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媽現(xiàn)在也算揚(yáng)眉吐氣了，你爸他終究還是看清了，到底誰才是對他好的人、誰能與他共度一生?！蹦赣H的聲音中，隱約透著一絲驕傲。

    二十年，就為了這一天，值得嗎？葉深深沒有接話。

    沈暨給深深使了個眼色，幫葉母布設(shè)碗筷，讓她先吃點東西。葉深深討好地給母親夾一大塊魚rou。

    “哎，這個魚……俊俊喜歡吃?！蹦赣H嘆了口氣說。

    葉深深知道，她要進(jìn)入正題了。她假裝沒聽見，依然在吃飯。

    “你還記得俊俊吧？”

    葉深深點頭，盡量平淡地說：“記得，比我只小了幾個月的異母弟弟，高中畢業(yè)后一直沒正經(jīng)工作。聽說他之前在街頭斗毆，對方死了，他受重傷搶救回后癱瘓了，監(jiān)外執(zhí)行十年有期徒刑，同時法院判決他賠償死者家屬四十萬?，F(xiàn)在死者家屬天天在外面堵門要錢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的？”母親愕然問。

    “顧成殊說的。”

    母親嘆了口氣，說：“你弟弟現(xiàn)在陷入絕境了，又被追討賠償金，你身為jiejie，能幫的話，就幫他一把。”

    “我和他話都沒說過，算什么弟弟?！比~深深將自己的臉轉(zhuǎn)向一邊，“再說了媽，這又關(guān)我們什么事呢？二十年我們被丟在旁邊自生自滅，現(xiàn)在需要我們了就來要錢，這算什么？”

    母親默默無語，其實她是知道女兒心情的，但終究只是輕輕責(zé)怪她說：“好了深深，別說得這么難聽，現(xiàn)在我和你爸復(fù)合了，一家人要互幫互助的。”

    沈暨在旁邊看了葉深深一眼，示意她按捺住自己，不要太激動。然而葉深深根本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脫口而出：“我沒有爸爸，更沒有弟弟！我只有一個媽，因為我未出生就被遺棄了！”

    母親的眼中涌出了淚，聲音喑?。骸吧钌?，你爸浪子回頭，終于回到媽身邊了，我們一家團(tuán)聚不好嗎？你放下成見吧，你爸已經(jīng)和那個女人離婚了……”

    “我不會回去的，那個家里，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比~深深咬牙顫聲說。

    葉母呼吸加重，幾乎無法止住眼淚。

    而葉深深倔強(qiáng)地看著她，一張臉上除了固執(zhí)與悲哀外，什么也沒有。

    沈暨忙站起來，俯身給葉母盛湯，隔開她們兩人，又給葉母遞上紙巾，輕聲安慰她說：“伯母，深深現(xiàn)在一下子知道這件事，還無法接受，您放心吧，我們會幫您慢慢勸她的?！?/br>
    葉母看著關(guān)切自己的沈暨，又看看葉深深，忽然想起郁霏暗示過的，葉深深如今被顧成殊包養(yǎng)的事情。

    “深深?！比~母忍了又忍，卻終于還是問，“你那個房子，是顧先生替你租的？”

    葉深深愣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問這個：“是……是啊?！?/br>
    “你進(jìn)這個方圣杰工作室，也是他安排的？”

    葉深深啞口無言，茫然點了點頭。沈暨覺得有點不對勁，在旁邊說：“成殊有出力，但最主要還是靠深深自己的才華和能力。”

    葉母一口氣卡在喉嚨出不來，她瞪著面前的女兒，氣得連身體都在顫抖，臉色一片鐵青。

    葉深深嚇得趕緊站起，怯怯地去摸她的后背：“媽……怎么啦？”

    “你把你現(xiàn)在的設(shè)計拿給我看看！”她顫聲說。

    葉深深莫名其妙，又有點驚恐：“媽，到底怎么了？”

