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爺子哈哈大笑，夸甄寶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鳳寶做得對?！?/br>
    傅明時無語，扭頭看一座座丘陵。

    傅老爺子對甄家的墳地還有印象，后面幾乎都沒用甄寶帶路，到了甄家眾人的墳前，傅老爺子讓兩個年輕人走遠(yuǎn)點，他一個人跪在甄連長墳前回憶往事。甄寶隱約聽到幾句，好奇之下想回頭看看，轉(zhuǎn)身時，卻意外撞上傅明時的目光。

    仿佛只是一次意外，傅明時淡淡地移開了視線，一身黑色西服站在褐色山頂，高大挺拔，眺目遠(yuǎn)望，像一只黑毛蒼鷹在巡視領(lǐng)地。甄寶看看他那條新褲子，抿抿唇，小聲道歉：“對不起，你，我家里有創(chuàng)可貼，一會兒給你貼上？”

    “不用?！备得鲿r望著天邊說，確實不用，因為他已經(jīng)貼上了。

    人家不領(lǐng)情，甄寶悻悻地閉上嘴。

    墳前忽然傳來一陣悲慟的哭聲，兩人同時轉(zhuǎn)身，就見傅老爺子跪在墓碑前，好像喝醉了一樣，哭得斷斷續(xù)續(xù)的，“連長，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那兩個孩子，要不是我不守信用，彤彤不會出車禍，大勇也不會被一個女人騙了……本該他們倆在一起的……都怪我，我這是報應(yīng)，不用治了，我早點下去見你們，連長你打我罵我我都不還手……”

    老人家情緒不能波動太大，傅明時立即趕過去勸。

    “明時不用管我，你走開，讓我跟連長待著?！备道蠣斪右皇直е贡?，一手推孫子。青山石碑，藍(lán)天綠水，幾十年過去了，外面天翻地覆，放眼看去，這邊山區(qū)變化卻不多，山像當(dāng)時抗戰(zhàn)爬過的山，墳也像戰(zhàn)士們死后挖的土墳，傅老爺子觸景生情，加上喝了一瓶烈酒，是真的醉了，壓抑多年的悔恨全部爆發(fā)了出來，把娃娃親兩個孩子的不幸都?xì)w在了自己身上。

    無論傅明時怎么勸，傅老爺子都不聽。

    老人家哭得那么傷心，哭得還是她爺爺她爸爸，甄寶沒見過親爺爺，但她記得爸爸，沒過多久，就被傅老爺子帶的也哭了起來，跪到傅老爺子身旁邊哭邊勸，“傅爺爺您別說了，我爺爺不怪您，我爸爸也不怪您，那都是他們的命，跟您沒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傅老爺子滿臉老淚，指著甄連長的墳哭，“當(dāng)年連長握著我的手跟我訂下親事，我一口答應(yīng)，連長笑得特別高興，可我沒做到，我辜負(fù)了他的信任啊，我不配讓連長用他的命救我……”

    老人家哭得掏心掏肺的，甄寶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的情形，也第一次明白傅老爺子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一樁在現(xiàn)在看來很荒唐的娃娃親。甄寶不知道爺爺有沒有怪這位戰(zhàn)友，但她是真的無法狠心繼續(xù)聽了。

    “傅爺爺，我答應(yīng)了，我答應(yīng)嫁到你們家，您別這樣了……”

    爺爺救過傅老爺子的命，但奶奶跟她講過，那時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了，如果不是傅老爺子給了他們一筆錢，奶奶根本養(yǎng)活不了爸爸，沒有爸爸也就沒有她。所以這些都是因果，談不上誰欠誰，傅老爺子真的不用覺得對不起甄家，更不該認(rèn)定老天爺在懲罰他，他有什么錯？

    “傅爺爺，您別這樣了，我跟你們走。”甄寶哭得眼圈都紅了。

    “真的？”兩個年輕人勸了一堆，只有甄寶這句話，傅老爺子聽到耳朵里去了。

    甄寶抹著眼睛點頭。

    傅老爺子大喜過望，不是賺錢了甚至中彩票了那種喜，而是了卻一樁夙愿的喜，不用再愧對戰(zhàn)友，不用再良心不安，仿佛現(xiàn)在死去，他這一輩子也沒有任何遺憾。

    “明時快跪下，你們倆一起給連長磕個頭?！被位斡朴普酒饋?，傅老爺子老手哆嗦著去拽孫子。

    傅明時看著老人家眼里的熱淚，再看看低著腦袋跪在那里的甄寶，他深深吸口氣，再把之前對這樁封建陋俗的抵觸，連同對甄寶文憑的質(zhì)疑與性格的不滿，全部吐了出去。

    既然老爺子那么執(zhí)著，既然甄寶都因為老爺子心軟，違背真正的意愿答應(yīng)了，他一個男人，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爺子執(zhí)著，如果真有九泉，如果九泉之下甄連長真看得見，當(dāng)初能提出娃娃親，現(xiàn)在肯定也愿意把親孫女交給他照顧吧？

