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煩不麻煩，反正我的畫都是林睢的。”葉寧笑嘻嘻朝我拋飛眼，我沒理他。

    早知道就做全西餐了，這一桌中不中西不西的混合菜系，更加坐實了我當(dāng)初連廚師都不認(rèn)識就敢在他面前賣弄的形象，還有那牛rou韃靼……

    臉皮厚如我，這時候也覺得耳朵發(fā)燒。

    扇貝調(diào)味淡了點(diǎn)，也說不定他口味偏淡。

    我正揣摩著，忽然聞見一絲油煙味，還以為自己沒洗干凈，抬頭看見葉寧正迫不及待把火鍋沿上的金針菇和rou卷都扒下去，他家的空調(diào)常年在二十度左右，夏天吃火鍋也沒壓力，冬天也是二十多度，坐在壁爐前吃冰淇淋。

    “林先生的菜做得非常好。”我右邊忽然有人輕聲說。

    我抬頭，看見紀(jì)容輔帶笑眼神，他笑起來總有種云淡風(fēng)輕味道，面相是有道理的，我早說過他面相清貴，比齊楚還端正，怎么那時候就猜不到他身份。

    何況對視一眼就躲開也太心虛了，反而坐實了我當(dāng)初想借他上位的嫌疑。

    “我去把龍蝦端上來?！蔽以俅握f錯話。

    但是龍蝦再不上菜確實要老了。

    廚房里更熱了，我擺開四個盤子，把龍蝦裝盤，用蘆筍支起來擺盤，勺子舀一勺白色醬汁裝點(diǎn)，這手法肯定會被他看出來是照抄的，西餐廚師最忌抄菜式，但是也顧不得這么多了。

    “需要幫忙嗎？”

    我嚇了一跳，勺子險些掉下來。

    簡直成了只驚弓之鳥。

    他站在廚房門口，襯衫與西褲掩蓋了他當(dāng)初的好身形，仍然顯得肩寬腰窄，整個人修長無比，蘇迎那女人只知道夸陸宴身材好，這才是真正的身材好到極致，而且氣質(zhì)明朗耀眼，笑起來更是讓人無法直視。

    他的眼睛讓我想起那年去青島拍海鮮，趕早市，凌晨四點(diǎn)的天空，一輪紅日緩緩從海平面升起來，波光粼粼如同一地寶石，最后朝陽終于跳出水面，照得天地間一片金光燦爛。

    不是被上帝眷顧的命運(yùn)，哪里會有這樣坦然的眼神？

    “你端這兩份吧?！蔽抑笓]他端盤子。

    他也不介意，端起兩份龍蝦走在前面，背部線條舒展好看，我一輩子也沒有這么漂亮的平肩，只能羨慕這些正裝穿得好看的人。

    尚曉嫣笑容滿目，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雙手交握的樣子十分可愛。遇到這等人，連平素性格強(qiáng)硬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也露出了女兒心態(tài)。尚家家境還算不錯，尚曉嫣長得漂亮，燦若玫瑰，可惜他這種家族，估計只能娶門當(dāng)戶對的人。

    葉寧看見龍蝦，眼睛都放光了，只差揮舞刀叉，我忍不住教訓(xùn)他：“你注意點(diǎn)吃相。”

    “這么好吃，我還注意什么吃相。”他磨刀霍霍，故意切下一大塊龍蝦，用叉子在我面前晃晃，學(xué)我在那個美食節(jié)目上的腔調(diào)：“煮龍蝦時用黃油，可以讓龍蝦rou無比順滑……”

    看來他說餓了時就看我節(jié)目下飯，也不是開玩笑。

    我從自己盤子里切了截蝦尾給他。

    “吃你的吧，就你話多?！?/br>
    葉寧說做兩道西餐，我真就只做了兩道西餐，剩下的全是酸菜魚之類的地道中餐，菌子火鍋也沒準(zhǔn)備公筷，葉寧說他剛回國，應(yīng)該是吃不慣的，但是他禮節(jié)無可挑剔，我們吃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喝著湯，靜靜看著我和葉寧斗嘴。

    尚曉嫣應(yīng)該是對他有意思，一直在試圖拉“紀(jì)先生”聊天，他也彬彬有禮地回應(yīng)，我見慣了付雍章文彬那種衣冠禽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真正“禮出大家”的子弟，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想必他私生活也不會像付雍他們一樣糜爛。

    就是不知道他這種光風(fēng)霽月的人，要是在家族安排的對象之外又遇見了真正喜歡的人，該如何處理。

    他對尚曉嫣的應(yīng)對禮貌而疏離，想必是不想給她多余的希望。

    我忽然想到，他如果有姊妹，應(yīng)該也會是這樣溫潤而明朗的性格，更加美艷而莊嚴(yán)的長相，這樣說來，他以后的聯(lián)姻對象應(yīng)該也跟他一樣棋逢對手，應(yīng)該不存在感情上的問題。

