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容太醫(yī)頭上冒著細(xì)汗,進(jìn)養(yǎng)心殿時草草用袖子擦了擦汗,看樓音沒有躺在床上便急得連連鞠躬,“皇上怎么下床了!體內(nèi)余毒未清,可不能馬虎!” 樓音腳步虛浮,得有人攙扶著才能躺到床上去。剛在腰間墊好一個軟枕,她看著容太醫(yī)問道:“怎么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是去了父皇那邊?” “唉!”容太醫(yī)喝了一口熱茶,看著藥童在一旁利索地擺放東西,他也能歇口氣,“可不是嗎?皇上昏迷這些日子,上皇茶水不進(jìn)地守著,如今皇上醒來了,上皇卻是累倒了。上皇本就還在病中,這樣一來更是加重了病情?!?/br> 樓音抓著被子,挺直了腰傾向容太醫(yī),“那父皇如何了?” 容太醫(yī)手里拿著點燃了的艾草,說道:“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按照上皇這身體狀態(tài),皇上須得有個心理準(zhǔn)備?!?/br> 這一刻,樓音內(nèi)心的千萬種想法像是洶涌的浪潮,被容太醫(yī)的一句話擊得粉碎。這一世她計劃了很多,從重生的那一天起她便籌謀著這一世要如何走得順暢,將自己前世的遺憾一一完成,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直至今日,看似大局已定,她只需要思考如何處置尤錚的事情,如何處置樓辛,還有更多的是如何處理與季翊的糾葛。 可直到此時,她才恍然,似乎從未想過好好在父皇身邊盡孝,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利益,甚至算計了自己的父皇提前拿了這皇位。 她低下頭,揉揉眼睛說道:“你把艾草拿開些,熏著朕了?!?/br> “皇上不必太過傷心?!比萏t(yī)依言放下了艾草,捏了一根針,折射出的燈光晃在了樓音眼睛上,“生死福禍皆由天。” “恩?!睒且酎c頭。即便她有什么想法,也不會過多得說與容太醫(yī)聽。 施完針后,濃黑的夜色已經(jīng)被星光點綴得璀璨,樓音有些昏昏欲睡,待容太醫(yī)調(diào)制好外敷的藥膏后,又說道:“這幾日貴妃娘娘病情很是嚴(yán)重,食不下咽,長此以往怕是有性命之憂。” 樓音還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容太醫(yī)調(diào)制的藥膏傳來一陣沖鼻的味道,她捏著鼻子連連扭頭。 款冬姑姑送走了容太醫(yī)后,一邊給樓音敷藥一邊說道:“現(xiàn)在貴妃娘娘過得很是凄慘,掛著貴妃的位份卻活得不如螻蟻。宮里的人最會趨炎附勢,眼看紀(jì)貴妃失勢了,連口熱飯都不給她。” “有這事?”樓音捏著鼻子,聲音變得扭曲而怪異,“吩咐下去,紀(jì)貴妃的位份還在,一應(yīng)起居用度都按照規(guī)制的,不得虧待了她?!?/br> “……” 款冬姑姑心里很不是滋味,紀(jì)氏一族密謀弒君,太上皇竟然還留住了樓辛的性命,不僅不流放邊疆,居然還要賞個親王的爵位,這到底算哪門子道理啊……連帶著紀(jì)貴妃,如今也還未定罪,正安穩(wěn)地住在長春宮呢。 樓音按了按脖子上的傷口,一陣刺痛讓她清醒了許多,不再昏昏欲睡,目光逐漸凝聚在了自己的指尖上,“父皇優(yōu)柔寡斷了一輩子,如果他能果斷些,如今皇室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br> 款冬姑姑不敢附和樓音的話,只能點頭,轉(zhuǎn)移了話題:“南陽侯已經(jīng)求見多時了,皇上要見一見嗎?” 一提這個樓音就火大,她嘴角咧出陰冷的笑,還帶著一絲刻意的抑制,“他的好meimei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還見他做什么?” 說完便覺得一股眩暈躥上頭腦,揉了揉太陽xue,妥協(xié)地嘆了口氣,說道:“罷了,終究要見的,讓他明日來吧?!?/br> 到底是才從鬼門關(guān)前走過一趟的人,說了這么一會兒話便覺得累極了,眼睛一閉合就睡了過去。