    “拿給我看！”她幾乎是怒吼出來。

    葉深深嚇得一愣，然后下意識地打開自己的包，將剛剛打印出來的那張季鈴工作室委托的禮服修改稿拿了出來，抖索地放在她的面前。

    葉母的目光落在這張設(shè)計圖上，淺綠色的曳地長裙，純白的立體花朵，希臘式的優(yōu)雅褶皺，下垂的腰帶隨意地打結(jié)在小腹前……她面如死灰，一把奪過這張設(shè)計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體瑟瑟發(fā)抖。

    “伯母，您先別激動?！鄙螋咴谒纳砗螅瑩?dān)憂地扶了她一把。他的目光在設(shè)計圖上掃了一眼，瞳孔輕微地收縮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抽過了那張設(shè)計圖，仔細(xì)地看著。

    葉深深只關(guān)注著自己的母親，并沒有看他。她扶著母親坐下，還沒來得及問，葉母已經(jīng)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著，幾乎抓出一條白痕來：“這是你現(xiàn)在的設(shè)計？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在弄些什么！”

    葉深深不明就里，只下意識地握住母親的手腕：“媽……這設(shè)計怎么了？”

    葉母避而不答，她答應(yīng)過郁霏，對方告訴她，若被顧成殊知道的話，她未來的前途與人生都將毀于一旦，而葉母也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郁霏，不會辜負(fù)她對深深的好意。

    所以葉母只用絕望的眼神看著女兒，哀求一般地說：“深深，回家吧，回到mama身邊……”

    第66章 不顧一切地前進(jìn)2

    葉深深震驚得不知所措，沒想到mama會忽然這樣說。

    “不要再一個人呆在這里了，不要離開mama……你回來，我們像以前一樣在一起，就算日子辛苦一點，可好歹我們能互相依靠，是不是？”葉母將她的手背攥得太緊，就像無數(shù)尖銳的針直刺入她的手，令葉深深指尖的神經(jīng)末梢都蜷縮劇痛。

    “mama……你在說什么？”她睜大眼睛，用力地?fù)u頭，“我好不容易才進(jìn)入這么好的工作室，我的設(shè)計生涯才剛剛開始，我怎么可以現(xiàn)在丟下一切回家？”

    “你在這里能得到什么？你以為你真能成為設(shè)計師，真能實現(xiàn)理想，真能得到什么東西嗎？”葉母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腕不放，連氣息都急促起來，“你跟mama回去，媽幫你開那個網(wǎng)店，我們慢慢賺錢慢慢還，一輩子也很好過的……為什么要一個人呆在這里，這樣作踐自己？”

    她異常的反應(yīng)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她勉強(qiáng)張開雙唇，許久，才顫聲問：“我回去開網(wǎng)店，放棄自己所有的一切，一輩子賺錢養(yǎng)弟弟，是嗎？”

    這虛弱而殘酷的回答，不僅是葉母，連沈暨都驚得睫毛一顫，目光從那張設(shè)計圖上移開，看向了她。

    “你胡說什么！”葉母看著淚流不止的女兒，心痛如絞，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只能用狠狠呵斥來掩飾自己，“媽是為了你好，你聽話，立刻跟我回家！”

    回家……那個家，還有自己的位置嗎？

    二十年前母親為了保住女兒，失去了丈夫，一直過得這么艱難。而如今，她能讓母親為了自己，再度放棄等了二十年的復(fù)合嗎？

    葉深深絕望地?fù)u搖頭，從母親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緩緩地后退了一步，哽咽著說：“不，mama……我已經(jīng)到了這里，就不想再回去了?！?/br>
    母親的面容上全是深重的悲哀：“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肯回家？你連媽都不要了嗎？”

    “mama，因為我還有夢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路，我現(xiàn)在……真的無法放棄?！?/br>
    母親氣急，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深深，你一個女孩子要什么夢想？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呆在mama身邊，將來嫁一個好男人，生兒育女，像所有正常的普通人一樣，擁有一個好家庭！你……你再在這里待下去，這樣作踐自己，你能得到什么！”