    看眼甄寶，傅明時突然抓住她左手，再拽著愣住的她一起朝墓碑磕頭，鄭重保證道：“甄爺爺，甄伯父，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鳳寶，只要鳳寶不嫌棄我，我這輩子就只守著她一人?！?/br>
    老爺子毀過約，但他會說到做到。

    訂婚之后，甄寶慢慢喜歡他了，哪怕他還是沒有感覺，他也會努力當(dāng)個好丈夫，絕不會打著尋找真愛的名義在外面找別人。如果甄寶看不上他，那等老爺子治好了，他會尊重甄寶的意愿，取消婚約，放她去找她的另一半。

    磕了頭，傅明時慢慢直起腰，手還握著甄寶的手。

    甄寶呆呆地看著他。

    他干什么這么認(rèn)真？不是說好先訂婚處處感情嗎？可傅明時剛剛的語氣，怎么讓她覺得，他好像真打算跟她做一輩子的夫妻？明明才認(rèn)識兩天……

    甄寶輕輕把手掙了出來，心想回頭她也要寫份協(xié)議，免得傅明時假戲真做。

    她不要他的錢，他別對她動手動腳就行了。

    第006章

    傅老爺子喝醉了，是傅明時背下山的，甄寶跑步回家，簡單把爸爸的臥室收拾出來，換上干凈的涼席、被子，忙完了，聽見院子里鵝叫，去陽臺上一看，家里的大白鵝又堵在門口了，不許傅明時進(jìn)來。

    甄寶趕緊去接人。

    傅明時跟在她后面往里走，看著那些虎視眈眈的大白鵝，兩條小腿隱隱作痛。

    爬到二樓，路過甄寶臥房，因為門開著，傅明時無意看了一眼。十幾平的小房間，墻壁上貼著淡青色墻紙，地是踩實的土泥地，北面擺著一張自制的木頭床，鋪著涼席，涼被與枕套都是粉色的。

    床邊有個同樣自制的小書架，整整齊齊擺著幾排書，《新華字典》、《英漢詞典》的大紅封皮格外顯眼，像高中生的書桌必備。

    “房間剛收拾的，有點亂?！敝浪麄兌际怯绣X人，再看自家的破舊房間，甄寶不免局促。

    “他喜歡住老房子。”傅明時小心翼翼地把睡著的傅老爺子放到床上，大夏天，他只幫老爺子解開領(lǐng)口的袖子，沒動旁邊那床淡綠色的夏涼被。

    “我去端水，給傅爺爺擦擦臉?！睍呵野仓煤昧?，甄寶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聽傅明時好像跟了出來，甄寶疑惑地回頭。

    傅明時平靜看她，“我照顧老爺子，你也洗洗臉。”

    甄寶這才記起她也哭著，剛剛跑步回來還出了一身汗……

    誰也不想臟兮兮的見人，甄寶臉一紅，默認(rèn)傅明時的安排，快步下了樓。先給傅明時放一盆水，傅明時走了，甄寶收了后院晾曬的衣服，去隔壁郭奶奶家擦澡，收拾干凈了再回家。

    一樓沒人，甄寶慢慢上樓。

    傅明時坐在床邊守著老爺子，聽到動靜，扭頭往外看。

    甄寶得罪過他，心虛與他對視，對著老爺子小聲問：“你們，喝水嗎？”

    傅明時：“不用了，你收拾收拾東西，咱們明早出發(fā)。”

    老爺子要治病，他也有生意忙，沒時間再浪費(fèi)。

    提到去帝都，甄寶眼神黯淡下來，轉(zhuǎn)身回了隔壁自己的臥房，關(guān)上門，坐在床上發(fā)呆。長這么大，她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一百多里外的縣城，帝都那樣的大城市，她只在電視里見過。

    到了那邊該怎么生活？

    卡里攢了兩千多塊存款，那些雞能賣四五百，鵝……

    甄寶舍不得賣鵝，雞只會下蛋，鵝會看家，她去釣魚，它們還會幫她抓小魚。

    還有黑蛋，甄寶都舍不得。

    ~

    黃昏隔壁郭奶奶請他們過去吃飯，傅老爺子也醒了，洗把臉，精神抖擻的。

    “鳳寶行禮都收拾好了嗎？”飯后傅老爺子問甄寶。

    甄寶低著腦袋。

    傅老爺子瞅瞅圍著她轉(zhuǎn)悠的黑蛋，笑了，“是不是舍不得黑蛋？沒事，咱們帶黑蛋一起回去?！背抢锶硕枷矚g寵物狗，吉娃娃、哈士奇、貴賓什么的，傅老爺子就喜歡土狗，老實聽話還好養(yǎng)活，沒那么多嬌氣毛病。

    甄寶眼睛一亮，看向鵝圈，“鵝能帶過去嗎？”