這一覺,一睡就是七八個時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來。 “皇上,南陽侯從今日凌晨起便候在外面了,要見他嗎?” 樓音煩悶地撇開頭,拿了一面鏡子來照了一下,頓時嚇得將鏡子砸了出去,碎成了渣,“我的臉怎么回事!” 款冬姑姑看著樓音的反應(yīng),有些無奈,“原來您不知道啊……今天已經(jīng)好多了,昨天才是黑得跟包公一樣呀?!?/br> 樓音倏地坐直了,用雙手捂住了臉,語氣急促又懊惱,“我昨天居然頂著這張臉見人了!不活了!” 原本蹲下身子撿著碎渣的款冬姑姑聽著這話突然笑了起來,只有這時候,她才覺得樓音有一點小女孩的模樣。 于是這一天樓音竟真的沒有見外人,除了來問診的容太醫(yī)和商議國是的齊丞相,連去看望她的父皇都帶上了帷帽。 夜深時,款冬姑姑看著南陽侯離去的背影,嘆了一聲,“又等了一整天?!?/br> 樓音不以為然地瞥了款冬姑姑一眼,“姑姑這還是心疼起他來了?姑姑可別忘了,他的meimei差點要了我的命?!?/br> 款冬姑姑低著頭不說話,她倒不是可憐南陽侯,只是覺得可惜了一段好姻緣。原本就快禮成了,卻被秦語陽硬生生地毀了這樁婚事,但她當(dāng)然不知,即便沒有秦語陽的這么一出事,樓音也不會讓南陽侯好過。 回頭一看,樓音也在低頭沉思著,絞著手指,一臉惴惴不安。今日齊丞相來與她議事時,已經(jīng)得到了明確的消息,尤錚帶領(lǐng)的軍隊在和州之時已經(jīng)完全得知了京都內(nèi)的消息,但他沒有片刻的猶豫,依然挺軍向前。想來也是,如果此時他退縮了,那倒不是尤錚了。而此刻樓音絲毫不擔(dān)心他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甚至他根本就不可能攻進(jìn)京都,只是尤錚離京都越近,就代表事實越來越清晰地擺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她知道一旦尤錚被拿下,她會毫不猶豫地處死,因此她才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她該怎么處理舅舅的立場?株連是不可能的,畢竟她身上也有尤家的血液。她又該如何處理尤氏一族日后在大梁的地位,這是微妙的關(guān)系稍有不慎便會引起群臣的意義。她不想尤氏一族今后就此倒下,但無論她如何力挽狂瀾都無法避免尤氏今后的衰敗。就連他的父皇在提到此事時,眼神都完全暗淡了下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父皇今日將另一塊虎符——邊境大軍虎符也交給了她,這意味著,如何處理尤錚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由她說了算。 * 在樓音能自己下床走動的這一天,幾個消息接踵而至,讓她無法再安心躺在床上歇息。 南陽侯與他的伯父兵分兩路,一個前往南境戍守,一個前去捉拿叛賊尤錚。 尤兆大將軍得知了自己兒女的事情后寫下一封血書連同一根斷指派人送回了京都,血書字字見淚,一邊痛斥自己兒女,一邊立誓仍將戍守北疆,待烏孫安分之時再回京請罪。 看著那根血淋淋的斷指,樓音的心如同被人揪起來了一般,款冬姑姑讓人將帶血的東西收了起來,一邊感慨尤大將軍的大義,一邊為他不值,“尤將軍一輩子在沙場上拼殺出來的功勛便這么被他的兒女毀了?!?/br> 見樓音低著頭不說話,款冬姑姑又道:“今日南陽侯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南境了,留了一封信給您,您要過目一下嗎?” 樓音自然是不愿意看的,但款冬姑姑心里始終可惜這份姻緣,便將信放在了樓音面前,說道:“直到今日離開京都,他也沒能見上您一面,好歹還是看一看吧,畢竟那件事怪不到他頭上去……” “姑姑糊涂了!”樓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秦語陽反的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此次繞過南陽侯是因為朝中實在缺人,給他將功補(bǔ)過的機(jī)會,姑姑莫要以為他就真的無罪了!” “奴婢知錯!”款冬即刻跪了下來,連連磕了幾個頭,“奴婢一時婦人之仁了,奴婢這就掌嘴!” 