌憨的世家嫡女手里? 秦晟雙手握著拳,瞪紅了雙眼,“秦語陽,在你眼里還有什么是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