    葉深深望著面前的母親，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傷。這是她的母親，是她二十年來相依為命的唯一一個人。她們可以為彼此付出一切，她們互相依靠，互相愛著對方，可是，她不理解她的追求。

    葉深深的喉口發(fā)出喑啞的嗚咽，她張開口，想要說的話卻全都消失在唇畔。過了許久，她才低下頭，低啞而緩慢地說：“不，mama，我回不去了，也，不回去了?！?/br>
    見她拒絕得這么堅定，母親傷心失望之極，她一把搶過沈暨手中的設(shè)計圖，指著上面的衣服，問：“為了這些嗎？你寧愿畫著這種東西，都不肯回家？你以為你是在追求夢想，其實你是在糟蹋你自己！你懂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我沒有糟蹋人生，我……很努力地，在學(xué)習(xí)。我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永遠(yuǎn)不回頭?！?/br>
    母親死死地盯著她，許久，抬手瘋一般地撕掉了那張設(shè)計圖。

    她將紙張的碎片往葉深深的臉上用力甩去，狠狠地說：“深深，你將來，一定會后悔的！”

    葉深深一動不動，任由碎紙片落在自己的頭上，肩上，只用一雙含淚的倔強(qiáng)的眼望著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葉母呼的一下站起來，轉(zhuǎn)頭就走出了門。

    一直在旁邊觀察事態(tài)的沈暨眼疾手快，趕緊拉住葉母。然而他的手卻被葉母一把推開，摔門出了包廂。

    沈暨嘆了一口氣，拉起葉深深追出去，在樓梯上追上了葉母：“伯母，您別生氣，深深知道自己錯了，我們慢慢說……”

    “知道錯了，可她會回家嗎？”mama沒有回頭看他們，只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向下走，聲音飄忽，“深深，你好自為之吧……到你失敗傷心的時候，媽……等著那個悔恨的你回家。”

    她的話語這么篤定，就像詛咒一樣，讓葉深深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再也無法挪動。

    她看著母親一步步走出酒店，走出自己的視線，門外只剩下在夜風(fēng)中婆娑的樹木。

    她忽然心中大慟，不顧一切地想要沖出去，想要跟著mama走，想要拋棄自己面前的路，只想要貪戀記憶中那些灰黃溫暖的片段。

    “深深?！闭驹谒砗蟮纳螋?，按住了她的肩，阻止她繼續(xù)追下去。

    葉深深呆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蒼白的臉色浮著一股死灰，令沈暨都心驚。

    但他依然還是輕聲對她說：“深深，別忘了你的決心。你說過，你要不顧一切地成長，寧可將來痛悔，也絕不要改變?nèi)松姆较颉！?/br>
    追出去，跟著母親回家——那么她如今辛苦堆疊到現(xiàn)在的基礎(chǔ)，將全部坍塌回原狀，什么也不剩下。

    葉深深茫然抽泣著，像是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氣，她的身體慢慢地軟下去，眼看就要倒地。

    沈暨眼疾手快，趕緊抱住了她。而再也無力自己站起來的葉深深，終于倒在沈暨的懷中，失聲痛哭。

    沈暨輕輕抱著她，讓哭得全身脫力的她靠在自己的胸前，那些肆意滂沱的淚水全都滲入他的衣服，濕熱地熨燙進(jìn)他的肌膚之上。

    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水汽像針一樣刺進(jìn)肌膚，微微的痛，微微的麻，微微的癢，微微的暈眩。

    像是受了無解的蠱惑，沈暨不受控制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臂，緊緊地?fù)肀ё∷?/br>
    “一起來看深深的新設(shè)計。”

