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我直到下了車,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我們”真的是我們。 午夜的北京依舊繁華,這段地段尤其,因為剛剛下了個很復(fù)雜的立交橋,這一片墻就在橋下不遠,左手邊是川流不息的東三環(huán)主道,右邊是高高的護土墻,墻上遍布六角形圖案,沿著長長階梯走到墻頂,才是北京繁華的夜生活,飯店也好,酒吧也好,那些建筑都在我們頭頂右側(cè)十米以上的位置,整條人行道上除了一個在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流浪歌手,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要是現(xiàn)在上面有人砸個磚頭下來,不偏不倚砸中紀(jì)容輔腦袋,估計紀(jì)家就沒有四肢健全的繼承人了。我又忍不住惡毒起來。 紀(jì)容輔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走路,他大概是紳士風(fēng)度泛濫,習(xí)慣性走外側(cè),人行道沒有圍欄,據(jù)說東二環(huán)車流中心是自殺盛地,分分鐘碾個粉碎。 不過要是真的砸石頭下來,應(yīng)該也是砸死我。 對于一個曾經(jīng)夢想是復(fù)興樂壇的人來說,這種死法未免太冤。 所以我最好現(xiàn)在最好是趕緊跑過這一段路,或者把吉他頂在頭頂,保住一條小命再說。 但是我沒有跑,紀(jì)容輔也沒有跑,我們都只是靜靜地往前走。這氛圍像極看電視的時候有個臺在放一首你喜歡的老歌,而沙發(fā)柔軟,你不困不餓也不渴,所以一動不想動,只想這樣懶洋洋地躺到天荒地老。 路燈的光灑下來,空氣中其實有許多浮塵,我偏頭看紀(jì)容輔,他難得地沒有轉(zhuǎn)過頭來,他的側(cè)面很漂亮,眉骨高,眼睛無比深情,我喜歡他線條干凈的高鼻子,和他因為知道我在看他而微微勾起來的唇角。 他身上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從容又優(yōu)雅,他的肩膀好看,手臂修長,昏黃的路燈照在他眉骨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林睢?!彼鋈晦D(zhuǎn)過頭叫我。 “嗯?”我遲疑地回應(yīng)。 他對著我笑,抬起手朝我右邊一指。 彼時我們正走過一個轉(zhuǎn)角,路燈在我們背后,我茫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我右手邊的墻上,一大片茂盛的植物從墻頂傾瀉下來。 應(yīng)該是月季,或者薔薇,蒼綠的葉子映著路燈的光,像瀑布一樣開滿了奶油色的單瓣花,花心里有一團紫色,像一只只漂亮的眼睛。這地方是個風(fēng)口,帶著水氣的風(fēng)刮得花枝微微晃動,蒼翠的葉子翻轉(zhuǎn)來,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暗香浮動,燈光昏沉,連我這種向來厭惡植物的人也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 紀(jì)容輔對著我笑,不帶一點居功,他背后車流穿梭如織,風(fēng)吹得他一縷碎發(fā)落下來,正好擋在眼睛前面。他的眼睛笑起來是微彎的,像晴天下梯田的水面,天光云影掠過一霎那,下一秒?yún)s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說:“我上次從這里過,看見這個,就想起你?!?/br> 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聞見了游泳池邊的溫潤水氣,那棟小洋樓的月季也開得很好,我從來以為他只當(dāng)那晚的我是跳梁小丑。 我不知道他看見美景也會想起我。 我曾經(jīng)在葉霄借來的書上看見一句話,那句話說: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棵奇形怪狀的樹,第一反應(yīng)是拍下來給他看,那時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我也大事不妙了。 已經(jīng)快到伊頌了,我越過他肩膀,就能遠遠看見伊頌的大噴泉,銀色的水柱在空中交織,我們前方是很大的一個露天停車場,安靜且黑。 我應(yīng)該裝作若無其事的,我家離這不遠,我走路不到十分鐘就能到家,我是一無所有的賭徒,一如我小時候看見的那個消瘦的工程師,我怎么賭得過紀(jì)容輔,我怎么樣都是輸。 