樓音哪里真的舍得讓她掌嘴,伸手拉她起來,說道:“罷了,他既然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南境了,另一個人也該出發(fā)了。” 款冬姑姑臉上還因為剛才的情緒而漲紅著,她聲音顫顫地發(fā)抖,說道:“要奴婢傳他進(jìn)宮一趟嗎?” 樓音摸了摸自己的臉,想到鏡子里那滲人的模樣,說道:“算了吧,不見也罷,替我?guī)б环庑懦鋈ケ闶橇?。?/br> 款冬姑姑抬頭問道:“不擬圣旨?” 樓音搖頭,“不擬?!?/br> * 筆尖落下,樓音寫得極慢,一個個蠅頭小楷落在紙上,賞心悅目。上面的內(nèi)容極簡,“一諾千金,望不負(fù)。待事成之日,定如所許,兩不相欠?!?/br> 她放下筆,看著自己的字跡呼出一口氣。不知是大病初愈手頭沒有勁的原因,還是她的心境原因,這幾個字總顯得有些力道不足。畢竟,只有她知道,季翊此去,再無返回大梁的理由。若是沒有意外,這一次就是訣別。 樓音將信封用蠟封了起來,交給款冬姑姑,“送去吧?!?/br> 款冬姑姑接過后,說道:“妙冠真人來了,要見皇上,現(xiàn)在在外面候著呢?!?/br> “他來做什么?”樓音側(cè)目,“朕又不用煉丹。” “奴婢不知道,但是看樣子還挺急的。” 樓音哦了一聲,“那便叫他進(jìn)來吧?!?/br> 款冬姑姑走了出去,一邊吩咐人將這封信送到質(zhì)子府,一邊讓人領(lǐng)著妙冠真人進(jìn)去。 隔著簾子,樓音看不真切妙冠真人的神情,但從他的喘息聲中確實感覺到了他的著急。 “皇上要停了在大梁各地修建浩貞教道觀的工程?” 他一來便開門見山,可見是真的急了。 樓音把玩著自己的發(fā)絲,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前些日子齊丞相來與朕談到此事,如今烏孫與周國都蠢蠢欲動,一旦發(fā)起戰(zhàn)爭便需要大量的餉銀。國庫并不富足,一應(yīng)不緊急的過程全都停了下來,至此朕與齊丞相才做了這個決定,望真人體諒?!?/br> 妙冠真人舉起胖乎乎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他此刻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透過簾子看到樓音的臉,去猜測一番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其實妙冠真人向來知道樓音不喜道教,認(rèn)為那是歪門邪道,但他自以為和樓音站到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日后樓音會和太上皇一樣在大梁大肆推崇道教。但他似乎是高看了樓音的人品,事成之后,樓音不僅沒有殺掉朱慶元,反而將他藏了起來,每每想到這里,妙冠真人都覺得像是一把刀子懸在了自己頭上。更為令他寒心的是,樓音竟然要一舉毀了他所有的心血!若真的按樓音的做法實行下去,要將浩貞教發(fā)揚(yáng)成大梁第一教再也無望! “皇上……”妙冠真人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件事,突然鎮(zhèn)定了下來,他慢慢抬起頭,說道,“若貧道告訴皇上一件大事,皇上可否當(dāng)著貧道的面殺了朱慶元,并且推崇浩貞教為大梁皇教?” 樓音不覺笑了起來,像是看笑話一般看著妙冠真人,“真人手里還有什么東西值得朕答應(yīng)這些條件?” “皇上二世為人,難道不想知道這一世自己命中的劫數(shù)?” 一股暴風(fēng)雨來臨般的靜謐瞬間席卷上來,籠罩了整個養(yǎng)心殿,半晌,樓音才低沉地說道:“你還知道什么?” 妙冠真人此時也定了神,他慢慢走向簾子后的樓音,說道:“皇上近日除了被歹人下毒以外,是否也常常感覺自己一身病態(tài),連太醫(yī)也診斷不出原因?皇上不放拿起手邊的鏡子照一照,看一下眼珠里是否有一顆不明顯的白點?!?/br> 樓音半信半疑地拿起身邊的鏡子,照了一會兒后,緩緩將鏡子放下,“這是什么東西?” 妙冠真人越走越近,已經(jīng)站在了簾子前方,“皇上可曾記得,貧道說過,此生若想平安無事,須得保證周國季翊的平安?!?