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側(cè)樹林里竄出幾個蒙面黑衣人，把青年圍在中間，一時卻不動作。

    蕭綏緩緩扯下頭上斗笠，普通至極的臉上竟現(xiàn)出一抹古怪奇異的笑意，他握住自己腰間佩刀，拔了出來，雪亮的侍衛(wèi)佩刀在雨簾中被敲得發(fā)出數(shù)聲悶響。

    “我很久沒殺人了?！?/br>
    *

    相思一早把鋪里的事都與崔錦城交代了，想到韶州府或許會亂，于是告訴崔錦城，若是真的亂起來，要早早把鋪子關(guān)了，放伙計們?nèi)ケ茈y。

    病舍里依舊忙碌，相思進(jìn)去找了一圈，也沒見到溫云卿，后來尋到個忍冬閣的人一問，才知他今日沒來，相思于是又回了藥鋪里去。中午隨便吃了一口，她便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晚上就坐船回云州府去。

    下午又去一趟病舍，溫云卿依舊沒去，相思于是就準(zhǔn)備回鋪里好生吃一頓，然后夾著小包兒回家去。

    馬車駛到城門附近的時候，相思忽看見官道上黑壓壓一群人正冒雨往這邊走，下一刻，她慌忙大叫：“快進(jìn)城！快快！”

    車夫也看見那黑壓壓的人群，狠狠抽了兩鞭，馬車逃命一般進(jìn)了城。

    那城門上的守軍也見了遠(yuǎn)處的情況，心知不妙，連忙關(guān)了城門，又吹響軍角，召集其他守軍。

    韶州府里也下了幾日雨，一連幾日街上都沒有行人，誰知這軍角一響，百姓們都沖到街上，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相思的馬車便被堵住，一時竟然過不去。

    相思下了馬車，讓那車夫先回鋪里告訴崔錦城這消息，自己卻往連升客棧的方向跑去。

    她從人群里穿過，在街巷里穿行，終于跑到連升客棧門口。這里離城門很遠(yuǎn)，雖也聽見軍角，卻沒人出門來看，相思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抬步就往客棧里跑，大堂里坐滿了人，有認(rèn)識相思的，想要和她說話，她也沒理，直奔二樓去了。

    走廊盡頭最后一間房，相思敲了敲門，屋里沒人說話。

    相思又敲了敲門。

    “是叔叔嗎？”溫云卿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我。”相思悶聲應(yīng)了。

    屋里沉寂片刻，傳出一些細(xì)微的響動，然后腳步聲漸漸來到門邊，停住。相思屏息，良久，房門緩緩打開。

    溫云卿肩上披著一件長衫，神色倦怠，看見門口站著的相思，一愣。

    她面色有些蒼白，額錢的碎發(fā)緊緊貼在頰邊，身上的衣衫也已濕透，此刻正往地上滴水。

    “潁州府的難民來了！”

    溫云卿卻似乎并不如何驚訝，把相思拉進(jìn)屋里，然后去柜子里翻找。

    “難民來了，好多難民！”相思聲音有些顫抖。

    溫云卿蹲在柜子里翻找著什么，似乎并沒聽見相思說話，好一會兒，他才起身，手里捧著一套淡青夏衫，遞給相思：“換上干衣服，不然要生病的。”

    “可是他們要進(jìn)城了??！”相思也不去接那衣服，只重復(fù)著這句話。

    溫云卿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溫言道：“他們一時還進(jìn)不來，你先去換了衣服?！?/br>
    相思的心跳得厲害，驚慌失措地看著溫云卿，無助得如同一只小兔子，溫云卿便軟了心腸，哄道：“先換了衣服好不好？”

    相思嘴一癟，眼睛也紅了：“城門關(guān)了，出不去了！”

    溫云卿也是心寬，此時竟還笑得出，又摸了摸她的頭：“晚上我送你出去?！?/br>
    于是相思抱著那一套衣衫去了屏風(fēng)后面，窸窸窣窣脫了濕衣服，又窸窸窣窣穿上了干衣服，然后從屏風(fēng)后邁著小步走出來。這身衣服實在有些大，袖子遮住了相思的手，因肩膀太寬，領(lǐng)子也被墜得歪歪扭扭，得虧有一條腰帶束著，不然相思和那臺上唱戲的也沒甚分別。

    溫云卿無奈搖搖頭，見相思依舊有些惶恐，便給她倒了一杯茶，道：“這么多災(zāi)民都奔著韶州府來了，肯定有人帶頭，若說造反倒也未必，但既然有人帶頭煽動，民亂倒是遲早的事?！?/br>
    “那怎么辦？”

    “城外病舍里都是瘴瘧病人，災(zāi)民民應(yīng)該不敢往病舍去，多半是想進(jìn)城里來。”溫云卿想了想，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進(jìn)來個青年大夫。

    “城外那些災(zāi)民是從潁州府來的，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說是韶州府要給他們發(fā)救災(zāi)糧，這下全都堵在城門口要糧食！”

    “馮尚書還沒有露面嗎？”

    那青年一愣，隨即搖搖頭：“還沒?！?/br>
    “知州大人呢？”

    “李大人想開城門，被城門守軍統(tǒng)領(lǐng)攔住了。”

    “王堂主還在城外病舍沒回來嗎？”

    那青年點點頭：“應(yīng)該是沒回城里?！?/br>
    溫云卿沉吟片刻，對那青年道：“韶州府要亂了，閣里的人若有愿意留下的就留下，若是想走，今晚就都趁夜色從東北小門出城去吧?！?/br>
    “閣主……你……”

    “我再等兩日?！睖卦魄溥@話說得極為平淡，那青年宿知他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

    青年走后，溫云卿看向相思蒼白青稚的小臉兒，道：“你今晚也出城去，在渡口坐船，直接回云州府?！?/br>
    相思不再反駁，只是瞪眼盯著他，氣鼓鼓道：“你還不走嗎？”

    屋外的雨聲混著人聲傳進(jìn)屋里來，嘈雜紛亂，屋里的小爐上水開了，壺嘴冒出成團(tuán)的白氣。

    “我是個將死之人?！睖卦魄漭p輕說出這句話，起身推開了窗子，夾著雨絲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把他的衣衫吹得鼓鼓的。

    他立在窗前，微微仰頭看向雨幕里，看向遠(yuǎn)處濃黑如墨的山巒，然后說：“我來到世間近二十年，并未體會到生而為人的快意，只覺浮生若寄，辛苦幾多，我不能如常人一般做想做之事，不能奔跑，不能大悲，亦不能大喜，分明還是個少年人，卻如老朽一般遲緩，這樣的一生，似乎也沒什么意思?！?/br>
    相思心中生出些苦澀，張嘴欲言，卻發(fā)現(xiàn)嘴也是苦的，于是只一瞬不瞬盯著溫云卿佇立風(fēng)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