但是我肩膀的吉他忽然變得重起來,我不是沒背過更久的吉他,但我從未覺得它這么重。 因為那時候我的聽眾不是紀(jì)容輔。 誰也不會是紀(jì)容輔。 我終于站住,我的手勒住琴盒的背帶,我問他:“紀(jì)先生,你沒有告訴你哥哥我在做美食節(jié)目,是嗎?” 紀(jì)容輔笑了。 他說:“為什么要說呢?你是個歌手啊?!?/br> 真要命,我十六歲寫歌,寫到現(xiàn)在整整十年,傻子都知道我是個歌手,但是他一句話,我竟然會覺得自己心臟在發(fā)抖。 風(fēng)從遠處吹來,我仍然可以聞得到薔薇的香味,路邊花壇里種的是黃楊,水泥花壇邊也許還帶著一點濕氣。 我聽見我的聲音問他:“紀(jì)先生,你平時聽什么音樂?!?/br> “莫扎特,肖邦……”紀(jì)容輔雙手插著褲袋,真難得,他竟然也會這樣輕輕搖晃身體,路燈照下來,他的眼睛看著我,像雨洗過的晴空,他的睫毛真好看。 應(yīng)該帶gibson的,至少談民謠更清澈些。 我放下了琴盒,鋼琴烤漆的琴盒面冰冷滑膩,紅色絲絨里靜靜躺著我的琴。我握著琴頸,托著琴底,把它拿了起來。琴弦冷而硬,我的手指印在琴身上。 我手心里都是汗。 “紀(jì)先生,我給你唱首歌吧?!?/br> 我寫街燈這首歌的時候,是二十一歲,六年前,那時候我正在籌備我的第二張專輯,整個華天都叫我少爺。 其實真少爺,假少爺,一眼就能分得出來,不是每個人都有不管怎樣被縱容都能坦然承受的底氣,不是每個人都是紀(jì)容輔,怎么看都是落難的王子。 我有整整半個月,一個旋律都寫不出來。我每寫出一個和弦,就會在腦中判斷它能不能配得上這些人的期望。 我第一次失眠就是在那時候。 后來我躲在華天大廈偏僻處吸煙時遇上葉霄,他就是典型的被慣壞了的人,精通威脅勒索,我們一起拉開落地窗吸煙,二十層樓看下去,城市的燈火像元宵節(jié)的河燈。他站在窗邊跟我聊他為什么要做音樂,他說他從記事開始就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十五歲,他說他小叔長得比他還好看,現(xiàn)在人悼惜港片全盛時期,三個人并列,聶行秋,周子翔,葉錦年,死亡不分先后。他小叔死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著,一米七五的人瘦到九十斤,關(guān)節(jié)全部變形,那么驕傲的人,蜷縮在病床上,哭著求醫(yī)生給他一針嗎啡。 他說林睢,我那天就知道我有一天會像他一樣死去,那時候我就決定我要給這世界留下點什么。他說音樂其實是個好東西,寫曲子的人死了,但過了一百年,一千年,有人聽到這首曲子,還是能知道他當(dāng)時心里在想什么。語言會說謊,音樂不會。 他說林睢,你大概還不明白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你以為我們在等你寫一首好歌?你錯了,我們只是在等你開始寫自己的歌,你不必現(xiàn)在就成為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歌手,但你至少要有自己的音樂態(tài)度。白毓的名字你應(yīng)該聽說過,他等著給你寫歌詞已經(jīng)等了一個月了,你寫不出自己想要的,他會替你補足,你說不出的話,他替你說。全世界都在等你,所以你這個兔崽子最好現(xiàn)在就給我滾回宿舍去給我拿起你的吉他開始寫歌,要是下次我再看見你吸煙,我會在你毀了自己的嗓子之前一腳把你從華天大廈上踹下去。我說到做到。 那天晚上我跑回宿舍,用了半個小時寫出了街燈。 白毓后來為了這首曲子特地找過我,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現(xiàn)在《街燈》是葉蓁的歌了。 許久沒唱這首歌,key險些起高,其實人聽到的自己的聲音和錄制出來總會有所差別,我是直到在華天錄制完第一首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適合唱情歌的。 我認(rèn)真唱歌時,音色中有一線天然的沙,但是遠不夠煙嗓,矛盾之處在于我本身的音色是偏干凈的,所以可以唱民謠,吼搖滾也有種愣頭青的錯覺,算上假聲區(qū),25度,男歌手里不錯了,何況我本嗓最好聽在中音,尹奚當(dāng)初看重我,一半是我嗓子,另一半大概看中我會寫歌,樂感好,唱商也算高。 可惜我心態(tài)灰暗,心境也變態(tài),唯一唱得好的跟感情相關(guān)的都是分手之后的歌,搖滾我倒是能唱,可惜少年熱血我唱得一般,冷眼旁觀的歌倒是登峰造極。 不知道紀(jì)容輔怎么看。 我輕易不喜歡唱街燈,連一個人的時候也不唱,太像扮可憐,白毓大概把自身心境代入太多,歌詞寫的催人淚下。