/br> 他話說到這里,樓音已經(jīng)不敢想下去了,她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里,說道:“你進(jìn)來說話?!?/br> 清脆的珠簾碰撞聲響起,妙冠真人走了進(jìn)去。 * 半刻鐘后,一道如冰雪般寒冷的聲音從養(yǎng)心殿內(nèi)傳來,“款冬,立刻截下剛才送出去的那封信!把季翊給朕帶進(jìn)宮來!” ☆、81|第 81 章 質(zhì)子府的院子迎來了第一枝抽了綠芽的枝條,這個冷寂了一整個冬天的府邸總算有了一抹亮色。郁差從書房里捧著一摞文書,走在房檐下,突然間一個穿著嫩綠色襖子的姑娘闖進(jìn)了他的視線。 郁差停下了腳步,依然是面無表情地說道:“照雪姑娘,可是有事?” 照雪負(fù)著雙手,踮起腳瞄了幾眼郁差手中的文書,“這是都是朝廷發(fā)下來的通牒,大人是要走了嗎?” “嗯……”郁差扭頭去看正房里的情景,那個清俊的身影應(yīng)該是在書桌前練字,他便也不著急了,“這是朝廷今日送來的文書,萬事俱備,明日就啟程?!?/br> “還會回來嗎?” “自然不會再踏足大梁的國土?!?/br> 照雪的眼眶倏地就泛紅了,她背過身去用手背捂著眼睛,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 郁差想拍拍她的肩膀,無奈雙手卻騰不出來,他腦子里轉(zhuǎn)了半天,只想到一句依稀記得的詩詞,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才不是!”照雪轉(zhuǎn)過身,瞪著泛紅的眼睛說道,“奴婢就是一想到要回皇宮了,再也沒有舒心日子了。” 這是,廊下?lián)Q來一個尖聲尖氣的太監(jiān)的聲音,他佝僂著肩膀,喘著粗氣一路小跑了過來,說道:“圣上有旨,傳周國季翊即刻入宮。” 郁差的目光從照雪身上收了回來,在那太監(jiān)身上巡視了一圈。他總覺得殿下每次進(jìn)宮就沒好事。 然而季翊得到這個消息,雖說面上無波瀾,但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起來。 直至到了養(yǎng)心殿,季翊的腳步逐漸沉重起來,因為他看見眾人的面色都陰郁發(fā)黑,便知道里面那位大抵是生氣了。 有太監(jiān)為他推開厚重的大門,里面昏昏暗暗的沒有點燈,僅有透過窗子射進(jìn)來的點點日光。原本莊嚴(yán)肅穆的養(yǎng)心殿被昏暗一籠罩,更是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季翊緩緩走進(jìn)去,立在了一簾之前。他看不清里面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妙曼身姿。 “來了?” 樓音的兩個字,季翊細(xì)細(xì)品味了一番。里面包含了什么呢,震驚?怒氣?無奈? 他負(fù)著手,嗯了一聲,等著里面那人的下文。 樓音深呼吸了一會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zhèn)定平和,“我今日知道了一件事,三皇子真是好毒的心思啊。” 季翊挑挑眉,一般只有樓音極其生氣的時候才會稱他為“三皇子”。 “我原以為你所謂的大婚之時給我的大禮便是秦語陽之事,畢竟以你的性子,為了阻止我與南陽侯的婚事而要了我的性命也是可能的?!睒且魶]說一句話,便要長長地喘息,“可我還是小看你了,你若真要取了我的性命,怎會假借他人之手,你一定會親自動手。” “嗯?!奔抉吹穆曇綦m輕,穿透力卻極強(qiáng),“秦語陽之事我確實不知,否則我怎可能讓她傷害你。不過她倒是無形中達(dá)到了我要的結(jié)果,用不著我再費心思了,不是嗎?” 實則,季翊在南陽侯一事上卻是費了不少心思,動用了大量人力去一步步埋線,請君入甕,直到大婚那日,原本十拿九穩(wěn)了,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也好,省了他的事,郁差見機(jī)行事,立刻終止了底下人的行動,只坐看秦語陽的大戲。 樓音腿上無力,否則此時她真想站起來扯住季翊的領(lǐng)子,“不僅如此,我費盡心思籌謀著自己這一世的路,卻不曾想生死卻掌握在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