    畢竟人是更傾向于喜歡同類的。連付雍那種變態(tài)正經(jīng)起來都能講出一口流利法語，品酒繪畫小提琴信手拈來，祖輩的基因加上后天的教育，他應(yīng)該遠(yuǎn)比我想象的優(yōu)秀。

    葉寧拿了白葡萄酒來配海鮮，瓷瓶裝的清酒是他姘頭夏淮安上次從日本帶回來的，他的姘頭我也見過，和紀(jì)容輔是一類人，只是性格冷漠，話不多，這才是他們那個階層該有的樣子。

    我的酒量其實一般，玩了這么多年音樂也沒練出來的，當(dāng)年有段時間我混在搖滾圈里玩，玩電吉他，大杯大杯喝酒，深夜醉倒在街頭，都是蘇迎一夜一夜沿著酒吧街一路找過去，把我撿回來的。

    葉寧酒量不比我好，自制力還差，也就趁他姘頭不在囂張一會兒，開心地跟我碰杯，他向來是三杯倒，我讓他慢慢喝，自己就著羊rou喝清酒，這酒甜絲絲的，但是后勁足，我上次還險些喝醉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葉寧不過喝了兩三杯，眼神已經(jīng)飄起來，躺在椅子上發(fā)酒瘋：“下一句是什么來著？”

    “莫使金樽空對月?！蔽宜砷_他揪著我衣領(lǐng)的手，把他的杯子放回桌上。

    “那些不用收拾，他傭人等會就來了?！蔽腋嬖V尚曉嫣。

    葉家斷了他經(jīng)濟(jì)，卻又狠不下心，他mama還特地?fù)芰藗€傭人給他用，每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報道，以前還管做飯，但他吃得不準(zhǔn)時，怕傭人回去告狀，就不讓她做了。

    “我留下來照顧他吧?！鄙袝枣讨鲃犹嶙h道。

    她條件也頗為優(yōu)越，家境好，工作能力強(qiáng)，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畫廊，而且眼光好，手腕也不錯，對葉寧的要求幾乎是無條件滿足，整個北京只有她能拿到葉寧的畫，只要葉寧這家伙一直畫下去，她以后前途無限。

    這樣的人，其實也是主動出擊的獵食者，剛剛吃飯的時候她頻頻試探紀(jì)容輔，得到的回應(yīng)不甚理想，自然也就不再執(zhí)著了。

    “等葉寧畫好之后，我會親自把畫送去紀(jì)先生府上的。”她客氣地對紀(jì)容輔道。

    “好的?！奔o(jì)容輔與她握手。

    我回到廚房收拾自己的刀具，我喜歡用德國刀，做菜都是自己帶刀來，讓他知道我其實是個廚師也沒什么。

    “你開車來了嗎？林睢。”尚曉嫣忽然在客廳高聲問道。

    “開了?！?/br>
    “紀(jì)先生的司機(jī)出了點(diǎn)意外，沒法送他了，你又喝了酒，讓紀(jì)先生開你的車送你回去吧。”

    紀(jì)容輔的車開得很穩(wěn)，也可能是照顧到我喝了酒，畢竟付雍他們當(dāng)年都是有名的飆車黨，他沒道理獨(dú)善其身。

    但是我總覺得他不一樣。

    冷氣打得有點(diǎn)低，車?yán)锇察o得過了分，有點(diǎn)尷尬，我順手開了音樂，誰知道上次載過葉蓁之后就忘了換cd，一出來就是自己的聲音，我連忙關(guān)了。

    今天真是一路錯到底，怎么做都顯得刻意。

    紀(jì)容輔很有涵養(yǎng)地沒有“拆穿”我，而且禮貌性地問了一句：“你唱歌？”

    “很多年前的事了?！蔽掖蟾啪埔馍项^，還在試圖撇清。

    搞不好他會以為我想搭上他然后重新回去唱歌。

    我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仍然忍不住地充滿惡意。這樣想有種卑鄙的快意，仿佛把他跟我拉到了同一水平線。

    他伸手，又打開了音樂。

    但凡我臉皮薄一點(diǎn)，這時候就該撞死在車窗上。

    這cd是我給葉蓁錄的小樣，她音域偏高，我沒想到這cd還會有外人聽到，用假音唱了整個副歌，效果實在有點(diǎn)詭異。唯一的安慰是這首歌沒寫完，副歌有段部分是哼唱的，還帶了吉他音，我對自己的吉他還是有自信的。

    “唱得不錯?！彼俅味Y貌性地夸獎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又關(guān)掉了音樂。