    沈暨發(fā)給顧成殊的消息永遠(yuǎn)這么簡單明了，不用多說一個字彼此就能明白。

    不到半小時，顧成殊已經(jīng)過來了。沈暨也等在房間里，看見他過來就有點激動地說：“忍到現(xiàn)在了，就是為了等你過來一起看深深的新設(shè)計，就是巴斯蒂安先生贊賞過的那一套?！?/br>
    顧成殊瞥了葉深深一眼，面無表情地問：“巴斯蒂安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想不到，工作室忙中出錯，把深深的一份設(shè)計寄給巴斯蒂安先生了，受到了他很高的評價。這可是好多年都沒有發(fā)生過的了。”

    顧成殊想了想，皺眉說：“上一次，應(yīng)該是七年前了？”

    “對，我十九歲的時候?！鄙螋叩拇浇俏⑽⑸蠐P(yáng)，帶著淡淡的驕傲與傷感，望著葉深深的電腦屏幕亮起來。

    顧成殊瞥了電腦桌面一眼，見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藍(lán)天白云，便不動聲色地回頭去看沈暨的側(cè)面，緩緩地說：“沈暨，你是個好設(shè)計師?！?/br>
    “我也這么認(rèn)為——不過可能沒有深深這么好?！彼樕系陌婚W而逝，又換上慣常的笑容，俯身看著葉深深電腦上的設(shè)計圖，認(rèn)真地審視著。

    坐在椅上的葉深深，有點緊張地轉(zhuǎn)頭看他。屏幕的光打在沈暨睫毛上，他濃長的睫毛微微上翹，每一絲顫動都讓那些微光輕輕閃動。這些微弱的光芒也投在了她的心口，讓她心臟的跳動都與它們保持了相同的頻率。

    沈暨坐在她旁邊，顧成殊站在她身后，兩人都不說話，只看著電腦上顯示出的那件衣服。

    葉深深局促不安，抬手去按鼠標(biāo)，準(zhǔn)備進(jìn)下一張。

    沈暨按住了她的手，說：“深深，讓我再看看?！?/br>
    他的掌心就覆在她的手背上，但他卻仿佛未曾察覺，他只注意著屏幕上的內(nèi)容，盯著端詳許久，又放大局部細(xì)細(xì)審視。

    葉深深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聽著身邊沈暨的呼吸，她僵直地坐著，只有那只被他按過的手，手背上仿佛熱熱地?zé)饋?，讓她不自然地慢慢曲起手指，輕輕握成拳。

    沈暨將她這一整組的設(shè)計從整體看到細(xì)節(jié)再看到整體，然后才閉上自己有點酸痛的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對顧成殊說：“你看，我說吧，我沒有深深這么好?！?/br>
    顧成殊點點頭，對葉深深說：“和你以往的風(fēng)格不太一樣。你之前的設(shè)計，注重的是美麗、好穿以及可接受性，更強(qiáng)調(diào)實用功能，而不是傳達(dá)一個設(shè)計者的意愿。也就是說，你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設(shè)計師?！?/br>
    “但現(xiàn)在，深深你已經(jīng)不一樣了，你不再是個做衣服的人，也不再是屈從于大眾眼光、隨波逐流的設(shè)計者?！鄙螋哂H昵而欣慰地輕撫她的頭發(fā)，歡喜地說，“你是一個真正的獨(dú)立的設(shè)計師了?！?/br>
    葉深深默默地點頭，又偷偷地轉(zhuǎn)頭去看顧成殊。

    他肯定不知道，這一整組的設(shè)計，都是源于那電光火石之間驚心動魄的一個側(cè)面，源于在那暴雨之夜，她仰望他的那一眼。

    是他改變了她，無論從何種意義上。

    深深，我們已經(jīng)在車站，你一個人在北京照顧好自己。

    最終一無所獲的父母，離開了北京。臨行前，母親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畢竟是是相依為命二十年的母女，她們的爭吵，并沒有影響到最根深蒂固的東西。

    葉深深看著自己的手機(jī)呆了許久，用力咬緊牙關(guān)，才阻止了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