    傅老爺子一噎，眼看甄寶露出失望，忙道：“能能能，明時別墅有游泳池，后面也有片湖，正好給它們鳧水?！?/br>
    甄寶又有了希望，確認(rèn)地看向傅明時。

    傅明時無法想象游泳池被一群鵝占據(jù)的畫面，但他沒有打擊甄寶，只提醒她一件事：“托運(yùn)寵物需要提供檢疫證明?！?/br>
    傅老爺子馬上道：“這個好說，今晚我先帶黑蛋跟那幾只鵝去c城，你們明早出發(fā)，等你們到機(jī)場，證明肯定辦下來了?！迸匀宿k.證可能要等幾天，傅家有錢有人脈，這點小事不用發(fā)愁。

    “您現(xiàn)在就走？”甄寶驚訝地問，傅明時也皺眉看向老爺子。

    傅老爺子一本正經(jīng)地跟甄寶撒謊：“爺爺約了醫(yī)生，必須今晚回去，鳳寶你慢慢收拾東西，不用著急?！闭f完又叮囑傅明時，“鳳寶第一次出遠(yuǎn)門，路上你好好照顧她?！?/br>
    趁甄寶不注意，偷偷眨了下眼睛。

    傅明時立即明白了，老爺子在故意制造機(jī)會讓他與甄寶獨(dú)處。

    看看還傻傻詢問老爺子病情的甄寶，傅明時移開視線，沒有揭穿老爺子。

    ~

    老爺子帶了兩個保鏢，加上傅明時的司機(jī)，三人生澀卻非常高效地搞定了七只大白鵝，再抓起嗷嗷叫的黑蛋，跟著傅老爺子連夜離開了，只留了那輛租來的大眾車給傅明時。

    甄寶站在水泥路上，望著老爺子的車自言自語：“放后備箱里，會不會悶？”

    “我讓司機(jī)隔一小時打開一次后備箱換氣，應(yīng)該不會出事。”傅明時關(guān)上車門，左手拎著一個行李箱，里面是筆記本與兩套衣服。

    確定鵝不會出事，甄寶終于意識到另一個問題，今晚傅明時要跟她一起??！

    “你，你那個婚前協(xié)議還算數(shù)嗎？”跟在傅明時身后，甄寶看著他的行李箱問。

    傅明時回頭，甄寶耷拉著眼簾，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才問：“你指哪方面？”

    甄寶不好意思說，問他要手機(jī)號。

    話題轉(zhuǎn)的太快，傅明時愣了愣，跟著報出號碼。

    甄寶保存在自己的老牌諾基亞里，趁傅明時在樓下洗澡，她關(guān)好房門，靠在床上編了一條短信。

    甄家沒有專門的浴室，在后院用木板圍了一個簡單的隔間，房頂上鋪著太陽能熱水袋。傅明時業(yè)務(wù)繁忙，洗澡時手機(jī)也放在旁邊，聽到短信聲，他關(guān)掉淋浴噴頭，擦擦手拿起手機(jī)。

    是個陌生號碼，內(nèi)容：傅總，我不用你給我錢，我只希望傅爺爺快點好，他好了我就回來，到時候你跟你喜歡的人結(jié)婚就行了。

    頭發(fā)上的水珠滾下來，傅明時抹把臉，回她：我沒有喜歡的人。

    甄寶看到短信，發(fā)愁了，她想委婉地提醒傅明時記住兩人是假訂婚，他這話什么意思？

    咬咬唇，甄寶繼續(xù)發(fā)短信：那，咱們訂婚是假的，對吧？

    傅明時皺皺眉：訂婚是真的，最后你不愿意，可以不結(jié)婚。

    甄寶有點糊涂了，想到傅老爺子的話，她慢慢敲字：“訂婚后，要住在一起？”

    傅明時頓了幾秒鐘，回她：老爺子會希望你住我那邊。

    短信發(fā)出去了，傅明時忽然記起她著急躲進(jìn)房間的樣子，不由一笑：住在不同房間。

    甄寶總算放心了：嗯。

    傅明時在等她的回復(fù)，只等到一個“嗯”，莫名有點失望，放下手機(jī)，繼續(xù)洗澡。

    ~

    第二天兩人差不多同時起來，甄寶做了稀飯，蒸臘腸當(dāng)小菜。

    傅明時沒吃過臘腸，出于禮貌才夾了一片，沒想到臘腸略咸微辣，越嚼越香。

    “你做的？”連續(xù)喝了兩碗稀飯，傅明時指著剩下的幾片臘腸問。

    甄寶點點頭，嘴唇紅潤。

    傅明時別開眼，“味道不錯。”

    甄寶家里還剩幾截，正猶豫要不要帶走，忙道：“那咱們帶過去，路上吃吧？”

    傅明時想也不想就拒絕：“送給郭奶奶吧，還有那些雞，帶著不方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