其實我小時候一點也不值得憐憫,因為滿肚子鬼心思,我小學(xué)就開始給我阿姨一家做飯,基本人類能想到的東西我都往菜里加過,反正輪到我吃的時候只剩白飯,傷不到我。 真是不自量力。 我這樣惡毒的一個人,拿起吉他的那一刻,想的竟然也是把自己的靈魂攤開來給他看。 人類真是天生的暴露狂,喜歡一個人的極致就是裸呈相見,從rou體到靈魂。有時是討好,有時是獻祭。其實大家都不過是凡夫俗子,血rou皮囊,掏心掏肺也不過是一團血腥,難道還能變出一朵花來不成。 我彈完一首歌,紀(jì)容輔仍然很安靜。如果這時候有人路過,大概想的是:這流浪歌手真是饑不擇食,抓著一個觀眾就開唱。 然后紀(jì)容輔夸我:“唱得很好,歌很好,吉他也很好?!?/br> 他身量舒展,猶如一棵夏日海灘上的椰子樹,枝葉舒展,站著低頭看我,眼神真誠,通身不帶一點惡意。周圍風(fēng)這么大,我卻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暖意。我渾身的刺又全都萎靡起來,任憑我怎么在內(nèi)心里鼓動都說不出一句惡毒的話,只能軟綿綿說道:“那就好。” 他勾著唇角笑,大概是怕我失望,又重申一遍:“真的很好?!?/br> 我低頭收琴,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唱歌很好,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不用你說什么做什么,這個圈子有這個圈子的規(guī)矩。” 他仍然只是微笑,用他一貫深情的眼睛看著我,說:“好。” 我把琴盒背在背上,抬頭看了他一眼。 “那我回去了?!?/br> 其實不是的。 我唱歌,從來不是為了讓他不說什么,不做什么,如果是為了這個,我只要把吉他當(dāng)燒火棍一樣朝他頭上揮過去就好了。 我唱歌給人聽,從來只為了兩件事,要么希望別人喜歡我的歌,要么希望別人喜歡我。 紀(jì)容輔選擇了前者。 第19章 危險 我回到家,洗了個澡,倒頭就睡。 沒辦法,自信心受挫,不睡不行。 我向來自詡彈唱一流,高中就會彈吉他騙小姑娘,連vi這種一個月要吃一個壯男進補的老妖怪,在我坐在他面前安安靜靜彈了一首《空歡喜》之后,也沉默許久,之后有將近兩個月沒有叫我的外號“花椰菜”。 只能說紀(jì)容輔這廝段位太高,畢竟是聽莫扎特的人,我們寫歌的還真是難混,別的行業(yè)都是跟同時代的比,就文藝界那么多珠玉在前,而且都是經(jīng)時間打磨過的經(jīng)典,我怎么能指望紀(jì)容輔覺得我的歌是絕世珍寶呢。 所以說,以后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個洗腦裝置,每個人聽新的流行音樂之前要先填個調(diào)查表,聽過貝多芬莫扎特的先抓去洗腦,免得對寫歌的人不公平,甲殼蟲和皇后樂隊還可以放一放,聽爵士樂的也要去洗。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把我聽過的歌手按該不該洗腦排成兩隊,正排到prince時,電話響了。 我房間太暗,每次躺一會兒之后,有電話來,我都是瞇著眼睛接的,免得光刺得眼睛疼。 我把手機往耳邊一放,紀(jì)容輔的聲音傳了出來。 “林睢?” 我瞬間卡殼了。 “是,是我?!?/br> 他那邊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有水聲。 “睡著了嗎?” “沒有?!?/br> 真有意思,紀(jì)容輔這種人也會問出這種壓根無意義的話。 “我打電話來,是想告訴你,你唱得真的很好?!?/br> 我被逗笑了。 “我知道。” 我再沒信心,不至于連自己的老本行都懷疑,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清楚,除去他紀(jì)容輔,這世上極少有人能讓我這樣狼狽。 那邊沉默了一下,大概在想話說。 聰明就是好,蠢人再怎么慌亂我都覺得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紀(jì)容輔片刻遲疑,我就以為他動了真心。 然而他說:“林睢,我很喜歡你的歌。” 我心頭一跳,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明確表達喜好,當(dāng)務(wù)之急是回他一句更高段的調(diào)戲。 我喜歡他什么?身材?臉?深琥珀色的眼睛?笑起來晴光瀲滟的樣子?還是他皮囊下如同玉石一般溫潤的靈魂? “謝謝?!蔽衣犚娮约赫f:“我也很喜歡今晚在你哥哥家的晚餐?!?/br> 句子冗雜,毫無感染力,簡直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