    “這不是我的歌，”我徒勞地解釋：“我給別人寫的?！?/br>
    “寫得很好。”他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了他對我歌聲的態(tài)度。

    我只好轉(zhuǎn)臉去看窗外。

    酒意漸漸彌漫上來，其實人體很簡單，一個載體而已，和機(jī)械沒什么區(qū)別，裝進(jìn)去什么東西，就會有什么反應(yīng)。吃到好吃的東西就開心，喝到酒就愉悅，吃冰就涼爽，大冬天呼著白霧，坐在路邊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鈍，加幾滴辣油，整個人都暖得像一團(tuán)火爐。搞我們這行的多少會反思自身，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有些差別，這才做出和自己性格相襯的作品。我選擇了封閉和美食，寫的是無病呻吟的都市小情小愛。元睿選擇了遼闊的草原和原始生活般的苦修，現(xiàn)在就在復(fù)興粗獷大氣的民樂。

    林小白選擇了小劇場，陸宴選擇了影視圈，更多的人選了酒精，選了大麻……

    我想把自己剖開來給他看，卻發(fā)現(xiàn)皮囊之下的自己乏善可陳。我迫切地想證明我不是個亟待上位的過氣藝人，我比他們多了點(diǎn)什么。

    但我其實什么也沒有。作品，態(tài)度，信仰，一無所有。

    他直接送到我家樓下。

    “你把車開過去吧，改天還我也可以?！蔽也幌胱屗`會我在要他聯(lián)系方式：“放我樓下就行了，鑰匙放信箱里?！?/br>
    他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聽到我說話，轉(zhuǎn)過臉來看我。

    午后陽光明亮，大葉子楊樹在車前蓋上撒下大片陰影，他的眼神溫潤如墨，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瞳仁在陽光下是非常漂亮的淡琥珀色，只一個眼神就讓人心旌搖晃。

    “我走回去就好了，”他平靜笑道：“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

    挺好，有家不住住酒店，也算是一種情趣。

    我一敗涂地，不想再說話，拔了鑰匙下車，連再見都懶得說，轉(zhuǎn)身上樓。

    嘴賤果然有報應(yīng)，陸宴大仇得報了。

    我小時候也住家屬樓，跟我阿姨姨夫一起住，我爸是個混混，我小時候就欠了賭債然后跑了，從此沒再回來過。六七歲我媽改嫁了，怕我找過去，連我外婆都沒告訴地址。我外婆帶我到快十歲，我阿姨沒生孩子，把我?guī)н^去，想收養(yǎng)我，結(jié)果我一去她就跟母豬下崽一樣，一口氣生了三個。

    他們都是小職工，人人都以為城市好，農(nóng)村貧瘠，其實農(nóng)村里至少有山有地，城市里的人窮起來，才是真正的無立錐之地。一層筒子樓可以住四五戶人家，在樓道里做飯，每家有幾塊蜂窩煤都要每天數(shù)好，真是一塊布頭一片草紙都有它的用處。我阿姨兼有小市民的市儈和農(nóng)村的刁蠻，我姨夫更上一層，他們從第一個孩子出生就致力于讓我明白我在家里的位置是底層，還好他家沒有剩飯養(yǎng)狗，不然我的順位可能還在狗后面。

    說起來，我和哈利波特的區(qū)別大概就只有一封霍格沃茨的入學(xué)通知書而已。

    這種環(huán)境下長起來，我本來應(yīng)該長成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患者的?？上覐男⌒愿耜幊粒ㄅP薪嘗膽之術(shù)，我姨夫愛好喝酒睡覺打老婆，老婆打完還沒消氣就打小孩，我一般會避其鋒芒，有次不小心撞到槍口，被他一個耳光打到鼻血直冒，耳朵嗡鳴了一整天。我記得我當(dāng)時還找了棵樹在上面刻字，我小時候就很有志氣，哭都不出聲，一邊掉眼淚一邊咬牙切齒地刻：我要報仇！

    真是中二度爆表。

    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回到小時候，醒來之后還是覺得那種無力感彌漫全身。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首歌就是那時候?qū)懙?，叫做《街燈》，給葉蓁唱了。

    “若有時光機(jī)，我愿穿回過去伴你入睡。

    ……

    但誰會伴我入睡?！?/br>
    剛剛在車?yán)?，有一瞬間，我忽然想唱這首歌。

    但搞不好紀(jì)容輔以為我是想睡他。

    真是一敗涂地。

    第8章 葉蓁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住著這房子不肯搬。尤其是在他們爬了整整六層樓之后，這問題的答案就顯得猶為重要了。

    其實沒那么多為什么。

    這間樓的樓梯大概是整個北京最像我小時候住的那棟樓的。

    沒辦法，我就是這么謙恭自省的一個人。

    我喜歡憶苦思甜。